这一年的秋天, 天已渐冷的时节里,一艘艘大小船只在运河里行进行出,码头上人来人往, 繁华异常。
码头边视线最好的茶楼里,靠窗坐着位小爷。
这小爷连着来了三天了, 每日都是一壶茶,两样小点, 一坐就是一整日。
今日亦是,早早的就来了。
八月底而已,这位小爷已经穿上了夹衣, 不时的轻咳一声,一日一日的都看着运河的方向。
店家的小二哥上了茶就问:哥儿是等什么人吧?四爷笑了笑,是啊!等个人,想着这几日该到了。
那难怪:还要什么, 只管叫小的便是。
四爷取了两枚钱递过去,小二哥接了去, 转身去忙了。
紫毫从下面气喘吁吁的上来, 低声道:小爷,还得再耗一日么?您到底在看什么, 等什么人?四爷取了几个钱递过去, 自己去买零嘴看杂耍去,莫要呱噪。
把紫毫打发了, 眼看晌午, 茶点也吃完了,心想着这个点要不到,下半晌到的可能就不大了。
这接的是柴家的郡主,必然把排场给摆足了的。
一定是快到的时候在别处停泊, 第二天一早出发,晌午赶到,如此回宫才不会太晚。
如此穿城而过,该知道的才能知道。
再等一个时辰,若是不能到,今儿就不用等了。
正思量呢,就远远的有大船行来。
码头上有人吆喝着给大船腾地方。
那船上挂着皇家的旗子,好些人都开始避让。
四爷一下子就站起来了,他这个方向能看到河景,下面就是河道。
大船缓缓的停了下来,甲板上开始忙碌起来。
等几个穿着宫人服侍的人出现在甲板上,四爷才看见一个身形不大的纤瘦的身影。
她好似好奇,左右环顾了一下,然后马上将头转了过去。
这是感觉到有人盯她了。
这么遥遥对视,其实是看不太清楚的。
四爷端起手里的茶碗朝前举了举,桐桐嘴角勾起,抬手像是整理发髻。
两人这一抬手,没别的意思,都只是想告诉对方:我知道是你,我看见你了,知道你在。
桐桐不用人扶,下了船,有马车等着。
她上了马车,马车没从四爷所在的茶楼下路过,她从马车上探头出去想看一眼,却也没等看到就走了。
四爷换了个方向,看着桐桐被马车带走了。
可再回来,奇怪的是没看到桐桐带的行李。
码头上已经有人议论了,说刚才那个就是被太后和官家接回去的柴家郡主。
赏赐那么多,怎的不见?听船夫说,郡主将赏赐留给林家人了,报答抚养之恩。
郡主仁孝!是!郡主仁孝。
紫毫回来的时候兴奋的学这件事,郡主好生气派……瘦的跟豆芽似得,哪里气派了?不过是沾着皇家恩宠,叫人心生畏惧罢了。
都夸郡主仁孝,不计前嫌,心怀恩义。
这么寒酸的回来了,下面的人怕百姓骂皇家,自然要宣扬出来,证明不是皇家的慢待。
四爷起身,走吧!回吧。
桐桐这么做很聪明,宋时,主张端正世俗风气,要求严于律己,崇尚品德节操。
哪一个名臣拿出来,翻开他们的履历就会发现,他们各个都能是道德模范。
至少是符合士大夫规范的。
所以,她一定会做到面上叫人无可指摘。
至于其他的,现在还不得而知。
而如此仁孝的郡主,宫里再是简朴也不会慢待了她的。
所以,回吧!不急。
穿过繁华的京都,停驻在皇宫门前。
原来,这就是大宋的气派。
桐桐从马车上下来,上了轿子。
轿子晃悠悠的,一路朝宫里而去。
初来乍到,她没有左顾右盼。
被带到什么地方,就是什么地方。
她被带到一处宫殿,一进去就知道,这不是太后或是皇后的地方,摆件的规格不对。
结果绕过屏风进去,上首是个笑盈盈的中年妇人,没有满头珠翠,倒是素朴的很。
边上一个宫娥低声提醒,郡主,这是太妃娘娘。
桐桐忙见礼,杨太妃受了礼,起身亲自扶了,郡主快起!叫我瞧瞧。
瘦,但瞧着并不弱。
眼睛透亮,举止有度。
再拉着手一看,双手粗糙,她便微微一叹,攥了桐桐的手落座了,太后今日见诸位大人议事,叫人传话。
说郡主舟车劳顿,先梳洗安顿。
晚上设宴,为郡主接风。
岂敢?桐桐起身朝东而拜,太后和官家恩重,不敢生受。
杨太妃心里颔首,这可不是个乡野姑娘的样子。
瞧着这小小年纪,竟是比皇后都沉稳。
她就笑道:太后自来便忙,我是个清闲的人。
你来跟我作伴吧!我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姑娘,有你在,也不寂寞了。
就怕太过聒噪,要惹您烦的。
那可好……宫里安静太多年了!先帝在时,就只当今官家一个孩儿。
有过两个皇子,早早的夭折了。
也有过两个公主,一个出生便夭折了。
一个是怕养不活,早早叫出家修道了,可饶是如此,也没避开夭折的命运。
官家是要继承皇位的,哪里能肆意玩耍?宫里整日里安安静静,怎不寂寞呢?说着话,张太妃就指了一个年长的宫娥,伺候郡主梳洗安顿吧。
奴婢芳蕊。
芳蕊用木勺将温水一勺一勺的轻轻的浇在郡主的头上,然后放下给轻轻的揉搓。
桐桐嗯了一声,靠在浴桶里,由着几个宫娥慢慢的给搓洗。
秋里的菊花开的正好,此时,澡盆的水里飘着一层菊花蕊,有一股子清香气萦绕在鼻尖。
热气熏腾之下,她还真就累了,有些昏昏欲睡。
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,越发的使人困倦。
困了她就睡,起来裹了毯子便往出走。
芳蕊忙跟着,郡主,需得熏了头发。
熏吧。
她躺着去了,头发散开熏着。
她的身上又被盖了裘皮被子,被窝里被塞了汤婆子。
于是,她就真睡着了。
睡前只叮嘱说,有事提前叫我起来。
真给睡了。
芳蕊叫人候着,而后找太妃禀报去了:衣衫单薄,无夹袄棉衣。
除了带徽记的,一盖没有了。
当真是身无分文?是!当真是身无分文。
带了个老太监,原本也是涪陵县公府上的。
跟来是因着听说老主人家出事了,是奔着投奔小主子来的。
所以,真就是孤身一人,一无所有。
是!杨太妃叹了一声,直道可怜,而今睡下了?是!神昏疲乏,睡了。
小小年纪,遭此厄运,又经了这些颠簸。
杨太妃就道,去禀报大娘娘和官家,就说今儿的接风宴先免了吧,等明儿再说。
叫郡主先歇着……再请太医来,候着。
是!桐桐这一觉睡到第二天,一早起来,芳蕊就递了礼单来,这是昨儿各位娘娘赏赐下来的。
想着也该有了。
桐桐接了过来,然后扫见了礼单上有金银饼,这是皇后赏赐下来的。
她点了这个,问芳蕊说,皇后娘娘如此厚赏?芳蕊心说,皇后最怕老娘娘们身边收养养女呢,就怕将来充盈了官家的后宫。
若是真要有这么一遭,皇后自是盼着这个人也是她的人。
可怕是皇后想多了,此女非一般养女,此乃柴家郡主,非主母便是慢待。
这会子只能道:娘娘恩赏,郡主只管领受。
桐桐就笑道,我瞧瞧……没受呢,都在外间门。
没梳洗呢,先披了衣裳出来看这些赏赐。
然后桐桐将金银饼子分成了两分,一份重新归置了一盘,又将茶叶、笔墨纸砚、熏香各分了一半出来,这才叫了全有,之前去府上投亲,而今到了京城来,不能拜会你家主人。
你替我跑一趟,就说改日登门,以表谢意。
全有:……点点点桐桐没看他,只回身,这么去是不是不太尊重,这么着,我再写封信以显得郑重。
全有心说:这位郡主真像个好人。
她好似真不知道涪陵县公需要避嫌一样,大大方方的叫人带着重礼去感谢。
这是要把重恩义的名号彻底的打响吗?房州只是一个老仆接待了她,给她梳洗,给她一顿饱饭,她就这么对待。
那皇家呢?皇家给这么重的礼遇,她不得以死相报呀?他是觉得郡主可能存着这么一份心思,所以,郡主叫去,他应承着,果然拿了信,拿了赏赐,还叫芳蕊派人带着他出宫,去送这一份谢礼。
于是,四爷一早起来,才在院子里转了两圈,紫毫就急匆匆的扛着扫帚回来了,说是宫里来人了。
于是,四爷见到了一个老太监,连同老太监送来的‘谢礼’。
紫毫看见那金银饼子眼睛都亮了,这可太值钱了。
别说今年冬天日子好过了,就是往后的几年,日子都好过了。
还是小爷说的对,果然只等了一个来月,好日子就来了。
四爷拆了信,顺手就放在桌子上,表面上的内容没什么不能叫人看的。
他坐在之后问老太监,你是府里旧人?全有抬头,看到一双幽深的眸子和清冷的面容,赶紧低了头,是!小主子,老奴曾伺候过老王爷。
四爷轻笑了一声,既然跟着郡主回京的,我就暂不留你了。
留在宫里好好伺候郡主,这是你跟郡主的缘分,也是你的机缘。
老奴愿意伺候小主子。
四爷摇头,郡主重恩义,跟咱们府里渊源深,以后自是要常来常往的。
我守孝念书,家中也无须太多人伺候。
以后尽有见面的时候,你知我安泰便好。
全有又抬头,看见的只是这位小爷临窗的一个剪影,可这一个剪影,再加上那半张侧脸,愣是叫他觉得这位小爷也不是好相与之辈。
跟那位郡主一样,这俩都是戴着面具的虚伪之辈,绝非君子良人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