箭簇就是普通的箭簇, 大宋军中常用的。
上面锈迹斑斑,便是打磨也打磨不出来了。
李元昊左臂受伤,一直不大灵便。
只右手把玩着此物, 然后看杨守素,你怎么看?杨守素就道, 当日在朝堂上所言,是临时之策,但也是世子您的处境非如此不能解。
至于此人嘛,说实话, 臣不见其人,不好轻易下结论。
哦?此话怎讲?大宋得来的消息,都说此人乃真君子。
杨守素微微摇头, 可从世子您这里听来的, 仿佛……此人又着实是个心思深沉之辈。
说着,就指了指那箭簇,您瞧,送了此物来,颇有交好之意。
而后呢?而后……李元昊嘴角往起一勾, 马上就有了三分不屑,你是说, 你不懂此人的目的?是!看似遵从大宋的一惯政策,以‘和’为先。
可臣以为,不能只看他们表面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,而要看骨子里他们想干什么。
咱们过丹州从不需要提前通报, 过了便过了。
不拘运了什么,过了多少人,只要不杀人不占地, 丹州从来不过问。
可这次,起因是一只黄羊,是郡主狩猎误闯关……而咱们再入丹州,便需得处处事先通报。
李元昊又看了看还不灵便的左臂,是啊!起因只是一只黄羊。
若不是这位郡主,咱们谁也不会在意丹州多了一个叫赵从真的人。
此人在大宋朝廷的名声太好了,好到除了端方雅正再无其他。
臣以为,这最多就是一读书人。
可而今再看,这一桩桩一件件,又岂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?不说他想对夏州做什么,只跟世子结义这一点,大宋朝廷就得给他晋封爵位,如此,方能对等与咱们相交。
嗯!必是如此。
他是不是真的单纯在谋国,臣尚不得而知。
但臣知道,此人善于谋身。
从一个父死母亡故的孤儿,一步一步走到如今,靠的难道都是运气?李元昊将箭簇往匣子里一抛,那依你之意呢?臣想去见见这位县公!杨守素起身拱手,臣担心不了解此人,会坏了大事。
倒也无所谓,距离又不远,跑一趟便是,那你就去一趟,别的也不用带,那八百匹马,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送给义弟的礼物吧。
再给带回来,这个人我丢不起。
杨守素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,世子,派人去辽国求亲这事,您容臣在想想。
这事不是早定了吗?臣总觉得……似有不妥。
李元昊看了杨守素一眼,抬手拎了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,那你去吧。
是!杨守素的拜帖?桐桐抬手接过来,翻开看了看,面色有些复杂,她递给全有,叫紫毫给送去衙门。
紫毫而今不跟着四爷了,种世衡带着他的十数亲随投奔而来,现在他们暂时跟着四爷来往与家里和衙门之间。
种世衡从紫毫手里接了帖子,给县公送了进去。
四爷正在翻看各地的田亩和人口,头都没抬伸手接过来扫了一眼,继而怔愣了片刻,郑重的递给种世衡,叫紫毫回去,告诉郡主,就说准备衣裳,我需得出城迎接,也请郡主作陪。
种世衡向来瞧不起杨守素这般的汉人,实不知为何如此优待于此人。
四爷没言语,他也不好问,转身出去交代了紫毫。
等四爷回来的时候,桐桐已经换上了郡主品级才穿的礼服,给四爷拿的也是县公的朝服。
更是将家里装扮一新,皇后非要给带的各种毯子也用上了。
草席铺一层,毯子再铺一层,规格极高。
四爷看了看,只笑着去离间换衣裳去了。
桐桐见种世衡不自在,走路都避开这些华贵的毯子,就笑着解释,我知种公心中别扭,甚是不解。
可种公啊,您瞧不起他,您觉得李元昊会瞧得起他?像是这样的谋臣,难得重用的。
他向往权利,可是他终其一生都是最接近权利而其实最无权之人。
她就说种世衡,这样的人夏州有许多,辽国也有许多。
夏州的汉人与辽国的汉人,都占国体人口的一半以上。
宋人瞧不起他们,夏州人瞧不起他们,辽国人也瞧不起他们。
可他们何错之有呢?县公是朝廷的县公,他是赵氏皇族,百姓罹难于他国,那是赵氏皇族有愧于人家,又凭什么瞧他不起?他出生于夏州不是他的错,他努力求存上进也不是他的错,在那样一个环境里能站在朝堂上,他一定付出良多。
至少,他在尽忠职守,知道吃谁的饭,为谁在办事。
那我们又凭什么瞧不起人家?种世衡:…………受教了!必不叫跟随的其他人有丝毫鄙薄之意。
于是,杨守素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在城门口,靠近一点看见穿着大宋的大礼服……在丹州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郑重的场面,实属稀罕。
他以前出使过大宋,对这些礼节当然是清楚的。
此时,他便不好在骑在马上了。
从马上下来,一步一步的走过去。
近前了,看见了一温和有礼的少年,他身边是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姑娘。
出使大宋他是拜见过太后的,但是其他皇室女眷也不得见,但估摸着应该是穿着大礼服的郡主。
他忙见礼,四爷过去将人扶起来,杨大人请起。
某不才,岂敢劳动县公与郡主亲迎?四爷携了对方的手往城里走,莫要惶恐。
每次见汉人以使臣归来,我心中都多有愧意。
说着就叹了一声,义兄叫你前来,我心中甚为感念。
这些年,夏州一力推行‘藩汉混杂一体’,这是维护了汉人。
在这件事上,我不仅推崇夏王和世子,也推迟辽国陛下,他对汉臣委以重任,更改律法,强调‘汉与契一等待之’。
说着,就怅然一叹,当然了,虽说推行的时候不可能真的一视同仁,但能意识到不对等继而求对等,这便是好的。
在我看来,这便是‘仁’。
杨守素微微一愣,他发现这位县公竟然是真诚的。
再用余光去看柴郡主,这位被传的如夜叉一般的女子,其实平和温婉,一路作陪,从不多言。
只在县公说话的时候跟着点头,时而眼神跟她碰触了,她也能还之以温和的笑意。
没有过分的热情,也没有怠慢鄙薄,就是很认真很郑重,再无其他。
从城中穿行而过,已经是下半晌了。
行人避让两边,好奇的打量。
但却真没有像是夏州那般,瑟缩于路旁,从身前过的时候不敢直视。
这么两位贵人,住的这里应该是武官聚集住的地方。
不算太,窑洞一面一面,毫无气派可言。
可就是这样的地方,用草席铺地,大门口就有毯子一直延伸进去。
满脚的泥污怎好踩上去?这毯子都是崭新的。
四爷没停留,拉着对方就直接往里走,义兄派你来,便不在驿站接待你了。
边陲之地,寒舍简陋,见谅。
岂敢!地方简陋,但接待并不简薄。
菜色简单,但合乎礼仪规矩。
这是在现有的条件下,能抽凑出来的最好的。
酒席上分宾主而坐,并没有他人。
此时,外面起了风,寒风狂卷,时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吹的炭火和烛火摇曳。
四爷举杯,第一杯,敬夏州百姓,无论族属,皆能安享太平。
杨守素:…………他不得不举起酒杯,心里一个声音说,果然是酸腐文人的通病,嘴上仁义道德,不就是不敢上战场吗?可对着人家真诚的眸子,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说,若是能享太平,谁又愿意打仗。
这一杯一饮而尽。
杯中又被一老太监给斟满酒了,那边郡主亲自给县公斟酒,然后放下酒壶,静静的坐着。
四爷又端起酒杯,第二杯,敬夏王康健长寿,福寿绵延。
此乃应有之意,杨守素跟着喝了。
轮到第三杯了,四爷又道:……愿义兄一展宏图,庇护臣属子民万代。
杨守素:…………世子的宏图在于王霸天下,而非子民万代。
这一杯酒喝的滋味尤其难言!大宋的读书人向来瞧不起自己,他们认为自己全无士子风骨。
在他们看来,真正的读书人都该是胸怀天下的!他们鄙夷自己卑鄙,自己嘲笑他们酸腐。
可其实,不完美的是读书人,并非是书上的道理。
当有人真的把这个道理拿出来,用的这么冠冕堂皇的时候,还真叫人无力反驳。
就像是明知道眼前这位县公心里有谋划,可他一旦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,这就叫人无处下手了。
来之前,他觉得这位县公要么大忠,要么大奸。
可现在他突然觉得,可能还有第三种情况:此人忠的是心,奸的是行。
他放下杯子,第四杯又倒进来了。
就听那位县公微微一叹:这第四杯嘛,敬杨大人。
我知你的难处,也能体谅你的难处。
这一杯是敬你的不容易!之后你依旧忠心侍奉你的主公,出谋划策不必有负担。
哪怕你为你的主公反宋出谋划策,我也绝不怨怪。
说完,这一杯酒干净利索的喝了,将酒杯往下倒扣,一滴不剩。
杨守素:……手举着这杯酒,却不知道该不该喝了。
桐桐知道,杨守素在李元昊建西夏之时一定立下大功了,比如怎么炮制李元昊谋反的借口等等,这都需得谋臣来做。
换言之,那些帝王不能公之于众的事,他都是参与者。
可也因此,他一生注定不会被重用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