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殊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, 浑身都提不起一点劲儿。
富弼急匆匆的找全有,全公公,您看, 可有好的大夫?全有这老头儿现在是红光满面, 谁会想到他还能有今天呀?他特珍惜现在的日子。
因着太知道王爷和王妃的脾气了,所以他比之前更和善, 更平易近人。
未曾开口先带笑,说的就是他这样的。
这会子一见富弼问, 那给客气的,给诸位专门配着大夫呢, 就住府里。
您回去等着, 老奴这就叫人请大夫过去一趟。
结果大夫正给瞧着呢, 王妃来了。
富弼赶紧见礼, 惊动您了。
桐桐摆手,直接坐到晏殊的床榻边上,在大夫号脉之后她也搭手号了脉。
富弼:……这怎么还学上岐黄之术了。
号了脉了,桐桐就起身, 还说躺着的晏殊,没事, 问题不大。
就是气怒交加, 两副药就好了。
然后半个时辰之后亲自端了药来了,温热的, 您趁热吧。
晏殊不好拿乔,端起药喝了。
紧跟着嘴里被塞了一个蜜枣,他没好气的白了这个学生一眼,打算再躺躺。
谁知道自家这学生说,脉是我给您诊的, 方子是我开的,药是我抓的,也是我亲手熬的……话没说完,晏殊直直的给坐起来,用的你的方子?是啊!晏殊自己下床,好了!臣的病好了,不劳王妃费心了。
给牛羊瞧病的手艺来开方子?我这个老师当的,什么滋味。
站在当场,只觉得悲从中来,不知如何发泄才好。
桐桐却只笑,您呀,是真好了!您真是怒极了才有的病症,可自来悲胜怒,您这一伤心,病就好了大半了。
那药是给您舒缓筋骨的,验方。
说着就起身,您再睡一觉,歇两天,这一路上颠簸身上的疲乏就真不见了。
然后抓了披风给晏殊披上,先生,我知道您怒,您气……可是,先生啊,从古至今的中原王朝,哪朝哪代如我大宋一般呢?说着,朝后退了一步,您先歇着,回头等您身体好了,我陪您四处走一走,看一看……说完,很端正的行了礼之后转身离开了。
晏殊一直睡不踏实,只是服了药之后真就是睡了差不多三天。
睡醒了胃口也很好,吃的也很合适,吃饱了再睡,直到真的躺不住了,也真的睡不着了,这才出门。
富弼在外面候着,岳父。
晏殊点点头,问说,其他人呢?几位大人这几日也是在休养,小婿也一样,服了汤药当真是身体缓过来了。
富弼说着,就朝外指了指,几位大人在府中转悠呢。
王爷在府中育的寒瓜出芽儿了……王爷也在府里?没有!一早就出门了,王妃在府外的病畜所,您要去见么?晏殊朝外走,请几位大人一道儿吧,来一趟,回去总得跟太后和官家交代。
是!狄青点了几十人跟着护卫,王妃真就在牲畜棚里,系着围裙,周围围了一群人,各个脏兮兮的,真就是庶民和贱民。
王妃的声音极大,站在外围都能听见,……也得防着牲畜的病传给人……千万记得,防病在先……富弼看着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的郡主,心里一时有些复杂。
为官者若是能与平民一块饮宴,这在大宋倒是要被歌之颂之的。
而王妃呢,就那么蹲在地上,把羊抱在怀里,不知道从羊嘴里掏出个什么,那羊咩咩咩的叫了起来。
桐桐看见这一行人了,就把其他的活都交给几个徒弟,这才从里面出来。
解了围裙,脱了一层罩衣,青娘又拎着水壶过来,桐桐在外面净手之后。
又把脚上的一层草鞋脱下来,挂在外面的墙上。
她跟这一行人笑,去城外转转,王爷今儿带着人出城了。
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,可转眼,街道上一切如常。
城外的血迹怕是还没清理干净,百姓的日子又安然的过了起来。
百姓见了桐桐也不躲,只停下来行个礼就过去了。
晏殊注意到了,郡主出门好似只带两个婢女。
当然了,她自己好武艺,倒是不怕。
只是谁家贵人出门是如此的?便是白龙鱼服,至少暗处得有人跟着吧。
可四处观望,真没有。
这可是异族聚集之地,是大胆呢?还是自信呢?从城中穿行过去,出城之外看到的是一片水稻田,远远的可以看到一群人正在田地边。
晏殊这才问:王爷在察看农事?桐桐摇头,不是,是钧田的事。
晏殊就看富弼,富弼看其他几位大人,意思就一个:竟是要钧田。
四爷见桐桐带着人过来,也只点了点头,说野利仁荣,无碍,你继续说。
野利仁荣看了大宋那一行人,就继续说他的:……大宋北有辽,西有夏,横断山东为吐蕃,大渡河隔着大理,其疆域乃大一统的中原王朝中最小的。
想那汉唐之时,谁不说中原王朝是‘天朝上国,万邦来朝’,而草原上还有天可汗的传说。
可而今的大宋呢?对谁不跪?富弼皱眉,这位大人说话未免偏颇。
野利仁荣嗤笑一声,文人嘴里的话,听听就罢了。
你们是受益者,自然觉得你们的朝廷好。
可你们的朝廷若是好,为何辽国几近一半的汉人,夏……更是有一半以上的汉人?晏殊拉下了还要争辩的富弼,看野利仁荣,敢问这位大人有何高见呀?野利仁荣叹了一声,您是王妃的先生,也是大宋官家的先生,在您面前,不敢高见。
在下这几日只忙一件事,那便是王爷吩咐下来的,着户部指定税赋。
晏殊皱眉,没言语。
野利仁荣高声道:大宋的税制承袭于唐朝。
大唐时施行两税法,也就是租庸调加上杂派。
可大宋呢,用的是役钱法,何为役钱法?它大致相当于租庸调加上杂派再加上两个杂派。
也就是说,大宋百姓要缴纳的赋税,相当于唐时的两倍。
这话一出,周围顿时嗡的一声。
这些东西不计算是不能知道的。
桐桐心里叹气:大宋对于文人来说,应该是最叫人向往的朝代。
但对于平民百姓,尤其是以耕种为业的人来说,堪称地狱。
野利仁荣就看站在边上战战兢兢的几个老农,你们都是从大宋逃来的,你们告诉这些大人们,本官说的是否为真?老农哪知道唐时如何,只是说他们之前纳税,大人说的……都对!另外,年年还有‘移支税’……这个税桐桐都没听过。
她就问说,何为‘移支税’?四爷就解释,就是移动和支付。
啊?老农才道:小的们用粮食交税,交税之后,还得将粮食给运到指定的地方。
一般指定的地方有多远。
不一定!有时候几十里,有时候几百里。
也有运到千里之外的!看拿这粮食做什么?若是朝廷赈灾,从南到北征调粮食,那我们就得把粮食从南边给送到北边……桐桐觉得不可思议,她真不知道这个。
然后她看向晏殊,先生,这是真的吗?晏殊沉默了,这是真的。
桐桐不能理解,那这不是要徭役增加到赋税里了吗?老农瑟缩着,又道,也还有‘折变税’……就是本来交粮食就行,朝廷要把粮食折算成钱,再把钱给折变成布……桐桐一下子就懂了:折换率由朝廷和官府来定!这么这换几次,税别说翻两三倍了,就是十倍也能翻出来呀。
一时之间,桐桐还真被这个新增的知识点给打懵了。
四爷叫富弼近前,对于朝廷推广的‘交子’,有些地方我没弄懂。
富大人学富五车,可否给在下解惑呀。
富弼忙应了,王爷请问。
我看邸报,说是今年有加印了‘交子’,敢问旧币回收了多少?桐桐对别的不敏感,数字这个可太敏感了。
若是加印纸币,不回收旧币,这不就是意味着纸币超发,超过准备金了么?这是稀释备用金,损的是百姓的利益呀。
桐桐明白了,四爷的意思是:当皇令大于法令之时,这么操作风险极大。
富弼在那里解说着这些年朝廷印纸币的数量情况,虽然还不严重,但已经隐隐的感觉,它的数量有些不大对了。
四爷叹气,却没说别的。
只扭脸跟晏殊说,我记得早些年,大宋立国才三十年时,就有李顺、王小波闹民变。
他们当时喊着什么?他们说啊,‘均分田,吾疾贫富不均’。
晏大人,他们没喊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,他们要‘分田求存’。
晏殊明白,这话看似敲打自己,其实呢?是拿自己做鼓槌,敲打那些党项贵族的。
告诉他们,分田势在必行。
大宋在这件事上走过弯路。
既然主要不是说给自己听的,那他就不接话了。
果然,雍王也没叫自己接话的意思,只是看向其他人,诸位以为呢?山遇惟亮就问说,若是分,如何才算是公平呢?地有优劣,草场迁移,这是没法分的。
四爷就笑道,好的地方,各个部族都有份;不好的地方,各个部族也都有份。
不偏不倚。
晏殊慢慢的低下头,心说,若是如此,这岂不是把每个部族给打散了。
他们再想以部族聚居,就不大容易了。
这哪里是钧田?这分明就是借着钧田的名义,在拆分党项呀。
可这也是一定程度的延续了夏州的政策,毕竟李德明的政策就是——藩汉杂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