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殊回到汴京, 天已经微微有些热了。
几场雨之后,河水涨了,来往的船只穿梭不停。
晏殊指着河水, 问富弼, 可还记得昔年一起探春游河?如何能忘?昔年,雍王还是县公,翩翩少年郎坐于船头点茶。
昔年, 王妃还只是郡主,一身男子装扮,靠在船头听曲嬉戏……何曾想过, 那样的两个孩子, 已经长成一方雄主了。
富弼心里叹气, 明白岳父心里的怆然。
那俩人小小年纪,已然是一方雄主了,可官家还不曾亲政!太后还把着权利没有撒手。
那两人昔年跟被赶出京城一样,可以说是赤手空拳打下了那一片江山。
可官家是,空有山河, 却不敢伸手来把握这个乾坤,奈何?要知道, 他们年纪相仿, 官家还大了几岁呢。
晏殊这一趟真的老了好些, 尤其是站在太后和官家对面,当着朝中的重臣同僚, 听着同行的其他人讲这一行的所有见闻,他站在这里更加的难受。
他们这一行是李氏覆灭的见证者,几乎所有的过程都有人目睹了。
战场上冲锋陷阵,勇擒敌将;夏宫门前, 破门解困;夏宫大殿,斩杀党项酋长……他们在大宋何曾见过这样的热闹。
刘太后双手紧紧的抓住椅子扶手,问说,所以,雍王是新王?不!雍王还是雍王。
也未曾住进夏宫!富弼就道,臣等回来之前去跟王妃辞别。
王妃正在着人改造夏宫。
自此之后,再无夏宫。
那里将被改建为文萃阁。
收集天下图书、文汇。
两边各有一单独隔出来的雍王府和公主府,如今将雍王府改为文学堂,公主府改为武学堂。
刘太后问说,文学堂做何用?收录学子么?大宋的学子也收?不是收录学子,是官员用以长训和短训的地方。
有些官员等着任职,可去长训三五月;有些官员述职,在兴州只能呆三五七天的,那就短训。
武学堂亦然!叫官员继续就学,何意?谁来给这些官员授课?雍王和王妃亲自授课。
嗯?刘太后皱眉,他们才读了几年书,授课是假,用以招揽人心是真。
富弼没敢反驳这个话,因为肯定有这么一层意思在。
但应该也不仅限于此!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,就是王爷应该是想叫上上下下,慢慢接受他的理念。
或者说,统一政见。
因着多民族杂居,必然出现各种问题。
雍王应该是想用这个法子了解、熟悉官员。
刘太后见晏殊一直沉默,就又问说,雍王和雍王妃有什么话要捎带么?富弼看了岳父一眼,而后摇头,并未曾交代臣什么……那就是交代晏殊了。
可刘太后看晏殊,晏殊还是一言不发。
她马上就懂了,这是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。
王曾、吕简夷、张耆、晏殊,留!其他人退下吧!依次退去,晏殊往下一跪,未曾多加一言,将雍王夫妻单独跟他一处时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学了一遍,而后又把别人都不敢说的,像是那边的官员对大宋的种种冒犯之言也尽数倒出。
说完,就一言不发,低着头不敢看太后和官家,也不敢起身。
大殿里安静极了,晏殊都能听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,不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,还是属于别人的。
良久,赵祯才问:其一,夏彻底覆灭了,雍王可辖制夏地,是否?是!其二,雍王希望朝廷将他所辖之地,更名为雍郡,是否?是。
其三,雍郡属大宋,然,因部族众多,难以辖制,雍王希望有自治之权,是否?是!其四,雍王要延安府以北之地,意在燕云,是否?是!其五,雍王承诺,自今年起,朝廷不用支付给辽国岁币。
此事宜,他全权接手,是否?是!其六,回鹘愿意臣服雍郡,由雍郡管辖,是否?是!其七,因雍郡辽国再无可能染指,因而,辽国很可能对朝廷施压,是否?雍王和王妃有此判断,他们也承诺,辽国事宜,他们可尽数接管,朝廷勿虑。
其八,雍郡钧田,很可能导致百姓往西北迁移,是否?是!其九,雍郡的官署设置于大宋截然不同,是否?是!大殿里又安静了,这个安静比之前的时间门更长。
大家都很清楚,他们除了不称帝之外,雍郡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,与大宋完全不同。
晏殊沉声道:西北虽贫瘠,然土地开阔。
兴州之地,物产丰富。
再往西,回鹘西域,靠着坎儿井,农耕亦极为繁盛。
各色作物,几乎都能种植。
虽不如中原、江南繁荣,但自给自足足够。
另外,雍王虽年轻,然处事老道,颇有治理之能。
臣观察了一些日子,当真是举重就轻。
不管是官制的彻底革新,还是对均田制的推行,都能处置得当。
未曾发现有太大的怨言和不满。
庶民极爱王妃,王妃每日里只带两婢女游走于市井,人人皆认得,人人皆不惧怕。
若是能偶遇王妃,百姓便觉得是神明保佑,是天赐福于他,好运或早或晚都会降临在他们身上。
晏殊说着,几乎是一脸哀求的看着太后,娘娘,国赖长君此话不差。
可……晏大人!晏殊的话还没说完,张耆就直接给打断了,晏大人何意?雍王狼子野心,公然要挟朝廷,你身为钦差,不曾好好办差,回来却说的什么疯言疯语?晏殊扭脸看着张耆,然后扶着地面艰难的站起来。
因着跪的时间门太长了,起身踉跄了几步,才看着张耆笑,敢问张大人,身为钦差,下官该如何办差?还请张大人指教!或者,请张大人为钦差,亲自去雍郡,去见见雍王!去看看雍王妃是怎么砍头却砍瓜切菜的。
说着,指着大殿大门的方向,去啊!告诉雍王,他狼子野心。
你去质问,问雍王为何要要挟朝廷。
再去跟辽国谈判,问他们为何明明有契约在,却要暗中开战。
您去啊!去拿这些理由跟辽国谈判,免了那三十万金的岁币呀!张耆一张脸涨的通红,不能发一言。
吕简夷朝上看了看,这才道:好了!议事而已,何必这般争执。
刘太后叹了一声,然后看赵祯:瞧瞧,这才多久呀!当日你若肯杀,何以如何?赵祯低着头,在雍王手中难道会比在李氏手中更差么?大娘娘何以说出这般话来。
刘太后一噎,微微皱眉。
赵祯又说,或是大娘娘对此另有良策?刘太后沉默,大殿里无人敢接话。
良久之后,太后才道:哀家以为雍王所请,合理。
既然目的在燕云,那延安府交给雍王辖制也便是了。
有燕云在,朝廷可安枕无忧,这亦是好事。
说着就起身,凡雍王所请,准奏便是。
各司衙门拟旨,办差吧。
娘娘——张耆起身喊了一声,太后娘娘,您得慎重思量。
刘太后看他,那……你去办?臣……刘太后叹气,还是啊!既然无可奈何,那便是可奈何。
若不然,还能如何呢?哀家老了,不能如雍王妃一般纵马疆场……晏殊噗通往下一跪,娘娘——官家年轻!官家年轻呀——王曾和吕简夷都跪下了:是啊!官家年轻。
刘太后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赵祯,轻笑了一声,都散了吧!去办差吧。
出来的时候,乌云密布,远处似有雷声滚滚而来。
刘太后看着天色,今年的雷雨来的早了。
郭淮扶着老太后,娘娘,起风了,回吧。
刘太后一步一步的走着,问道:你也觉得哀家该还政?老奴不敢。
越是这种时候,越是不能还政。
谁都无可奈何的事,叫官家处理,官家又能如何呢?若说这般的处理是懦弱,那哀家便担了这个懦弱的名。
如此,将来官家面对朝臣,才说的起话呀!郭淮眼圈一红,娘娘,官家会明白您的一片心意的。
所以,官家只问可有良策,却未曾说出别的话来。
刘太后轻笑了一声,放心吧,除非我要死了,否则,官家再不会想提还政的事。
多事之秋,上面有人替他挡着,他才会安然。
郭淮低声道:娘娘,郡主是个心软的人。
不若,老奴亲自跑一趟,去见见郡主。
再心软,会以江山为玩笑么?你们都说她心软,或许都看错她了。
桐桐将信塞进信封里,有些怅然。
这是一封来自郭皇后的信。
郭皇后的信上怒气喷薄,将桐桐骂个狗血淋头。
骂了就骂了吧,这会子只怕大宋上上下下都在骂自己和四爷。
郭皇后是唯一一个敢来信骂到自己当面的,这也是她的性格。
把信放回去,拆开另一封信,这一封是来自耶律岩母的。
耶律岩母告诉桐桐说,萧奴的孩子她会收在身边抚养,但是萧奴真乃一叛臣,并无其他,请自己不要多想。
并且告知自己,为了解除误会,她和驸马将亲自拜访,解除其中的误会。
桐桐的手在信纸上点了点:这位公主也长大了,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。
她把信收了,吩咐下面的人,通知礼部,准备接待辽国使臣。
接待完他们,她还想跟四爷从东到西巡视一次,时间门挺紧的。
结果正是盛夏的时候,萧啜不和耶律岩母在此来到了兴州。
而今的兴州不叫兴州,得叫雍郡兴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