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桐该说啥呢?在赵恒当朝的时候, 有过‘寇丁之争’。
这个寇丁之争,说的是寇准和丁谓之争。
这就是党争!党争的结果是丁谓这样的奸臣赢了,寇准这样的人输了, 且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给他更多的追封。
在史书上也记载了,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段开始, 又有了史称‘景佑党争’的一拨斗争。
景佑是年号, 说是发生在景佑年间的党争。
党争的主力是吕夷简和范仲淹。
之前, 赵祯需要范仲淹来辖制吕夷简,现在,吕夷简已经大势已去, 但只要还是申国公, 其势力虽然大损, 但还是能为皇帝所用。
假如,彻底的将吕夷简一党镇压, 那范仲淹便是胜利者。
胜利者便自称一党,有太多的簇拥者, 无人敢掠其锋芒。
这于坐在皇位上的人而言,是否真的有利呢?所以, 是赵祯忠奸不辩吗?不是!是赵祯不能纵着范仲淹独大。
他需要吕夷简一党的圆润、善谋,但同样也需要范仲淹一党的铮铮铁骨,公正公道。
就像是当初赵恒真不知道寇准是忠, 丁谓是奸吗?并不是!忠臣直臣有时候不好用。
况且,与士大夫共天下, 那就得需要他们之间存在争斗和掣肘。
否则, 皇位一样坐不稳。
就像是现在,他想达到他的意图,需要用吕夷简一党就偏着他们一些, 需要用范仲淹一党,那就偏着范仲淹一党一些。
如此,亦是一种平衡。
四爷总说:你不要觉得他好脾气就小瞧了他,他是个帝王,是个在历史上留下那么好名声的帝王。
所以,人家这驭下之术好着呢。
他知道怎么坐天下!之前吕夷简把持朝政,自己和四爷觉得着急,赵祯肯定也想突破。
但要是突破不了,他着急吗?最不济,吕夷简那么大年纪了,熬也熬死了。
所以,赵祯其实很稳。
他在按照他的节奏办事。
就像是自己这次冒出来,他觉得对他有利,能提前结束吕夷简的把控,挺好。
但他不想叫事情失控,造成范仲淹一党独大的局面。
因此,才有了含泪册国公。
而这中间,只有范仲淹是真诚的。
他真觉得自己在朝堂上以莫须有的罪名诱诈,彻底了毁了吕夷简的名声,是不公平的。
因为此人前半生为大宋立下过实实在在的功劳,不能都给抹杀了。
哪怕他是政敌,他也尽量做到公正。
自己和四爷想的是内部的争斗过界会妨碍办事。
赵祯想的是,哪怕要干事,也要先叫朝堂平稳。
都没错!出发点不同而已。
桐桐心里想明白了,也明镜似得。
但是,她还是得说话。
在那君臣相互诉衷肠的时候,她就说话了。
她问吕夷简,吕相,我对唐史有不解之处。
吕夷简的头微微转了方向,晏大人乃是郡主的先生,还有未曾教明白的?晏殊站出来,看桐桐:问吧,有何不懂之处。
桐桐看向晏殊,先生,学生想问,科举因何而诞?辖制世家。
桐桐又问晏殊,为何要辖制世家?左右朝政,危及天下。
桐桐再问晏殊,若说唐时有世家之患,那而今呢?大宋之患比之唐时如何?官僚集团、学阀垄断,大地主、大商家,已然固化,其害甚矣!但晏殊这话只放在心里,未曾答出来。
桐桐又换了个问题,先生,我看唐史时,记得唐德宗有过那么一段话,他说,‘天下险象丛生,危机四伏’,士大夫‘蕴含材器,通明古今’,他自认寡昧,因此,求才若渴,请士大夫‘拯时之艰灾,直书无所隐’。
晏殊点头,是!这是唐德宗在科举之时,对可靠的士子说的。
郡主未曾记错。
君王自谦才疏学浅、孤陋寡闻。
将姿态放的极低,像是从被人供奉的神坛上走下来,面对士子,态度卑谦,求什么呢?求士子们能将才能发挥出来,拯救艰难的时局和天下,只管直言,不要隐瞒。
自那时起,直至整个晚唐,士子参与天下事,针砭时弊,从不隐晦。
也是自那个时候起,天下与士子便连在了一起。
天下士子都该知道,帝王以卑微之态求才,所为何来?说到底,只两个字——天下!对内,士大夫有教化百姓之责,有为帝王牧守天下之任,也得有为朝堂清除弊病之念;对外,当有守土保境之心,当有慷慨激昂之志。
因此,何为士大夫呢?兼济天下,以天下为己任,方为士大夫。
桐桐说着,就走到吕简夷面前,看着吕简夷,吕相,卿可为士大夫乎?吕简夷不能答!桐桐便笑了,转头看着满朝的大臣,汝等可为士大夫乎?大殿里安安静静,无人敢应话。
桐桐又道:太祖皇帝有言,不杀士大夫!那是因为太祖皇帝觉得,士大夫当是一心为天下者。
只要一心为公,不该以死治罪;可若毫无公心,那便称不上是士大夫,杀了又如何?想来,此亦不算违背祖训。
况且,功是功,过是过,功过岂能相抵。
你为朝廷立功,朝廷高官厚禄待你,已然酬功了。
你犯错了,却要拿功劳来抵,岂不可笑?说着,她又问范仲淹,这天下谁人是无功的?无功之人当是天下不需要之人。
敢问,天下不需要哪种人?士农工商,只你们论功劳,他人都是无用的?若无他们,你们怎么活?这不是功劳?若是人人都可用功劳抵罪……那范大人你说,我于朝廷而言,是否有功?当然有功,只夏州之患,燕云十六州,女真归附,开疆拓土之功,无与伦比。
桐桐就问说,那以我之功,今儿杀遍这大殿之人,可能抵罪?问完,不等对方答,就又笑道:你们办不到的事,我办到了。
以我之有用之身,杀遍无用之人,能是多大的错呢?应该也能抵罪吧?晏殊忙道:郡主——桐桐笑了,看着晏殊,先生勿惊!我就是打个比方,我不杀人。
朝廷将于天下而言,有害而无益之人留着……也挺好。
为何挺好呢?范仲淹瞬间抬起头来,她是说这么着对雍州更有利么?桐桐却再不没解释,而是看向杨太后和皇后的方向:小娘娘,皇后娘娘,我这就告辞,事办完了,对郭净妃,我尽心了。
对官家,我也尽职了。
我这就回雍郡了,此一别,都善加保重吧。
说着,又对赵祯行了一礼,您多保重。
赵祯还没来得及说话,她转身就走。
都走到大殿门口了,她突然停下脚步,没回头,却叫了一声:先生。
晏殊转过身,看着她的背影,臣在。
今儿在衙门之外,先生问我悟到了什么……桐桐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,叹气道,先生,我就是觉得我之前错了,有些偏颇了!我一直瞧不上士大夫,但这次我懂了。
不是士大夫不好,而是有些读书人枉称士大夫而已。
这个天下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缺了真正的士大夫。
因为不管什么时候,都需要正直有坚守之人,需要有铮铮铁骨之人,需要不畏强权之人,需要公正无私之人,更需要为民请命之人。
说完,她回头看,看着满大殿或站着或跪着的人,诸位是哪种人呢?话音落下,人走了。
大殿里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,人家没求结果,走了。
这一走,晏殊就觉得:你还不如杀两人再走呢。
你这是生生的把人的脸皮给揭下来了。
但效果是有的:凡是事涉郭净妃命案的,都处以极刑。
闫文应虽与吕夷简有勾连,但杀人一事上,却不是吕夷简授意。
因此,吕夷简的罪责只在勾结内官、把持朝政、培植党羽、任人唯亲、构陷同僚,他被罢辍丞相,遣回故乡。
以申国公之身养老!朝中其他但凡牵扯其中的,按照罪责,该贬谪的贬谪,该罢官的罢官。
但总的来说,贬谪的多,罢官的少。
官家召王曾、李迪还朝,入枢密院。
擢范仲淹、晏殊入枢密院。
后宫之事,全交由曹皇后,严查禁宫,有任何嫌疑之人,都将被逐出皇宫。
等都被安排妥当了,赵祯才找了晏殊来,先生,你再去一趟雍郡吧。
桐儿脾气火爆,不知朕的难处。
还需得你去见见从真,将朕之难处一一告知。
晏殊:……她哪里是不知道您的难处,她只是单纯的不能认同你办事的手法。
她没觉得你错了,要不然她不会只说了那一通就算了。
她只是觉得,你们压根不是一路人吧。
这眼看过年了,又得跑一趟。
晏殊点头,臣随时能出发。
桐桐返回的时候真的已经过年了。
赶在年关回来了。
桐桐泡在浴桶里,跟四爷说这事,……难怪你说,此去只是试试。
四爷毫不意外这个结果,你要知道,官员不配合,不仅仅是政令传达不下去。
便是传达下去了,也很可能面临不施行的问题。
所以,赵祯的考量未必没有道理。
你低估了士大夫阶层对抗皇权的胆量。
是啊!这个时代它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若觉得皇帝九五之尊,一言九鼎,一言可定谁生死,那不可能。
大唐时,皇帝最开始拿世家没法子。
而今呢,皇帝真拿这些士大夫阶层没法子。
桐桐就说,其实,我站在衙门门前真正悟到的是,就该有真正的士大夫存在!皇权就是该有限制!四爷就笑了:难得你深陷其弊,却依旧能以公正之心视之,以容人之量待之。
他认真的打量桐桐,她吧,有时候的心态俨然一个君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