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桐每天都能收到密报, 密切关注孩子入宋之后的事。
然后她就发现,孩子这次去的路上,怕是很难有太大的收获。
她都叮嘱好了,说是路上可以慢一点, 看看大宋的民风民情, 沿途走一走停一停未尝不可。
可她低估了大宋朝廷对于雍郡的重视。
或者说, 她没想到, 朝廷把这次自己和四爷的意图给想偏了。
自家的主旨是放孩子出去见世面长本事去的, 但大宋朝廷怕是包括赵祯在内,他们的理解是:送了那么小的世子回来,这是要改善跟朝廷的关系呀。
首先,当然想到的是,雍王夫妇对朝廷很放心。
事实上, 这几年几乎没有摩擦。
两边交界的事务, 往往是商量着办的。
就像是地震频发, 百姓往雍郡跑, 那雍郡就抚恤。
过后百姓要回那边,雍郡从不阻拦。
事实上,地震之后百姓九成会往雍郡去, 只要过了边界线, 那边就有安置的地方。
毡棚毡毯搭建的帐篷,这在地动的时候比房屋安全。
相比而言, 雍郡的抚恤不是最好的,也不能像是朝廷那样,给富家损毁的抚恤多少银钱,给普通百姓分几百个钱那种的,但就灾后的情况而言, 雍郡给的却是最实用的。
当时没叫受灾的人风吹雨淋,没叫冷着冻着,去了就有一碗粟米粥喝,人活下来了。
这就是好的!事后呢,当地的官府也派人来雍郡,一是看民户能不能重新回去,二是看雍郡付出了这么多该给雍郡补偿多少。
要知道,一个地方的人口决定了这个地方的政绩。
如果一个县令能叫山上没户籍的野民下山,哪怕几十人,十几户,这奏报上去都是功劳;但假如一个县的民户减少了,那一定是你没治理好。
百姓不能安居乐业,这才跑的嘛。
所以,考评上就会给你一个中或是差,影响升迁。
所以,把人要回去这很重要。
他们以为雍郡不那么容易说话,结果四爷见了他们。
听了他们对灾民回去之后的安排,什么都没有要,只不许强迫百姓之外,其他的一盖没提。
只要有办法,谁也不会真的抛家舍业。
故土难离,那不是说说而已的。
于是,真就是很容易事就办成了。
当地不敢瞒着,直接就上报上去了。
那朝廷有什么可说的!雍郡跟朝廷没分的那么清楚,百姓来去自由,这就是态度呀。
而今,这么小的世子一个人回京,是看望太后去的,是替父母给太后侍疾的。
这给朝廷和雍郡的关系带来了新的契机嘛。
他们是以这样的心态处理这件事的。
于是,处处谨慎,事事小心,还这么捧着曜哥儿。
桐桐把密信给四爷看:瞧瞧,这么护着,他压根不能自由活动。
你急什么?你也说了,每年都能回去。
这是第一次,他们新鲜,很重视。
等孩子有事没事就满大宋跑,他们就不新鲜了。
这么着不是挺好,省的你担心。
也对,那我给孩子写封信去。
于是,曜哥儿就拿到了娘亲亲手写的密信。
有些密信是军中通用的,有些密信是战时联络之用,随时得更换破译方式。
而有些密信是只自己和爹娘能看的懂的。
密信,这是去年开始自己才学的。
曜哥儿拿着信就琢磨,在大宋也得有一套的传递信号的方式,在外人面前不好明面上说的话,呼延他们至少得能听的懂。
‘密’这个字——特别紧要。
把信看了,他:……其实信上没什么要保密的,就是娘亲日常絮叨的话。
不要贪凉,按时作息云云。
其实重点不是说了什么,而是娘亲随时能把信送到自己的手里。
晚上了,把信压在枕头下面睡着,果然就更踏实了。
这一踏实,心情都不一样了。
路程也不再枯燥,应酬来拜见的官员心里也没有不耐烦了。
他会很耐心的问人家,哪一年中的进士呀,你当过什么官,在任上有什么有趣的事没有。
人家那么个大人,若不是有尊卑在,谁理一个孩子做什么。
只想着这个孩子听着无趣,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。
谁知道人家听的很认真,一说任职的地方,他能立马说出这个地方的大致方位,境内有多少山有什么河。
谁不惊讶?才心惊于雍王世子将大宋掌握的这么细致,谁知道人家孩子一笑,早几年,皇后娘娘便将先太后用的舆图赐给我了,官家与娘娘的殷殷期盼,怎敢枉顾?原来如此!这一日赶路途中,在驿站用饭。
却不想驿站又来了一拨人,风尘仆仆的。
石元孙赶紧出去,一会子又回来,世子,是韩琦韩大人安抚地方归京……曜哥儿觉得这个名字熟悉,他看吴昊,可记得此人?世子好记性。
吴昊就道,《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》可还记得?曜哥儿就想起来,片纸去四相的那个韩琦呀?正是!这说的是前几年开始,灾害频发。
当时朝中新提拔的宰相王随、陈尧佐,和两个副宰相韩亿、石中立束手无策。
于是,韩琦上了一道奏疏,说此四人尽皆庸碌之辈,又说,大宋八十年的太平基业,绝不能‘坐付庸臣恣其毁坏’。
奏疏一上去,直接导致了这四人被罢相。
而奏疏当年在雍郡特开议事阁,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读过这个奏疏。
那时候曜哥儿年纪小,只隐约记得爹娘提过。
具体的不太清楚了,但是‘片纸去四相’这个故事他还是记住了。
韩琦就是钦差,替朝廷看看各地的情况,这是返回的时候在这个驿站碰上了。
曜哥儿就忙道:快请!想来韩大人还不曾用饭,再添碗筷来。
于是,曜哥儿见到了风尘仆仆三十岁上下的韩琦。
韩琦也见到了坐在那里却不动如山的八岁小儿。
见过世子。
韩大人免礼。
曜哥儿指了指对面,韩大人请坐。
饭菜规整好了,三五个人用饭,几个桌子拼起来的桌面上,摆着几十道菜。
韩琦坐下,道了谢。
可吃饭的时候只对着面前的米饭,而后便是面前的一荤一素两道菜夹。
张元皱眉:这是什么意思,暗指世子奢靡吗?他才要说话,曜哥儿将手里的筷子轻轻摆了摆,不叫他说话。
他一边吃着,一边嘴角勾起,若有若无的笑着。
韩琦用余光打量这个孩子,就发现这个孩子猛的一看,很乖很端正。
可只要一笑,就带着三分不羁,三分野性。
饭吃的很安静。
等同桌的都吃完了,这才发现,其他人夹菜都用的是公筷,每道菜都动了几筷子而已。
这会子吃完,饭菜还有余温,剩下的撤下去全给驻守换班吃饭的将士了。
每桌添一个菜,不偏不依。
反倒是他吃过的两道,就他一个人用他自己的筷子夹菜了。
曜哥儿笑道:韩大人,雍郡无浪费的习惯。
谁动过的,谁得吃完。
您慢用!再一看他们吃过饭的碗,当真是一粒米都不见。
韩琦看看自己面前,酱菜炒豆干,干煸腊肉。
才过完年的时节,也没有什么鲜菜,半路上的驿站,能凑出来这些就不错了。
这两样没别的,就是特别下饭。
下饭的意思是:咸——不可避免的咸。
一碗饭,两大盘菜。
韩琦:……这个孩子怎生这般促狭。
堂堂王府世子,顽皮至此。
石元孙都不好意思,只得再要了一碗米饭,韩大人,在下陪您用饭吧。
请!给两人吃的撑的腰带都松一松,上路之后那个渴啊!水囊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,口干舌燥再被风一吹,更加的干渴。
曜哥儿坐在马车上,靠着车窗磕着瓜子,这是寒瓜的瓜子,颗粒也很大,很饱满。
一边磕着瓜子,一边把瓜子皮往车窗外扔,然后端了一盏茶看着前面骑马的韩琦。
吆喝道:韩大人,上马车来饮一杯茶如何?韩琦向路边让了让,犹豫要不要过去。
马车靠近了,能闻见一股子酸甜的味道。
呼延兄弟将马车门打开,车帘子撩起来,就见小泥炉正烧着呢,茶壶里咕嘟咕嘟的,不知道熬着什么?曜哥儿就笑,梨、山楂、菊花、黄糖,可要饮一杯啊。
韩琦嗓子都快冒烟了,拱手道:那就叨扰了。
马车停下来,韩琦上去。
马车宽大,甚至能躺着。
床榻是床榻,坐榻是坐榻。
这是在大宋没见过的马车。
韩琦就说,雍郡之物,果然新奇。
曜哥儿就笑了,本世子在这马车上长大的!马车跟着我每年横穿雍郡东西。
所以,奢靡吗?我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门在马车上度过。
韩琦一愣,抬头去看这小世子。
这孩子靠在边上,只抬抬下巴,示意他喝茶。
韩琦端了茶,看了小几上的书。
再看看边上一摞子纸张,都是这位世子写的字,马车上能写字?不能!曜哥儿就道,白日在马车上上课、读书,晚上停驻了,再写。
韩琦喝了一杯,指了指那课业,臣能否一观?随意。
韩琦伸手拿了几张,这是一种跟宫里那位养皇子截然不同的风格。
那个孩子写的字端正规范,而这个孩子的字张牙舞爪。
两个人的笔力也不同,那个孩子的字就是一个孩童该有的笔力,而这个孩子的字笔力强劲,力透纸背。
比一般成年男子的笔力都硬。
他将这几页纸放下,又拿了桌上的书,这是一本《李卫公问对》。
这书说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和李靖这一对君臣之间门的奏对,君臣讨论的是兵法,是用兵之道。
韩琦皱眉:拿君臣奏对的书给世子看,这世子领悟的是什么呢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