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之行, 成了曜哥儿接下来几年的成例。
他不总在京都,每次都是去京都一趟, 在京城呆不了三五天,然后就走了,一般都在大宋境内自由行走。
雍王说,怕世子不觉得他是宋人,因此送回来,叫孩子熟悉大宋的。
于是,大宋上下并没有谁真的戒备一个孩子。
曜哥儿还跟赵祯要了狄青, 赵祯也很干脆, 直接拨给要个人数百亲随, 以保他在大宋境内行走安全。
于是,曜哥儿的行程在赵祯那里几乎是公开的。
这孩子也不干嘛, 就是四处游走, 跟游历似得,名山大川, 市井小镇, 他都会走,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逗留。
慢慢的,大家都没有兴趣知道他在干嘛了。
毕竟, 人一走, 谁老记得他干嘛?最初那一年, 官家纳了张美人,甚是宠爱。
而后, 很平常的一天,突然起了大风,风特别大, 大到白天昏沉,而这天夜里,有黑气长数丈,出现在了东南方向。
他是没觉得怎么样,但是朝野都在议论此事,然后官家就下诏,请大臣们陈述这些年施政可有缺失。
紧跟着,官家废罢大宴;将陈执中等大臣罢免了,天有预兆,必是有人做的不好,然后重新提拔新人;再然后,颁布德音,降天下囚犯罪行一等,徒刑以下的刑罚全部释放。
曜哥儿跟赵宗实一起站在朝堂上,他是迷茫的。
而后他夜里就老看天,自家娘亲也总是看天,看天判断的是晴雨。
哪有因这点异象,如此大动干戈的。
他问先生说:出现异象,大臣们最初是想说官家沉迷女色,可对?韩琦:……后来官家罢免了一些人,又提拔了一些人,很多官职变动了,大家便盯着官位,不再关注官家后宫之事了,可对?韩琦:……囚犯释放回家了,真的是一种仁慈吗?韩琦:……曜哥儿便不再问了,先生,我爹爹说的对,我真正的先生从不在庙堂。
韩琦站住脚,世子,凡事有因有果。
曜哥儿停下脚步看他,等着他说话。
韩琦这才道:你年纪小,不知道当年事!便是雍王和王妃,也未必知道当年事。
那是先帝时期,洛阳出了闹鬼的案子。
夜间门,有百姓看见天上有帽子状的东西飞进家宅,凶狠异常,过后宅中死人、房舍尽毁。
这便是当年闹的沸沸扬扬的‘帽妖案’!曜哥儿‘嗯’了一声,案子没破,诡异异常?是!先帝只能在京城中做法祈福!韩琦就道,人都说,‘国之将兴,必有祥瑞;国之将亡,必有妖孽。
’出了这等无法解释的案子,能怎么办?过后杀几个死囚,只说他们闹鬼便罢了。
但为了稳定人心,先帝对祥瑞一事便格外看重。
这才有了各种‘天书’事件?也叫朝廷对各种异象格外警惕?是!韩琦看着曜哥儿,所以,世子,你不当对君王心存轻慢。
不知因,只看果,这不公允。
曜哥儿受教的行礼,先生,学生会定期给您写信的。
若有不懂之处,还是会跟先生请教。
韩琦这边送走了自己的学生,回头听着赵宗实的先生夸赵宗实:衣着素来素朴,每见先生之前一定要整理仪容……这是说赵宗实尊师重道。
韩琦:……不是这样的!教学生,不该是用绳索捆绑。
你将他捆绑成世人眼里合格的样子,可一旦有一天,绳索捆绑不住他了,那就坏了。
所以,我的学生虽然总是怼我,但别人的学生还是比不上的。
总有一日,他会长成一个耀眼的少年,彼时,再论其他吧。
这少年晒成了小麦色,躺在地上,摘了大树叶盖在脸上,在一处小村口歇着,马匹在村口的小河边饮水。
呼延因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,他身形高大健硕,从树上滑下来,世子,得赶紧赶路了,若不然又得错过宿头。
大树叶被他拿下来,露出一张尚还稚嫩的面庞来。
他将嘴里叼着的草茎吐出来,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,都歇歇吧,歇一日再走。
瞧着怕是下半晌得有雨吧,这么暴晒的天,这个时节遇暴雨难免。
呼延果就道,那小的去找大人借屋子。
别惊扰人家,找个破庙就行。
最终找了距离村子不远的破庙,暂时在这里安身。
狄青递了水囊过来,世子,再行半日就是县衙。
不去!破庙里挺好。
半下午的时候,雨果断下来了。
天阴沉,风大作,电闪雷鸣,倾盆大雨骤然而下。
完颜恩看着漏雨的破庙:能扛住吗?能吧!外面大雨,里面小雨,将人淋的也都半湿了。
一个时辰左右,雨停了,风也住了,暮色十分,天放晴了之后竟是出现了彩虹。
曜哥儿出去,站在破庙外,看着天边的彩虹愣神,该画下来,给王妃送回去。
天下的彩虹不都一样?曜哥儿就笑,那可不一样,我娘眼里,我看过的风景总是特别的。
正瞧着呢,就听到庙后有人惊叫了一声。
曜哥儿蹭的转身,怎么了?所有的人都朝庙后涌去,曜哥儿一过去,狄青就遮挡:世子,您别瞧了。
曜哥儿推开狄青看过去,就见庙后的山坡上被雨冲刷的,地皮冲走之后,露出地面下面的情况。
这里竟是白骨累累,只看那尸骨大小,应该都是刚出生的婴孩被埋葬在这里。
曜哥儿眼睛瞪的大大的,一个小小的村庄,何来如此多的夭折婴孩?他的拳头一把攥起来了,下令,给我将村子围了,我倒要看看,谁这么丧尽天良。
官府是干什么吃的?!狄青拦住曜哥儿:世子,不可冲动!曜哥儿推开狄青:让开!野利秀的刀马上出鞘,拦在了狄青面前:放肆!那边完颜恩已经带人去了,将村子里的人都给集中在庙里,然后来复命,一共两百七十三口,到了两百三十二口人。
其他人不在村里!村中一老儿战战兢兢的,实不知贵人驾临——曜哥儿指着庙后,那些尸骨,从哪里来的?那老儿最初还担心,如今一听,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了。
他问说,贵人是为了那个?尸骨累累,尽皆婴孩,这是小事么?老儿反倒是笑了,贵人可知‘身丁钱’?何为‘身丁钱’?这老儿就道:便是‘人头钱’,贵人可听过?人头钱?与这些尸骨有关?老儿叹了一声,从人群中叫人:大儿、老儿,都来。
然后人群里出来了几个人。
老人指着两个成年男丁,这是我的大儿子,这是我的小儿子……我还有一个女儿,嫁人了。
说着话,就把儿孙分开,瞧,这是我大儿家,我大儿也是一样,有两儿一女。
这是我小儿子家,还是一样,有两儿一女。
说完,又喊其他村里人,都分好,叫贵人看看。
这一分出来,完颜恩就低声道:世子,为何几乎九成的人家都是两儿一女呢?哪有这么巧的?曜哥儿从人群中传了一遍,只有小夫妻还没凑足两儿一女,因此,算是例外。
其他的皆是两儿一女。
曜哥儿看向老人,所以,人头税是?男丁每年需得缴纳三千五百钱。
老儿就道,贵人呀,交不起呀!他指着庙后,那是‘不举子’!一家最多能养起两个儿子,若是多了,一家子就都没有活路了。
因此,只有溺毙一途而已。
曜哥儿认真的看着老人,像是在判断他说的真假。
老人沉默不语,满存的人丁都不言语。
曜哥儿就看狄青,目光沉凝,你知此事?狄青沉默了。
曜哥儿蹭的一下拔出刀来,冷冽的看着狄青:你知此事?狄青往下一跪,世子,长江以南,江南各地尽皆如此。
臣听闻,闽地每年每丁需得缴纳米七斗五升;湘水数路,一丁需得征缴米四斗。
两浙……每年每丁三千到三千五钱不等。
从何时起征收的?狄青纳闷,自唐末便开始了。
所以,唐末之后,乱世征收的人丁税,在大宋王朝灭了地方政权之后,却没有停止乱世时的赋税征收办法。
曜哥儿转身看着这一村的百姓,再想想那累累白骨。
死的人比活人多!所有的读书人不用纳税,纳税之人的苦,读书人谁能体谅?怪不得每年都有民乱,活不下去了,焉能不乱?江南之地,百姓竟是艰难若此么?狄青看着世子,就见这少年拎着刀从前面转到后面,再从后面转回来,如同一头困住的幼兽。
良久良久,直到天黑了,火把一个个亮起来了。
曜哥儿才停住脚步,看向老者:惊扰你们了,回去吧!说着,看了呼延果一眼。
呼延果取了银两递过去,给大家分了吧,我们主子给诸位赔礼道歉了。
不敢!不敢!这天夜里,曜哥儿没睡。
他就站在后面的山坡上,与那累累白骨为伍。
夜半时分,鬼火森森,随风飘荡。
狄青站在边上,护在他身侧:世子莫怕!臣在。
曜哥儿轻笑一声,我不怕!那不是鬼火,那是尸骨在诉冤呐!狄青不知道怎么接话。
就听这位世子又问:将军,你说做重臣良将好,还是做逆臣贼子好?狄青大惊:世子!曜哥儿抬头看看悬挂着的明月,再看看地上阴森的鬼火,然后笑了!他一笑,嘴角依旧是朝着一边撇,带着几分桀骜。
在这样的环境里,少年与鬼火为伴,就这么共处在白渗渗的月光之下,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