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秋风起。
四爷沉默的看着, 看着月下,桐桐一个人在那里舞剑。
子时了,她手里的剑还是没有放下。
值夜的将士都在远处看着呢, 就看着王妃那一柄剑舞的如寒练。
四爷慢慢的走过去, 脚踩在枯草上, 发出飒飒之声。
桐桐听到声响,手里的剑朝身后一收, 转脸看过来, 依旧不言语。
四爷将胳膊上搭着的披风给她披上,连帽子也给戴上:出汗了,别吹冷风。
桐桐顺势往地上一坐,我不知……江南的情况如此严重。
四爷跟着她一起坐下来, 这有些话该怎么说呢,我没亲见, 我也不好轻易下结论。
但曜哥儿说的事……确有其事。
桐桐抬头看他:有记载?四爷攥着桐桐的手,你读苏东坡, 却不知道苏东坡流放到黄州的时候, 亲眼看到, ‘黄州小民, 贫者生子多不举,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’。
桐桐的手开始发抖, 四爷攥的更紧了,但还是道:苏东坡也亲自记载下了,说是百姓只养二男一女, 过则杀之。
你知道朱熹,却不知道朱熹的父亲叫朱松。
朱松在他的笔记里,也记载了, 江西也只育二子,过了便不问男女,一盖溺之。
闽地更严重,哲宗时期一个叫章惇的,他是闽人,官至宰相。
他就是差点被他父母溺死,只是没死透被人救了,觉得他命不该绝,才活下来,做了一朝宰相。
很多宋人的笔记上也有佐证,百姓把这个叫‘薅子’,男多杀男,女多杀女。
山野之民,忧心人口重、赋税多,无以为继。
桐桐觉得自己喘息都重了,眼泪在眼圈里,一滴一滴的往下掉。
四爷看她,想问我问为什么不说?桐桐沉默着,良久才道:这不是冲动的事。
四爷点头,这不是冲动的事!你该知道,若只是逼宫换个帝王,并不能解决问题。
桐桐没说话,静静的听四爷说里面的缘由。
四爷叹气,之前也说了,江南这一现象最为严重,你知道为何?不知。
这就是读史书,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的缘故了。
他就解释,江南彻底的归顺大宋的时间较晚,那是赵匡义已经继承了皇位之后的事了。
他不是通过战争将江南全部打下来的,他是威逼利诱,通过政治手段,将对方劝降的。
割据闽地的陈洪进,割据两浙、吴越国的地方政权,这些是向大宋朝廷纳土归降的。
招降是要付出代价的!四爷点头,对啊!那些地方割据就是一方势力,对方答应投降了,朝廷不仅不能动这些人的利益,还得给予更多的安抚。
所以,江南就一直执行的是乱世时的税收政策。
嗯!四爷就说,那你告诉我,从当年的豪强,到后来他们跟读书人,跟士人整个的勾连在一起,怎么动代价最小。
雍郡不稳的情况下,一旦动了,天下这个大盘子就崩了,野心家就会冒头,天下便会大乱。
战乱之苦,乃是天下至苦。
两害相权,当时只能取其轻。
桐桐关心的是:朝廷知不知道这个现象?怎会不知?那怎么办的呢?下令禁止了!四爷又道,还有养胎令,可以补助一些银钱米粮。
桐桐便笑了,治标不治本,有什么用呢?赋税结构不改变,这个现象就不会消失。
是啊!四爷就说,朝廷一方面知道这个现象不好,得杜绝。
一方面未曾有人提起改变赋税。
于是,‘不举子’便不被人认为是不道德的事,而成为了一种风俗。
无力改变,自然就麻木了。
所以,士人去教化子民,说什么父慈子孝,岂不是笑话?桐桐看四爷:秦始皇未杀六国贵族,于是,秦始皇便成了昏君、暴君;同理,我们若不杀读书人,若舍不得文华锦绣,只怕将来我们也会是昏君,是暴君。
掌握话语权的是他们,是读书人,所以,功过是非也许就会凐灭在历史长河里,真相也会永远的被人言所覆盖。
她盯着四爷的眼睛,所以,你一开始就知道,我们许是会走到这一步。
四爷叹气:背尽天下所有骂名的事,得叫你跟我一起做!甚至,还得叫你冲锋陷阵。
其实,迄今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天道是什么。
如果人皆敬仰是功德,那么天下骂声一片,这又怎么算呢?所以,这会对你我造成什么影响,我都不敢去想。
四爷再郑重的问一遍,想好了吗?桐桐就笑,抬手轻轻盖住四爷的眼睛,她明白他的意思,但那又如何?人活一世,无愧于心而已!便是骂名满天下,我与你一起——受了便是了。
假如因此而……那也绝不后悔。
四爷将她的手拿开,郑重的再问一次:想好了吗?桐桐用他的话回答他:俯仰无愧天地,褒贬自有春秋。
好!无愧于天地,无愧于心,至于褒贬留给春秋又如何?当曜哥儿一行回到雍郡,就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。
好似兵力有调动的迹象。
他御马前行,远远的看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姑娘骑在马上,一个劲的朝这边招手。
一到跟前,曜哥儿就下了马。
才一过去,小姑娘就蹦到他背上了,哥——给我带什么了?给我看看。
曜哥儿将她从背上挪到腋下,夹着往前走,又掰开她的嘴,叫我瞅瞅,掉了几颗牙。
灿儿两条腿踢腾着,爹爹——爹爹——我哥欺负我——正走着呢,从不远处慢悠悠的过来一行人。
曜哥儿定睛一看,那骑着驴溜达的不是旻儿又是谁。
旻哥儿哭丧着脸,泪珠子还在脸上挂着呢。
骑在驴上呼哧呼哧的,要多委屈有多委屈。
曜哥儿低声问妹妹,这是又怎么了?也掉牙了,掉外面了,自己骑着驴找半天了,估计是没找着。
灿儿伸手咯吱了哥哥,哥哥手才一松,她就自由了。
一个鲤鱼打挺,稳稳的站住了。
曜哥儿喊他:回家了!回头我赔你一颗狼牙。
我要我的牙!旻哥儿骑在驴上,头都不抬,盯着草窝子目不转睛的。
那玩意能找见才怪,你为甚非要找你那的牙?掉了就掉了,还是会长的。
娘把你和姐姐的牙齿都存在匣子里放在高处,我没有牙了,匣子里还是空的。
桐桐在帐篷里都听不下去了,回来吧,娘给你找,找见了就给你放起来。
说着,就喊老大,赶紧的,等你吃饭呢,愣着干什么?这孩子,出去五个月了,黑了壮了,一笑,那一口大白牙。
曜哥儿跑过去,抱着娘亲的腰,下巴搁在娘亲的肩膀上,娘,我想你了。
一进去,见爹爹等着呢。
马上又道,也想我爹了。
赶紧洗漱去,少耍嘴。
等着大的洗漱完吃饭,闺女坐在她爹边上,左看看右看看,然后叫白娘,猪蹄呢?我哥爱吃的猪蹄呢?炖着呢,一会子就端上来。
桐桐用热帕子给小的这个擦了脸,就这点事,值当哭半晌呀!瞧这眼皮给肿的。
四爷招手叫这小子,哭完了?嗯!完了。
哭够了么?人家呼哧了一声,然后点点头。
哭高兴了么?还行。
四爷可宽容了,递了筷子过去,行!哭完了,哭够了,也哭高兴了,这就挺好的。
桐桐这才看伺候的人,说,牙是怎么掉到外面的?四爷就发现这小子悄悄的把筷子又放下了。
伺候的小子忙道:是小公子……自己摔了一跤,掉的。
该是上课的时辰,他不在学堂上课,怎么就摔了一跤?还摔到外面去了?老实说!伺候的人还没说话了,旻哥儿自己站起来,是仁多保忠老说我长的像女子……然后呢?然后我就很生气。
所以呢?我就刨坑,给坑里放上大哥那獒犬拉的粑粑,又给盖上。
桐桐:……再然后呢?旻哥儿小心的看了自家娘亲一眼,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,他欺负我,还不许我还手了?我就是哄他过去,叫他踩了一脚……人家踩了一脚狗屎?旻哥儿眼泪一边掉,一边吭哧吭哧的笑,我还知道他的身高,在他摔倒后脸可能落地的地方藏了牛粪……盖在干草下面。
他踩了狗屎,绊了一跤,摔倒了,扑了一脸的牛粪……那你的牙是怎么掉的?他追我,我跑不过他,摔了一跤磕了。
所以哭了?只为了牙的?桐桐转脸看着这熊孩子,你最好说的是实话。
旻哥儿吸吸鼻子,我要不哭的惨,他肯定找他祖父,他祖父肯定要找我爹告状的。
我爹一听,肯定要罚我写字。
我一哭,哭的可惨可惨了,跟掉了天大的宝贝一样,把他吓够呛,回去就不敢告状了。
不告状,您和我爹不就不知道了吗?谁知道,您还要问的这么细呀!桐桐巴掌都扬起来,恨不能照着这熊孩子的屁股上狠狠的拍两下。
可还没打下去呢,他尖叫一声,刺溜一声就往出跑,仁多将军,我错了!四爷就看桐桐:……不能跟孩子好好说吗?动不动就想动手是什么毛病?在外面怎么动手我都不说你,但对孩子动手,不行!一个孩子一个脾性,那你把他生了那么一副性子,怎么办?那能打好么?桐桐没法子,说白娘,端两道菜,送去给仁多将军,就说孩子不懂事,又打闹了。
请他多担待!白娘笑着去了,不一会子拉着旻哥儿一起回来了。
旻哥儿见娘亲不那么恼了,才又凑过去,娘,我是不是比我姐姐生的好看?他一边说还一边道:儿俊女丑,金银满斗。
娘,咱家要发财了!嗯!等着吧,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呢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