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郑州的曾公亮觉得, 这是天底下最荒诞的事了。
先是毫无征兆的,城里除了公文,什么也送不出去了。
公文半路拦截之后, 人被打发了,人家有专门的人呈送公文。
得来的信儿说是雍郡的人马!原因是朝廷与大辽勾结的证据被大辽扩散到了雍郡,雍郡上下沸腾, 军中对朝廷有了抵抗情绪。
然后雍王妃便带着三百人进京,说是请罪, 但都知道, 这是去要说法的。
可谁知道说法没要到, 被人拦在城门外,不叫带侍卫进城。
而后更是被张贵妃要求下马,卸下兵刃。
听到这个的时候曾公亮都觉得以这位郡主的脾气,不一巴掌扇到张贵妃脸上,那都不是她的脾气。
毕竟, 自古以来, 这武官下马, 文官下轿, 这都是有规矩的。
凡是需要下马下轿之处,那都是有石碑或是人守着,给予提示的。
到了这个地方, 不下马, 不下轿, 那是枉顾律法,那是桀骜不驯。
朝廷若是给予恩旨,允许谁可以不下马,可以不下轿, 这就是皇家给予的恩典,是荣耀。
可要是不该下马的地方叫人非要下马,那是羞辱。
这就已经很过分了,更何况,你叫人卸下兵刃。
战将于君前不卸刃,这表达的是君王对将帅的信任。
要知道,甲胄在身,君前尚且不需全礼。
你一个后宫贵妃,叫人家在城门口卸下兵刃?难怪就连禀报之人如今只是把听来的事重复给自己听,语气也多有气愤。
毕竟,这位郡主不能等同于其他的战将,她的功勋你就是再瞧不上武将,你也不敢说她无有功劳呀。
更荒诞的是,朝廷将孤身一人,不骑马不佩武器的人羁押了。
然后雍王世子年少气盛,救母心切,直接率兵南下了。
不过他们没杀人,就是阻断了道路,控制了关隘。
一不扰民,二不扰官。
反正你们要禀报什么都行,折子给你们送呢。
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!商人肯定不方便,物资不流通了,比如说城里的粮食不多了,食盐不多了,物价会涨的。
曾公亮也是这么想的,他甚至出城跟人家交涉了,意思是老这么卡着也不是事啊。
对方态度也可好了,说了:咱没想怎么样,只要把王妃救回来,我们就走了。
没多少日子。
那行吧!没多少日子咱就等等。
可等来的是百姓叛乱了,雍郡的兵没来攻打城池,可城外的百姓冲着城门来了。
城里是有兵,但这才多少呢?而且,各城的兵也不是都在军营的,他们也是需要的时候才征调回营的。
现在,他们招募不回来了。
这个说歪了脚了,那个说风寒了起不了身。
还有的干脆就躲起来了,几次上门不见人。
毕竟,大家没多少俸禄,他们还得养家。
自己做营生的也有很多,人家的家人说出城去了,可结果路封了,现在还不定在哪里呢。
这样的你还没法治罪,为何呢?因为害怕城内的也反了。
好容易两千人的驻兵征招回来一千,可城外的百姓何止一千?怎么办?只能喊话这些人:你们说你们是雍郡的人,那就雍郡的将军来说话。
人家也来了,隔着城墙跟他喊:您放心,我们不伤人,也不攻城。
可不伤人,不攻城的结果就是他们在城外把田地按照雍郡的田亩制度给分了!他们每家每户都拿着盖着雍郡户政司大印的地契。
然后城外聚拢的‘叛军’一日便散了。
谁来守城呀?那些守城卫本就活的艰难,他们也想要田地,也想要分点什么。
曾公亮找去了:你们怎么能这样呢?这叫侵吞他人私产。
结果人家耍赖了,我们是权宜之计!要么,你再给要回去?这怎么要呀?想要回来:第一,你得能惹的起那些护地如护命一般的百姓;第二,你可以用银钱,哪怕是低廉的银钱再从那些人手里把地买回去。
第一点显然做不到,第二点得散财。
有些人家急需用钱,可能会卖给你。
雍郡不阻拦这个,卖了之后,急需用钱的那家许是去开荒了也不一定。
但这个钱你得自愿往出拿。
要知道,像是郑州这样的大城附近,可没有小地主。
那田亩的主人哪个不是在朝为官的。
曾公亮就觉得,真就是这么没动刀兵的,直接收缴了他的权利。
百姓认了雍郡的大印,认了雍郡的地契,你拿着官印又能如何呢?他算是个明白人,当即挂起了官印:这个官,我不当了。
果然,他不当了,人家雍郡直接进了几十个人到府衙,库房、各种账目,封条一贴,全面接手了。
接手之后,开仓放粮,按照户籍登记,按照人口多寡,成人多少,孩子多少,那标准细致的,一看就知道人家早就完善过的。
而且,设立了伸冤鼓——有冤申冤,官员到任之后,即可审理。
结果当天,就有一户人家,说是他家闺女被一官员家的管家给抢去了,可当天晚上,这户人家就着了火。
城中治安人家维持的很好,又抽调百姓巡逻,每天能多领半斤粮食。
所以一起火就被发现了。
这可不得了!案子不用审,管你是谁家的管家,从你开始,砍了五颗脑袋。
也不管是谁家的官邸,抄了了事。
曾公亮在私宅中住着呢,一看这情况,他便知道:大势已去!这些来处理战时民务的,都像是被提前交代过。
该干什么,不该干什么,可能遇到什么,怎么处置,一样样都特别分明,看着杂,但其实不乱。
他出郑州的时候,市井基本已经恢复了。
此时已经是来年二月了,春种都要开始了。
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,百姓照样在农田里劳作,半点未曾受到影响。
到了驿站,驿站也已经换了人了。
来往的商旅都在议论呢,这个说雍王的王驾已经到了川蜀了,那个说不对,雍王的王驾在浙南。
总之,就是过了江了。
说起京都,都知道雍王妃伤重,世子伺疾,且在处理朝政。
对于官家,坊间没有任何传闻。
都只说,世子未曾进宫,宫里只皇后出来过一次,再无人出来过。
到底是禅位呀,还是如何呀,没有任何一种说法。
曾公亮起身的时候,就听到那些人又道:但愿郡主无恙,若不然……难料了。
意思是雍王父子对官家没有一个说法,只有一个原因,那便是郡主的情况不大好了。
那不是嘛,郡主在党项、回鹘、女真这些部族心里,那是神女。
没听说吗?这些部族都疯了似得,谁都压制不住。
还是朝中那些大人们走了一步臭棋,怎么能留郡主做人质呢?糊涂啊!可不是!总之:朝廷做的不对,雍郡反倒是没错。
曾公亮就这么一路溜达着往京城中去,京城中一切如常。
除了戍守京城的禁军袖子上都带着红丝带,标识着他们现在是雍郡的人之外,别的没什么不同。
街市上跟之前任何一次回京城,真的看不出差别来。
他转到皇宫门前,朝宫里递折子,也有人收了,态度很好,并无鄙夷之色。
他又转到雍王府门口,这里排队的大臣更多,可惜,雍王府的大门紧闭,无诏不得进。
有准备好的帖子可以放在筐子里,有人往里送。
没有准备的帖子,门口有桌子椅子,有笔墨纸砚,可以留下你的官职姓名履历,然后等着就是了。
每写一张,就有人往里面传递一张。
边上还有两桶热水,也有炊饼在簸箩里,小菜也有两盘。
谁要是饿了渴了,请自便。
曾公亮跟同僚相互拱手打了招呼,在一个个彪悍的侍卫注视下,并不敢多言。
正等着呢,就见几辆不起眼的马车靠近了,一直到了王府的大门口。
而后马车的帘子撩开,从里面钻出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来。
小姑娘明眸善睐,一身大红的衣裙,站在车辕上好奇的看着,好似不明白为甚有这么多的人。
紧跟着,又从马车里钻出个小脑袋来。
年岁能比这姑娘小上一两岁的样子,是个小小子。
这孩子长的软糯软糯的,一出来,就耸了耸鼻子,嘴巴嘟嘟着,也不管认识不认识,他只管咧嘴朝人笑。
曾公亮还心说,这是谁家的家眷……结果一直没有动静的雍王府大门突然打开了。
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布衣的少年大踏步的走了出来。
再瞧瞧瞬间便低头的侍卫,曾公亮明白了,这就是世子。
这位世子目不斜视,只盯着马车的方向,轻轻的呵斥了一声:胡闹!嘴上呵斥着,却很自然的捞起幼弟抱在怀里,然后转身,那个小姑娘马上趴在少年的背上嘻嘻的笑:爹爹说怕娘想我们,才叫人送我们来的嘛。
娘呢?曾公亮没听见世子回话,只看见少年怀里抱着一个,背后背着一个,再次进了王府。
而后,王府的门又重新关上了。
此时,外面才窃窃私语起来。
他们中很多人都没见过世子,更没人见过雍王府的另外两个孩子了。
可今儿,他们三个都见了。
这个说:果然是龙章凤姿,气度不凡!那个说:世子英武不凡,小郡主和小公爷也是天人之姿。
曾公亮:……官家还在宫里呢!这一个个的变的可真快!曜哥儿将弟弟妹妹放下,娘睡下了,别吵。
先去洗漱吃饭!这边安顿这俩,那边手里就接了一张纸来,曾公亮?灿儿就问说,曾公亮是谁?就是一个等着见的官员,是有些本事的!但也仅限于有些本事!他曾在会稽做知县,从会稽调走之后,他父亲便在会稽大肆购买田地,后被谏官弹劾,贬谪过。
灿儿问说,他父亲拖累了他?他父亲曾会做到刑部郎中,并非无知之人。
灿儿咬牙切齿:可见大宋的官员一般无二!造反——那可真就对了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