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牢房很舒服。
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一面墙是栅栏, 这个没别的意思,单纯就是怕他们寻短见。
没瞧见吗?过道里站着人呢,每个人都有人三班倒的盯着呢。
晏殊是觉得真没有必要当官, 我不反对,这就是态度了。
为什么非要我当官呢?我回乡去,办个私塾学堂,那天下的读书人不得趋之若鹜吗?一入门跟王妃师出同门,这是捷径呀。
这既能显得我是个对君王忠心的人, 又能过的逍遥自在,何乐而不为呢?读书人嘛,哪有不好名望的。
自己只要不‘从逆’, 就有‘名’;有雍王妃这样的学生, 自己从不缺‘望’。
他觉得,自家那学生是懂自己的意思的。
只要在这里关上一段时间, 哪怕是半年一年呢。
她进口一开, 说老师既然心意已决, 那就不勉强了云云。
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嘛。
因此,他呆的可高兴了。
面上愁云惨淡, 但他每餐的饭都要额外加一勺肉;嘴上骂骂咧咧,可只他白天看书看的高兴,晚上睡觉睡的踏实。
这日子过的,太享福了。
可谁知道好日子过的好好的,突然就冒出来这么一个小丫头,递进来几份折子。
人家就那么蹲在那里, 手里拿着个小棍子在地上划拉了又划拉,不时的朝他一笑。
这孩子长的是挺好的,红衣裳, 一圈白毛的领子把笑脸衬的红白红白的。
这会子也不说话,就这么乖乖的看着她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。
晏殊没急着看,先问说:小郡主,是王妃叫您送来的?没有!我娘睡着了,我偷出来给您看的。
灿儿笑眯眯的,转脸看其他人:没事,我娘说了,我若是有不懂的,就自己找先生来问。
今儿我就是有看不懂的,这才来求教各位先生嘛!给女儿家看折子?这是什么习惯?晏殊没再言语,将手中的折子打开了。
这一看之下,他不敢细细看了,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,又换了折子再看,内容真的是……丧心病狂。
怎么可以这般辱上?灿儿就问:先生看完了,给您换几份来,如何?这边晏殊还没说话,里面不知道是哪位老大人,已经破口大骂了。
骂的是写折子的人:大逆不道!忤逆奸贼!还要骂什么,灿儿可没兴趣听了。
她指着人给他们来回换折子,然后还在夹道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,为何要骂人家大逆不道?难道他编造了事实?小姑娘笑语嫣嫣的,趴在老大人房间的栅栏上,问他:孟昶不是到京都之后,七日便暴毙了?他的花蕊夫人未曾被太祖纳为妃么?老大人气道:小小孩童,知道什么?岂不闻唐太宗亦是纳了兄弟之妃,纳了隋时公主为妃,这不是他人之妻,他人之女么?难不成唐太宗因此便不是明君了?此为私德小瑕,不足道尔。
哦!那唐太宗能在渭水之盟之后励精图治,成为天可汗,为世人所敬仰。
为何宋太祖便不成呢?老大人袖子一甩,怒目而视。
灿儿白眼一翻,轻哼一声,但我爹我娘做到了,你为何又骂我爹是昏君,骂我娘是悍妇呢?小瑕私德有亏,骂不得!那凭什么我爹我娘大义无亏欠,你却骂得呢?灿儿站直了,扬着下巴看他,你若为官,也不过是个昏聩的昏官。
为了一个所谓的‘忠’,连公允也做不到?我瞧着,这样的牢房你也不配坐。
哎呀呀!这丫头一张嘴,生生的气啥人了。
不等他辩驳,人家又转了方向,走了几步,看了看隔壁牢房里的人。
打量了人,又看看房门口框子里写废了的字。
这个字,她好像见过。
于是,伸出手将废纸捡起来打开,她就‘哦’了一声,我知道你是谁了。
范仲淹睁开眼,看了这个小郡主一眼:顽童而已,不想搭理。
灿儿将那纸张扔下,声音清越的背诵起来,庆历四年春,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……范仲淹猛地抬起头,看向这个小儿。
小儿一背诵,牢房里的没有别的声音了,……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……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……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……灿儿背完,就看向范仲淹,我娘拿给我们读的,我们都觉得好,不知不觉便背下来了。
文章是好文章,看过的人无不为文中的‘天下之责任’而动容。
范仲淹嘴角抿了一下,小儿之言,老夫倒是不用你一个小儿来夸赞。
可谁知道人家孩子没继续夸他,而是单拿出一句来,其实我读这篇,最叫我觉得难受的是那一句——登斯楼也,则有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,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者矣。
灿儿说着,就蹲下来看范仲淹,您当时很难过吧!离开京都,此时孤独,可怜世上无知己,所以更想念家乡么?贬谪之下,忧谗畏讥!范大人,朝政若清明,官家若不动摇,您又何必担心有人进谗言,有人不断的指责批评你。
进谗言,这是小人之过!可听谗言,那是君王之失。
庆历新政,固然有人为阻挠,可若官家不退,可若你不退缩,或许还有别的可能。
你们一味的指责小人,可你们嘴里的小人,人家维护的是自己的利益,是没错的!你们退了,什么也没得到,所以,你们错了。
您的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,却未能叫您反省己过,这更是大谬!叫我说来,您这忠君是愚忠!您的爱民有心而无行!还不住嘴。
曜哥儿在外面听了半晌,忙给呵斥住了,又跑到这里来淘气。
灿儿跺脚,哪有淘气?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。
说着,就又跑了几步,指着韩琦,还有你这位先生,分明就是沽名钓誉。
好似事已至此,不挣扎几下,就不足以说明他是忠臣一样。
这一点就不如人家魏征!魏征三番换主,可也没拦着人家成为一代名臣呀!他们都为君王鸣不平,却无人为天下庶民的境况改善欢欣!可见,他们爱己身大过于忠君,也大过于悯民。
还胡说!曜哥儿嘴上呵斥,手上却给妹妹打手势,还不回去找娘领罚去?一个看不住,又淘气。
才读了几本书,知道几个人呀,就在老先生们面前大放厥词,着实是该打。
灿儿努嘴,那些骂人的话又不是我说的!给太祖太宗歌功颂德的是他们,如今将太祖太宗骂的狗血淋头的还是他们。
可见,读书人说的话是听不得的!就如同这里的先生们,有他们给爹爹娘亲歌功颂德能怎么样?没他们歌功颂德又怎么样?反之,他们骂了能说明什么?他们不骂又能说明什么?说着,她呵呵一笑,回头,我就拿我的私房钱,在皇陵里设立一片碑林。
我要把夸的文章和这些骂的文章都给刻上去。
要是同一个人的文章,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,那就更好了。
我要立碑以记之,叫后世人都知道,功过压根不在读书人的嘴里。
说完,满头的小辫子一甩,上面的金铃铛丁零当啷的一响,她蹦蹦跳跳的往出跑了。
曜哥儿:……立碑吗?这么损的主意……还不错。
韩琦对曜哥儿怒目而视:世子是来奚落我等阶下之囚的么?曜哥儿摆手,那倒不是!他招手要了凳子,是有一些民事,需要咨询诸位。
这叫人更生气了!关着人,气的人一肚子火气,还得在这里给这位世子做先生。
曜哥儿就问说,河北所奏报,所养马匹死亡。
我看之前朝廷给的批注是,马匹死亡,该所赔偿,需两年还清。
赎我孤陋寡闻,实不懂这个安排的意思,也不明白这里面是否有内情。
韩琦指了指里面,此事我知道的并不详尽。
曜哥儿往里面去,哪位先生对此知情。
范仲淹到底是说话了,一个养马所,本该有马千余,可年年报死亡,马匹只憎不减,世子以为正常?曜哥儿就道:先生,百姓家有句话,叫‘家有千贯,带毛不算’。
这牲畜养殖,跟别的不同。
一场疫病很可能真就全部死亡了。
您说的对,这里面可能存在猫腻,可不能避免的,也存在某种可能。
既然规定里没有,那为何出了事之后,在规定之外要惩处呢?范仲淹就明白这位世子的意思了,他是说:律法不完善!大宋上下无遵守律法的习惯。
处处是特例,便无法可遵了。
这是对的!他就说,朝廷未能来得及完善制度。
从开国至今,养马之所制度尚且不完善。
曜哥儿就起身,爹爹说的对!全部都得推倒重来。
这位世子走了,手里的折子也被收走了。
然后‘牢房’里彻底的安静了!晚饭时间到了,有人挑着担子进来。
门口的餐盘放着呢,每人一份大葱炒羊肉,一份红焖猪肉,一份清炒芽菜,一份凉拌藕片。
稻米饭一碗,鱼汤一碗。
吃了饭,一人一桶热水,可用以洗漱。
洗漱完了,蜡烛会点的尤其明亮,是为了看书方便的。
晏殊就用纸团扔对面的韩琦:还抻着呢?要不算了吧。
我那学生没心软的迹象,你那学生也没问你绝食的感受。
你那饭不吃,人家可真就收走了。
差不多得了呗!还真这么往死的饿呀!说实话,饭食挺好的,吃呗。
韩琦闭着眼睛:我不饿晕了,上哪找台阶去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