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都里的商旅少了, 因为这里不再是最繁华的所在了。
紧跟着,京都的百姓都少了, 他们是以工为业的,洛阳需要修整的地方很多,他们更容易生存。
况且,洛阳真不远,拖家带口的走也是不妨碍什么。
街上的人少了,做营生的人会越来越少,因为生意大不如前了。
这京都跟别处可不一样,在京都能置办起房舍的,那不是大家族就是大商家,八成的人都是租住房舍的。
所以, 营生做不下去了, 那就走吧,换个地方一样过日子。
于是, 街市上萧条了。
往年过年站在宫墙上去看, 那一定是银河璀璨落入凡间,一片繁华。
今年, 城里冷冷清清的,孤灯数盏, 游荡于大街小巷中, 哪里有一点皇城的气派。
赵祯站在宫墙上, 看着这孤冷的皇城,低声道:准备马车,咱们夜里出城。
杨怀敏愣了一下,问说,要跟皇后娘娘说吗?不了!赵祯轻咳一声, 去准备吧!是!于是,大年下的夜里,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的出了皇城。
第二天夜里,马车进了城。
其实他一出宫,消息就八百里加急的送,跟着他的护卫也是自家的人。
天黑了,桐桐亲自下厨去了。
灿儿伸手要扶,她看的难受,娘,不用的……你不懂。
桐桐推开孩子,能自己活动了,没弱到那个份上。
您盯着吧,叫他们做。
不行。
桐桐系了围裙,说闺女,去剥葱,拿点姜来……皮牙子你也别碰,辣眼睛……灿儿:……旻哥儿从外面钻出来,又是拿葱又是剥蒜的,问说:娘,为啥?官家……是个好人。
桐桐把肉切成肉沫,大宋到了如今的境况,不是官家的错。
是打从大宋建立就已经把祸根埋下了。
若是前两代帝王有魄力,真心为了战乱之后的百姓着想……拔出了祸根,官家必能是个好官家。
话也不是这么说的!旻儿就道,若是没有您和我爹,大宋只要不在这位官家手里亡了,读书人也会说他是个好官家的。
桐桐手一顿,看向这俩孩子:你哥是厉害在心里,你们是厉害在嘴上。
说起话来真是刻薄的很。
乖!玩去吧,剩下的不跟你们相干了。
但孩子们还是好奇呀,躲在屏风后面,悄悄的等着,想听听他们谈什么。
曜哥儿叫两人悄声,他今晚也没露面。
爹娘不叫自己露面,连去迎客人也不许。
只他们两人此刻站在大门外的寒风里,早早的等着了。
马车缓缓靠近,杨怀敏低声道:官家,雍王和郡主在外面等着了。
赵祯撩开帘子,这府外两个护卫都没有,只他们两人在外面站着。
他叹了一声,马车停下来了。
他朝两人看去,雍王还是老样子,好似时光格外的厚待于他!四爷走过去,伸出手,我扶您下来吧。
赵祯将手递过去,感觉到了,雍王的手冰凉冰凉的,必是在外面等了许多时候了。
四爷也感觉到了,赵祯的这双手枯瘦枯瘦的,心里煎熬,难免的。
从马上下来,四爷就去扶桐桐,桐桐朝赵祯浅浅一礼,快屋里坐吧,外面冷。
我做了炙羊肉,烫了热酒,您尝尝吧。
赵祯看天,脸上有凉意:这是下雪了吧。
他笑了一声,我还记得,桐儿进宫之时,大娘娘许你下雪时吃炙羊肉。
是!二十年了。
桐桐叹了一声,所以,今儿还是想跟您吃一顿炙羊肉,喝一次酒。
赵祯想说什么,到底不忍。
当年在金銮殿上棒打御史的人,现在站的久了,竟是要人搀扶。
屋里暖意融融,几样小菜,多是容易克化的。
炙羊肉才端上来,还是滚烫的。
桐桐亲自夹菜,您尝尝就行,这不好克化。
赵祯尝了,是跟宫里完全不同的味道。
桐桐就笑,这些年在雍郡,多与异族接触。
饮食上到底是有一些变化的!味道更丰富了。
是!用的多是西域的香料。
四爷给赵祯斟了酒,您尝尝,这是果酒了。
来年,这酿酒该有限制还是得有限制。
每年酿酒所耗费粮食占比太大了。
而且,酒水的税收也将调整了……赵祯尝了尝,这酒的滋味:苦?酸?还没酿好!陈了就能好点。
桐桐就笑,这是西域的葡萄酿制的!只要咱们都爱喝,民间自然追捧。
果酒酿造可提倡,毕竟,果木栽植,不需要种粮食的良田。
便是家中院子里的果木所酿,足够一家所需。
赵祯看着杯中的葡萄酒,心里不是滋味。
说葡萄酒何尝不是一种指责呢!葡萄酒古便有之,汉时疆域辽阔,葡萄酒便已到了中原。
三国时,曹丕酒量不好,却酷爱葡萄酒,甚至写到诗里叫文武百官都知晓。
更遑论大唐之时,琵琶美酒夜光杯,那是百姓都喝的起的酒。
而大宋葡萄酒少,为何?因为西域够不到,便是产葡萄的太原等地,之前也属于辽国。
赵祯夹了一筷子菜:这是黑木耳?是!长白山产的。
那是属于女真部落的。
他又尝了一口汤,鲜美异常。
桐桐笑道,放了黄蘑,醇香脆嫩,口感最好了。
这个也产自女真部。
再看看杯子里的枸杞茶,他问说,这是贺兰山的枸杞?是啊!赵祯默默的吃着饭,而后突然说了一声:从真啊,我想去江南。
里面的曜哥儿眼里的厉色一闪而过,吓的灿儿和旻哥儿都不敢说话。
桐桐把热茶给赵祯又倒了一杯,坐下之后再没言语。
四爷拿着筷子,夹着炙羊肉慢慢的吃着。
桐桐将雪梨汤放在他的手边:消消火!别着急。
不着急,也没上火。
四爷只问说,去江南……原因呢?目的是什么?赵祯就叹气,一直以来,身子也不好。
江南气候温润,适合养身。
养身体呀?四爷点头,可江南湿气重,您这出宫都少的人去江南怎么生活?养身最要紧的便是要合适。
猛地离开熟悉的环境,反而对身子不好。
这个……可以问问医官!若是医官觉得去江南无碍,那便再去吧。
若不然,水土不服,真能要命。
赵祯又叹气,好似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结果一样,是大娘娘,临终都想念川蜀,我是想着,去大娘娘的故乡,川蜀之地……那里是极好的。
四爷放下筷子,您要去川蜀?是!四爷转着手里的杯子,川蜀之地……您忘了,大宋建立之初,在川蜀之地禁用铜钱,给改用铁钱。
铁钱重而价值小,携带不方便,这才出现了一种商人之间流动的凭据,也就是纸币。
直到哪一年?我跟桐桐都回京的前一年吧,朝廷才把‘交子’的事务收归朝廷所有,设立了益州交子务。
也就是说,朝廷掠夺了川蜀整整八十年。
里面旻哥儿没听懂,扯了扯兄长的袖子。
灿儿摁住他,‘嘘’了一声:过会子再说。
这种事有什么想不明白的,你种的粮食,你做工转的,换不来川蜀之外能流通的铜钱,只能换来铁。
而商家又明白要买东西带铁不方便,百姓把铁钱给商家储存,从商家那里拿‘交子’出来。
这八十年里,只能在小范围内流通,又加上这种兑换是商家主导的,那要是人家不认这纸币,怎么办呢?不就又变成一张废纸了吗?事实上,商人驱利,即便没有叫变成废纸,也足够他们在这中间做手脚的了。
所以,爹爹说,朝廷重利盘剥川蜀整整八十年,这是没错的。
当年孟昶所建立的后蜀,那是相当富庶的。
大宋接管之后,为了丰盈国库,真就很不能将川蜀之地刮一层皮下去。
赵祯又沉默了,相对而坐,久久没有言语。
四爷也沉默的陪着,并不急着催促。
良久,赵祯才说,皇后曾建议朕去大相国寺,休养身子。
其实,留在皇宫也行。
并无多大关系,如果实在不愿意离开,那就在宫里养着吧,问题不大。
四爷就道,我无意回京都,所以,皇宫空着也是空着,您就一直住吧。
住皇宫?嗯!住皇宫。
终其你一生,我也可以不辍你的帝号,没有关系的。
赵祯却笑了,若真住在皇宫,自己连同那么多人,都得是囚徒。
那皇宫等同于监狱!此时再想皇后的提议,竟是最好的。
朕可以逊位。
赵祯看着四爷,但太祖太宗和先帝之名,不能损。
四爷摆手,您可以不逊位,其他的……我只能保证不叫他们受诬陷。
是就是是,非就是非。
功得表,过也学许人说。
赵祯朝后一靠,满身的疲惫,从真呀,事不可以如此。
朕到了如今,已然觉得对不住列祖列宗了,如果连这个都保不住,我还有何颜面活着?是列祖列宗对不住您,亡国之罪不在您。
四爷看着他,在这一点上,我绝无妥协可能。
于是,从这里回去之后,赵祯也绝食了。
坚决不吃不喝,一口也不吃,一口也不喝。
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送到桐桐手里的时候,把她的火气就给挑起来了,打发人给赵祯传口信:您一日不吃,您那后宫妃嫔,除了皇后之外,就都饿着吧。
您饿一日,她们就饿一日。
您饿两日,她们就饿两日。
还就不信,你能看着她们往死的饿。
然后不到三日,赵祯在一片嚎哭声中开始喝粥了。
紧跟着,他下了一道旨意:逊位于天下,出家修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