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是永远脱不开关系的。
一如赵宗实和高滔滔, 一如桐桐眼前这一份等着秋后问斩名单上的人。
这份名单上,赵姓宗室十九人,皇亲国戚四十二人。
这里面有大长公主的孙子, 有宗女的亲子, 总之,不是赵家的子孙,就是赵家的外孙亲眷。
若没有这一变故,他们永远都是贵人, 杀也杀不到他们身上。
可而今,给了包拯龙头铡, 包拯便真的拿皇亲国戚开刀。
若是别的人这么干,还有‘政治投资’的嫌疑,比如趁机铲除宗室。
可包拯并不会如此,每个判了死罪的人都是证据确凿,死有余辜。
这里面还有雍郡几个旧部亲眷,就像是野利部里, 有人虐杀奴仆, 被人给告了。
案子到了包拯手里, 包拯就给办了。
人都羁押了,判刑也判下来了。
只差最后一手,四爷或是桐桐用朱笔一勾, 只等秋后问斩了。
桐桐拿着案子, 每个案子都细细的过一遍,确认案子确实没有问题,然后慢慢的拿起了朱笔,一个挨着一个勾绝了,送去吧!这才是第一拨!比如大长公主之子, 在山中建了别院,别院中畜养女子过百,光是枯井之中发现女子尸骨就十数具之多。
那是他们这些公子哥私下玩乐的所在。
这些女子虽然多是勾栏出身,但而今的风月场所可不一样。
并不是所有的风月都是卖身的!而今,以弹唱、歌舞为生的女子也极多。
她们自来卖艺不卖身。
如今尸体找到了,却压根无法证明死了的人是谁。
毕竟,这些女子四下飘零,便是跟熟悉的人失去联系了,这山高水长,谁能知道她是遭遇不测了,还是在别的地方谋生。
或是嫁人了,想过安稳生活呢?可哪怕不知道她们是谁,就能叫杀人的人逃过罪责么?更有为了买人家的良田,诬陷人家的儿子偷盗的。
人家儿子十年寒窗,一旦定了偷盗罪,前程便毁了。
于是,只能卖了田地,离开了老家。
而今一纸诉状告到衙门,再往下查,他们何止侵占了一家的田地,手段也不止这一点。
虽然未曾直接杀人,但多少人因他们而死。
判死刑又如何呢?这一次勾绝了六十五人,四人乃是雍郡功臣之后,六十一人是宗室和宗亲国戚。
勾绝的旨意一下,朝中的谏官的折子就跟雪片一样飞来。
他们的惯性思维依旧是:开国之年,正该大赦天下,以示仁德。
这般杀伐,恐怕有伤天和。
四爷叫人把上折子的人名单都给摘录下来,这些人可以慢慢换掉了。
他们的脑子跟不上现在的形势。
而宫门口,整天都有来求情的人。
赵宗实躲在东宫不敢出来,就怕被求情的人给撞上。
可一入秋,刑场大开。
囚犯从京都的街道上被囚车押着,发往刑场。
而囚车边也跟了许多披麻戴孝的人,一路哭嚎着往刑场去。
然后六十多颗脑袋就被这么砍下来了!冤案得以昭雪,市井将这些案子编成曲子,到处传唱,市井小民觉得得遇青天,欢呼雀跃。
可这一个个身首异处的死刑犯,他们的亲人呢?此时作何感想了。
吾族无亲疏,世世为缌麻。
灵堂里,一个中年汉子苍白着一张脸,手扶着棺木,眼泪不住的流了下来。
他嘴里念念有词,说的只这一句话:吾族无亲疏,世世为缌麻。
他的儿子在边上扶住他,爹,叔父已经去了,您保重身体。
这人问儿子说,可知这句话是谁说的?是太|祖皇帝!边上的青年低声道,太|祖皇帝留下话了,说是我赵氏族人,自此之后没有亲疏之别,无论传承多少代,都不得有份亲疏。
缌麻是丧服,丧服在出了五服之后就不用穿戴了,意思是自此之后便再无干系。
可太|祖亲口说过,只要是我赵氏宗族,当世世代代相亲,不许因系代传承而有了亲疏之分。
这人就点头,是啊!这才多少年啊!便有赵氏孽子诛杀宗亲,此能容否?此能容否!年轻人所有看看,一把捂住父亲的嘴:您慎言!这人就大哭出声,太|祖当年定下族规,要子孙后代勿要侍贵而轻贱其他族人,以至于怠慢了旁支。
若是子孙绵延,以至于分薄了家产而家贫无无依靠者,富盛者更改加意助力,勿要使其流离失所。
可而今呢?有人一朝得势,就拿族人开刀。
当年祖训一句未曾记得!这般的不孝之徒,安敢得天下?父亲!莫要再言了。
灵堂里烛火摇曳,秋风渐起,卷着纸钱满院的飞。
中年人拍了拍棺椁,你叔父不过一书生,留恋风月而已。
为他生为他死的女子何其多?女子痴情,为他而亡,与他何干?你叔父他……死的冤枉。
青年男子低声道,父亲,您到底要做什么?中年人看向儿子,儿啊,咱们若是……谁知道哪一天,这铡刀就落在你我的脖颈上了。
你爹我也是太|宗之孙,比他赵从真如何?太|宗一脉还没死绝呢,轮不到他!他得了江山就罢了,我们也认了。
可不该抹黑太|祖太|宗,更不该对宗亲起了杀念。
儿啊,此行乃是自掘坟墓。
这话何解?若是宗室这般罪责,那包庇宗室的那些官员,岂不是人人惶恐。
动用龙头铡,虎头铡是否该见血了?你说,有多少官员此刻正战战兢兢,怕下一个就会轮到他。
这……哼!他赵从真仁义,分了那么些田地,却独独不抄没家产,也并未收缴各家粮食。
而今,像是咱们这样的人家,要钱有钱,要粮有粮。
赵从真以为人人都会念他的好,殊不知,庶民自来贪婪,只要给钱给粮,转脸就能反咬他一口。
所以呢?所以,宗室死了这么多人,该去吊唁的还是要吊唁的。
聚在一起说说话吧,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想的。
儿啊,争一把,还都有活路。
若是认命,或早或晚,都得死在赵从真手里。
是!没多少日子,桐桐就受到消息,宗室之人封了府门,扶棺离开了汴京,便是在洛阳的子弟也被召回,像是要淡出大众的视野,自此为庶人,安然度日去了。
查!他们看看都去了哪儿。
得到的消息是分了三拨,一拨去了涿州,一拨去了天水,还有一拨去了颍川。
四爷将消息递给桐桐,赵氏发源于涿州,后来,子孙有西迁,便发展出了天水赵氏。
在唐时,涿郡有一子弟在颍川出任太守,又有了颍川赵氏。
这三地,都乃赵氏祖地。
好似这个选择没毛病,但其实不然。
涿州是事先定好的国都,只是还没有搬迁过去。
而天水在哪里呢?天水在雍郡,不仅在丝绸之路上,更是兵家必争之地。
颍川呢,距离洛阳不算远。
桐桐的手指在地图上一比划,大约六百里。
不知道是不是天意,人家这三个祖地,真的就像是在长江以北楔下的三颗钉子。
这三个位置,绝了!桐桐自己都笑了,还别说,真的挺有意思的。
四爷扫了一眼:盯住吧!闹出来未必不是好事。
杀人也是需要理由的!斩草除根的道理谁都知道,可国以法而立,无故杀人,绝不可取。
只有活动起来了,才有借口,也才有机会。
若是都乖乖的,就守在你眼皮底下,那两代三代之后就泯然众人了,他们的后代不觉得身份尊贵,后世也君王也不会盯着他们,各自相安无事当然是最好的。
可每个王朝建立之初,总是有复辟之声的。
自古以来,概莫如是。
这也一直是桐桐盯着的一个重点!不冒出来,她不安心。
冒出来,她才会踏实。
人性就是如此,谁会真的甘心呢?她就说四爷:今年秋猎,在涿州附近吧。
京城这边松松手,赵氏宗族回祖地,如三颗钉子订在了长江以北。
可南边文风鼎盛,文人的祖籍多在长江以南。
南北之间,一定会有勾连的。
只有咱们走了,朝廷的注意力转移了,有些人才敢冒头。
行!你安排。
桐桐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名字——赵允弼、赵允熙、赵允升。
此三人都是赵匡义的孙子,赵允弼是赵元偓的儿子,赵允熙是赵元俨的儿子,赵允升是赵元佑的儿子。
‘元’为辈分,他们都是赵恒的兄弟,赵恒原名赵元休、赵元侃。
也就是这三人,全是赵祯的堂兄弟。
赵允弼是宗正,被册封为北海郡王。
赵允熙是‘八大王’赵元俨的儿子,赵元俨死了,但是当年赵元俨是非常得赵祯信任的。
而赵允升幼年曾被赵匡义的李氏皇后抚养过,长于宫廷。
既然是赵祯的堂兄弟,这年纪算下来,也都正是壮年。
桐桐将捋顺了的关系网记在心里,这张纸顺势就烧了。
她叹了一声:这里面没有对错,只有命运的博弈。
才烧干净了,旻哥儿就跑来了,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:你不上课,跑回来做什么?都说爹爹和娘要去涿郡,带我去吗?去呀!都去。
那我的伴读能带吗?能!想带就带吧。
这消息一出,好些人家都提前往涿州跑。
在京都想见贵人一面太难了,去涿郡便不同了。
码头上,民船如梭,不知道有多少貌美的女子上了行船,要沿着水路一路北上。
毕竟,君王哪有不纳妃的?太子哪有不娶妻的?更何况,皇后都已经年过三十了!民间有美,为何不能一争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