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圣驾停靠在码头, 隔着水音,秋风送来了一阵阵琵琶声。
远处灯火通明,船头上歌姬舞姬在月下只见婀娜身影。
曜哥儿靠在船头, 看着月下树影摩挲, 始终不语。
完颜恩递了酒过去,殿下,有美人不看,看什么树影呀?瞧!那可都是冲着您来的。
曜哥儿朝那边扫了一眼, 女人们心思玲珑,借着夜色观美人, 是有几分动人之处的。
耶律洪基跟着搭话,听闻川蜀多美人,殿下不喜?曜哥儿给对方斟酒,幼年我跟随父母在雍郡巡视。
我第一次看见草原时,惊讶于夏日草原的美景,蓝天白云, 绿草如茵, 鲜花点缀, 当真是美不胜收。
后来,在草原常进常出,便再也感知不到草原之美了。
后来, 我又在大宋境内游历, 见过中原之地的一马平川,见过川蜀的高山嶙峋难于上青天,见过江南的小桥流水,每遇一景,我都极爱。
各有各的好, 各有各的美……之所以念念不忘,那是没有久处。
处久了,我想,那也不过是又一片草原,习以为常,不过尔尔。
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而后才道,我拿美景比美人,久看不厌,久处不倦者,才算是美到了心上。
若不在心上,不过是匆匆过客,得之如何?失之又如何?耶律洪基一愣,竟是觉得这位太子的话当真是有几分诗意在其中的。
他就道,依在下之念,一景一情,能喜嶙峋之美,亦能爱小桥流水。
各有各的好,川蜀替代不了江南,江南亦不是川蜀。
曜哥儿摆手,非也!非也!在我看来,人只有两种状态,一种是回家,一种是出门。
所以,人这一生,只去两个地方。
一个是家里,一个家外。
带进家里的人,那便是家人。
家人……不看美丑,相和便好。
耶律洪基想了想,便笑了:殿下乃君子。
曜哥儿没说话,只把手指放在嘴唇上,轻轻的‘嘘’了一声。
此时,有琴音响起,远处的歌舞声显得异常呱噪。
曜哥儿看了野利秀一眼,野利秀便叫人划了快船,叫那些人安静。
不大功夫,除了风声,便只剩下琴声了。
琴声从御船上传来,站起来朝那边看去。
船上人影绰绰,分不清哪个是弹琴之人。
只能从音律上判断,弹琴之人是一男子。
灿儿从她的船上坐起来,靠着窗口听着,跟苏八娘说:是我爹在弹琴给我娘听。
苏八娘朝外看了一眼,看不分明。
不用看,只听便是了。
这是弹给我娘听的!晏殊坐在船头拎着酒壶,边上有人恭维:先生教的好,娘娘的琴艺果然不俗。
……辱骂我的方式有很多,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。
他直言不讳的道,昔年在汴京宫里,老琴师拒绝教郡主……教皇后弹琴……那这弹琴之人是?晏殊看了对方一眼:……还问?这人嘀咕了一声:这琴声……也忒的多情了。
这天晚上之后,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。
虽然没封锁水路,也想与民同乐。
但要是乐的方式是这样的,那还是算了吧。
秋天的夜里,水面上秋风肆无忌惮的吹着,柳树枝被吹的摇摆不定。
然后那么些个姑娘衣衫单薄的在船头高歌起舞——不冷么?现在消停了,她们想去哪里随意,想随着御驾瞧热闹,可以呀!没人拦着,但别一到晚上就来那一出,这谁受的了呀?桐桐叹气:风气这事,想彻底的翻过来,真需要时间。
赵恒之时龚美献妻有了刘太后,后来赵祯先后宠幸的女子,无一不是下面献上来的。
郭后被废,是尚、杨两位美人之故,后来的张贵妃,那是大长公主送到宫里,宫里当养女养出来,专供给赵祯的。
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!这几个女人,哪个是出身鲜亮的?可一朝选在君王侧,则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。
因而,而今但凡家有女子容色出众者,都希望能鱼跃龙门。
在这种环境下,说实话,想选出一跟曜哥儿匹配的女子来,特别难。
她都发愁,从哪找这么一姑娘来呢?四爷说她:瞎操心。
上天都给匹配好了,该出现就出现了,急着什么?只要想找,就没见哪个人能一直单蹦着。
而此时,涿州山寺中,夜半时分,一柄剑放在一老者的脖颈之上。
老者睁开眼,唬了一跳:阁下何人?许老将军。
那人拿开了剑,老将军因病致仕,逍遥于山野,可对的住旧主。
许汕从床上坐起,我一老迈之人,不知阁下受何人指派。
您叫我一声老将军,老夫惭愧。
此一生,未得君王重用。
而今,江山易主,不侍奉新主这已然是旧臣能做的极限了。
老夫有何对不住旧主的。
这人哼笑了一声,明人不说暗话,此来,不为别的……我曾听闻,许家家学冤枉,与山石颇有研究。
也曾在涿州左近发现过铁石,不知是否为真?许汕皱眉,铁石?阁下要铁石作甚?你不需知道!你不知也最好。
锻造铁器,密谋造反?许汕长长的叹了一声,而今,天下已定。
纵观史书,凡想复辟者,无一幸存。
我不知阁下是谁的人,但若是想从我这里知道铁石的位置,那是休想。
不说,那便只能换个地方再问了。
许汕朝隔间看了一眼,就见又一黑衣人挟持着一黑面小子走了出来,他急忙道:那只是一小仆……还是一哑巴,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。
这小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许汕,果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。
黑衣人挟持许汕:留书信一封,告诉寺里,你因急事,带着仆从先行离开了……说着,指向小仆,若不然,先杀了她,扔到山里喂狼。
许汕看了小仆一眼,拿了纸笔,写了一封书信,留在了桌上。
小仆指了指床榻,一副要收拾行李的样子。
是啊!既然要走,不能留下行李。
小仆收拾着,偷偷的将身份文牒压在枕头下面。
出门不能没有身份文牒,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是落在了寺里,寺里的人若是不见他们舅甥回来,说不得能有所警觉也不一定。
而今听说新帝要来狩猎,必是盘查严格。
寺里不敢隐瞒,只要查下来,说不定自己与大舅还能得救。
收拾好了之后,她背着行李,默默的跟着黑衣人走。
夜里的山林可怕的紧,走了得有一个时辰,对方才停下来。
许汕坐下之后,‘小仆’忙递了水囊过去,可许汕还没接到手里,就被人一巴掌给拍下去了。
她几乎是强压着疼痛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领头的黑衣人一把推开她,揪住许汕的领子:看见了吗?下面就是悬崖。
说了,今儿放你们主仆离开;不说,先推这小仆下去。
你许家现在并非官身,叫你家的子弟消失上三五个,想来也无人能察觉。
你是个聪明人,这个时候了,你说了无人知是你说的。
你不说,却是灭族之祸。
所以,说不说,你得想清楚。
许汕看着悬崖,再看看跌倒在一边的外甥女,他叹了一声,你们先叫小仆走,我必告知。
她一孩子,能走多远?还怕她跑了吗?‘小仆’勉强起身,过去一把抓住舅父的袖子,轻轻的摇头。
许汕攥住外甥女的手,在手心里轻轻划拉了一下:去吧!在山下等我。
官道安全,莫要瞎跑,让我寻你不到。
‘小仆’不住的摇头,许汕猛的一推:听话!有些话你听了不好。
况且,你留着……有什么用呢?‘小仆’脑子转的飞快,官道……安全,是谁寻人报案吗?官道驿站因新帝狩猎,都有亲卫军把手,是要找他们来救援吗?她不再犹豫,抓着舅舅的手狠命的捏了捏,这才转身,顺着原路就往下跑。
山里黑,黑沉沉的,她只没命的跑,突然之间,她听到一声‘啊——’声,这声音极其响亮,夜半的山中,这声音不断的回荡。
这是舅父的声音!人在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声音?只有……只有从山上掉落,才能有这样的声音。
舅父他?她站住脚,回头去看,她想,追杀她的人一定在后面。
怎么办?她遁入山林,不去踩那些藤蔓,只顺着高大的树木往上爬,再往上爬。
猫在树上,一动不敢动。
黑衣人在这一段上路上来回的走动,他们确实在找她。
得等天亮,等天亮之后山里会有樵夫,他们必不能久待。
直到天边泛白了,她从树上缓缓下来。
能去哪里?她想去悬崖下找舅父的尸身,但都走了几步了,她又停住脚,不可!不行!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着自己去自投罗网。
那我能去哪呢?丢下舅父的尸骨在山里吗?她摸回寺里,将昨晚舅父留下的书信收起来,重新留了一封:许遇害,山崖下,请代为收尸。
之后又把包裹里舅父的衣裳取出来两身放在床上,以备殓尸之用。
而后想取了银钱放在边上,要给人家谢银和置办棺木的钱财。
可一摸,荷包怕是掉到山里了!怎么办?她从脖子上取了一块玉佩,在‘沈’字上摸了摸,这才给放在边上。
紧跟着她换了一身装扮,背了背篓,一副药童的打扮从寺里摸出去了。
她不敢哭,不敢有任何异样,遇到药材就随手收到筐子里。
昨晚那些人要找铁石,舅父必是不愿意透漏这一消息,这才……自我了结了。
得下山!得求助!也不知道兄长自京都来了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