曜哥儿看着挂着的地图, 说任得敬:您继续说。
任得敬乃是夏州的老臣,是雍郡的元老。
他驻守贝州附近,而今, 王则被围在贝州,并没有外溢。
老将就是老将,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,人手有限,臣只能封锁这些地方。
曜哥儿明白他的意思,贝州距离涿州不到六百里,这是极近的。
涿州乃是未来的国都,正在兴建。
而且, 涿州有水路可通洛阳。
这是非常危险的。
任得敬封锁了所有可能的路径,将其封死在贝州境内, 等着朝廷的援军,这便是老成持重的安排。
曜哥儿的手也在地图上挪,当年隋炀帝开凿运河, 说是‘开永济渠,引沁水, 南答于河,北同涿郡’,这说明, 沁河在永济渠的上游,乃是它的源头。
任得敬点头,殿下说的是,因着永济渠在,这些年咱们雍郡一直疏通,所以, 臣更得严密封锁水路,不能叫贼人沿河之下,直达洛阳。
曜哥儿就笑了一声,王则背后之人呀,该是一高手。
这地方选的真好。
任得敬苦笑,我的殿下呀,您还有心情玩笑。
曜哥儿摇头,他没开玩笑。
这高手是挺高的,对地形的利用也算是尽可能的利用到了。
但是这还不够。
他的手沿着沁水那条线往下挪,这一支,从这里,武涉小原村建了闸口。
而后由红荆口,流经卫辉府……而后入卫河。
是!路径是这样的。
曜哥儿就又道:我跟爹娘曾经巡视过这里,武涉县南,水经这里积为陂……是!那里是有大水坑。
而此陂与湖相勾连,数个湖水与陂相连,水面极大。
之后,水经荥阳,东流入河。
任得敬点头,沁河入黄河的入河口,相当于被冲出了很多很多的大水坑,这种坑塘,不能通大船。
因为深处可能极深,但浅出一定极浅,船会搁浅的。
曜哥儿点在这里,如果叫对方有机会开了闸口,朝下泄水,那必然就能通船。
只要能通船,他们不想堵死在贝州,就只能选这一条路径。
任得敬懂了:您要在这里做手脚。
可这怎么做手脚呢?做什么手脚呀?这得算。
曜哥儿喊呼延因,请公主来。
是!丹宸被请来了,一听哥哥的意思,她便懂了:我要最浅出的水位,要知道河流的速度,还得给我一桶水,我得知道含泥沙量。
好办!马上着人去办。
丹宸熬了一晚上,给了哥哥一个数字,按照我算的,最多只能开阀门三个时辰。
三个时辰一过,真就能畅通无阻。
不过三个时辰,哪怕看着能通船,可泥沙含量多,水量远没他们想的那么充沛。
便是不搁浅,也绝对划不动的。
说着,把厚厚的一沓子纸递过去,您看看。
曜哥儿没看,将纸往桌上一放,就说丹宸,你去睡吧,要忙也得是后天的事了。
是!可她真能睡到后天吗?这一场战争,不动兵刃的天葬。
她出来之后回头去看哥哥,哥哥坐在案几后面,盯着地图一动不动。
王则看着北海郡王送来的消息,莫名惊讶,竟然还有隋朝便留下的闸口?这还能用吗?那边的水路被封锁了,这边打开闸口,从这边不能通船的地方通船,这不就是生路吗?唯一不确定的就是,隋朝留下的,还能用吗?报信的人信誓旦旦的,雍郡早几年疏通渠道,若是不能用,也都给修缮好了。
这样啊!反正朝廷的援军已到,再不动就被人包圆了。
试试吧!不行就另外想办法,万一行了呢?于是,贝州叛军一万余人,征调整个码头的所有航船,大约百十来艘。
闸门一开,河水倾斜而下。
王则大喜,浅坑变通途,妙啊!百艘船顺河而下,而后,船越行越慢,在水陂与湖泊处,行不动了。
有些船搁浅在水浅处,有些船行在水坑上或是湖泊里,却只能在上面打转。
再看远处,河岸两侧,有军阵排列齐整,就这么默默的注视着。
王则此时才恍然:上当了。
而今只有两个办法:其一,就在水上飘着,靠着湖里的鱼虾为生。
其二,跳下船,靠游水以求生。
第一条显然做不到,因为一艘船上的人太过密集,而又缺少捕鱼工具。
再则,北方这样的湖和水坑里,是长不出多少大鱼的。
多是一乍长的鲫鱼,这能果腹么?再加上正月的天气,冷的厉害。
船上一不能生火,二不能保暖。
这么下去,不出七日,就能冻死饿死在船上。
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,继希望于跳下船之后,朝廷的官兵能想尽办法捞人。
亦或者,自己举起白旗,愿意投降,等着对方救援。
可还不等他拿定主意,这些人就乱了。
一看这阵势,一个比一个慌。
脱了衣服就往下面跳!丹宸就在几里之外的营帐里坐着。
有传信兵传信,将情况说了:……尽数跳入河中,太子殿下已从民间搜集皮筏子,说要不惜代价的救人。
丹宸应了一声,大难之前,少有人能冷静以待。
早料到会如此了。
她把人打发了,而后才说苏八娘,召人来议事。
议事?现在议事?难道不是派人马上去吗?丹宸看了苏八娘一眼:召人来议事!苏八娘不敢言语,转身去了。
随后,好几个管事都召了过来。
事情一说,高滔滔就道:需得马上准备防风寒的汤药,这要是下去救人,不仅是俘虏需得医治,便是咱们的人,也怕伤寒。
丹宸看了高滔滔一眼,那你去清点药物,看看这次之后,还需得朝廷拨给多少。
是!高滔滔转身走了,脚步匆匆。
丹宸又看几个医官:麻烦诸位先抓药!我想着,人落水之后,只怕也不只是风寒吧。
当然,泥沙俱下,心肺必然受损。
还有营帐、被褥、柴草、粮食供给,都需要重新分配。
诸位协调去吧。
是!沈拙跟着往出走,心里却思量着:太子不是个粗疏的人!既然用了这样的计策,那为何没有事先准备皮筏子呢?而今喊着救人,事到临头了,才临时征调。
看起来是没有经验,手忙脚乱,但真的是如此吗?便是公主,今儿这个安排也有些……违和?难道不该先派医官过去吗?人若是溺水,不快速的将腹腔的水控出来,那一样会死的。
可是,公主安排的都是看起来要紧,但却不急的差事。
那这只能说明一点:不管是太子和公主,都不是真心想救这些人。
喊着救,那是做给人看的。
丹宸转过身,看着地图。
贝州被这些反贼占了几乎有一个月了,他们缺少约束,若是不由着他们搜刮民财,祸害乡里,人家也不会听他王则的。
这就是匪!就是盗!他们祸害了别人,凭什么一个投降就得招安?又凭什么逃出来就得救?救——当然是要救的。
可有时候,就是来不及呀!丹宸的手握成拳头,何况,信奉弥勒,弥勒亦不能救你于水火,以后也就无人再信奉弥勒了。
所以,有罪者,就该有此惩戒。
她闭上眼睛,尽量屏蔽掉耳中似有似无的呼救声,就这么背对着营帐,站着一动不动。
难怪都说,慈不掌兵,这一关是不好过。
正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,难受的紧,外面就喧哗了起来。
她转过身来,脸上那点痛苦的纠结已经没有了,她问说,什么人?什么事?进来说,喊什么?结果进来的是高滔滔,殿下,水火无情,救人更是十万火急。
而今,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,唯有派医官的事,不能耽搁呀!说着,往下一跪,殿下,臣谏言,将所有医官尽数调往河岸,耽搁不得。
丹宸看了高滔滔一眼,你……这个谏言很好,是本公主考虑不周。
你起来吧!说着,就看营帐外,沈拙慢悠悠走进来,拱手道:殿下,臣等这就走。
此事,您交给臣吧。
臣知道事情该怎么办。
丹宸看她,她也抬起头来跟丹宸对视。
丹宸点头,那你去吧!此次,你负责。
是!沈拙面无表情的出去了,将医官尽数带走了。
高滔滔就道:还有储备的丸药,臣这就送过去。
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官家与娘娘向来慈悲,又以‘仁’而治天下……丹宸点头,高管事说的是,尽力而已。
你去吧!用什么药,你听医官的。
是!可高滔滔赶过去的时候就发现这位沈医官在胡乱指挥,又是点火取暖,又是叫人给这些上岸的人揉搓身体,并无半点别的干预。
沈医官?溺水之人是这般救治么?沈拙看她,并无辩解,只道:军令如山,我不需要跟你解释。
过后你若对此有异议,可弹劾于我。
有任何责任,我来承担。
你!折腾了整整三天,要么陷在水里永远出不来了。
而出来的因为种种原因,竟是八成都没能救过来。
只两成,高滔滔认为那是命大,暂时活过来了。
可若是用药不妥当,照顾不周全,一样会要命的。
至少,她就发现活着的,这会子都起了高热了。
太子带人看望活着的俘虏,高滔滔转身,跪在太子面前,殿下,高滔滔告沈拙,施救不当,误人性命。
曜哥儿看了高滔滔一眼,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沈拙。
沈拙低头,不做任何辩解。
曜哥儿也不多问:罚俸三个月!而今正是用人之际,留军中察看,戴罪立功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