侬智高还年轻, 才二十来岁。
可以说从十几岁开始,他就经历了许多。
被大宋所弃,随父亲立国, 父亲被俘,他忍辱偷生想保全父亲族人,低三下气乞求大宋伸出援手,到最后人财两空, 大宋不敢接纳, 交趾不停的压榨。
何去何从?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做成这样已然难得了。
桐桐还挺喜欢这样的人的,别管最后能走到哪一步, 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的屈服过。
凡是他低头的, 都是他有需要保全的,有需要他去保护的。
所以,哪怕他在史书上只是一个失败者,可桐桐也一样喜欢。
她叫跟来的其他人止步:你们原地歇着, 我去看看人家的竹屋是怎么搭的。
侬智高上下打量桐桐, 再看看身后的人, 见其他人都朝后退了几步, 这个女人一身干练的衣裳, 身无利刃。
他这才一摆手, 叫人进来了。
其一, 她无害!不止指她不带兵刃, 更是感觉她无恶意。
其二,她的口音,她的气度,她出现在这里的时机, 无一不表明此人绝非无名之辈。
他知道的,而今北宋建立了,而那位皇后如今下了江南。
皇后身边是有女官的,此人是否是皇后身边的女官,他拿不准。
他坐起身来,看向打量竹屋的女人,这位夫人,敢问怎么称呼?桐桐只笑,年长你几岁,若是不嫌弃,叫我一声阿姊便是了。
侬智高身边的人才要呵斥,他一把拦住了,又打量了这女人一番,怕是唐突了!还请夫人自报家门的好。
桐桐回头看他,赵氏……柴姓……单名一个‘桐’。
赵氏?柴姓?侬智高一下子就站起来了,看向一身布衣的女子,北宋皇后……殿下。
桐桐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膀,在他坐过的躺椅上坐下了,顺势往后一靠,还闲适的摇晃了两下,这才道:怎么?叫我一声阿姊,不算是辱没你这个大历皇帝吧。
说完,也不管人家什么反应,她只说她的,我呢,没娘家。
娘家死绝了,为啥死的,你也知道!你叫我一声阿姊,我呢,只当我多了娘家兄弟。
给我家孩子找了个舅舅。
你做北宋的国舅……侬智高眼睛一眯,娘娘是要招安的?怎么能是招安呢?桐桐摆手,想多了!你能是大历的皇帝,也能是北宋的国舅爷;我能是北宋的皇后,你也能册封我做大历的长公主嘛。
假使有一日,官家喜新厌旧,那我也有娘家可回了。
这十万大山,不至于容不下我一间门竹屋吧?听明白了,这是在示好!然后呢?侬智高不想过度的招惹北宋,这个皇后可不同。
她是一刀一枪杀出来才走到如今的。
不想为敌,那就只能交好。
只是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!侬智高换个了竹凳坐了,大历国小民寡,怎敢高攀您呐?国小,有志;民寡,心齐。
桐桐就叹气道,前一点,南宋比不了;后一点,北宋比不了。
侬家兄弟,不要妄自菲薄。
侬智高可不敢听这样的夸赞,他直接问了,娘娘亲自前来,必不是只为看一竹屋的。
您有什么话,直说便是了。
若不为难,敢不从命?若太为难,不敢从命!答的好!桐桐看他:我认你为兄弟,心是诚的。
侬智高:……不带老这么说话的。
桐桐摆手,听我说完!既然有歃血为盟之意,我也该有诚意。
我知道你的心结在哪。
杀父之仇不共戴天,可对?若是我愿为你的马前卒,带人掠劫了交趾皇族回来给你处置,你觉得可算是有诚意?侬智高看着这位皇后,想找寻她脸上开玩笑的痕迹。
可惜,他没找到。
她的脸上是笑着的,带着浅浅的笑意。
但是眼里的神情却是认真的!这是她开出的条件,她说:我愿意为马前卒,去深入交趾,带交趾的皇族回来给你处置。
侬智高第一反应是——不可能!这是非常冒险的,她何必冒这样的风险。
可紧跟着,他反应过来了:北宋的将士不善于翻山越岭做战。
若要战,耗时长,消耗大,此为不智。
她是希望自己能出兵,帮她收复交趾。
可若是她收复交趾了,中间门间门隔着自家,她怎么管理呢?说到底,她还有一个隐含条件,那就是:你归附朝廷吧!这是不仅是一箭双雕,她还在借力打力。
桐桐知道他听懂了,这才笑道:羁縻州自古有之,自治这一点,不会变。
但自来,羁縻内部便难统一,这一点你也很清楚。
当初被册封为柱石的,并非你的祖上。
你们这一支发展起来之后,将那一支替代了……言下之意:若你不同意这个建议,那你们内部,别的支呢?他们也一定不会同意吗?其实,历史上侬智高之所以败了,就是因为他们内部被人给离间门了。
他是被自己人给出卖了的。
他们一个山寨同另一个山寨都可能因为世仇,几生几世不来往不通婚。
更遑论这么大的地方,里面更是错综复杂了。
若非如此,为何他们难以有自己长久的政权呢?桐桐没骗他,她把朝廷的弱点摆给他看,我为什么要行险跟你联合呢?那就是要用你的长处。
但我也告诉你,哪怕你不同意,我也一定能找到愿意跟我合作的人。
到那时,你又何去何从呢?此时,你再想想,我说要与你歃血为盟,叫你做国舅,这不就是给你治理羁縻的底气吗?一个看似是一国,你得防左右的邻居,还得防着内部生乱。
一个是虽没有一国君王的名分,但是权利没变。
地方还是这些地方,但不用再防备左右,也不要怕内部有人不服。
因为国舅就是你最大的底气!所以,怎么选呢?桐桐问他:你是选叫部族始终一心,安生的好好过日子;还是选择叫男丁时刻准备自卫和征战,叫妇孺跟着担惊受怕。
怎么选,在你!说着,桐桐就起身了,山间门不错,我借你的竹屋住几日。
不着急,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谈!她真起身去了竹屋了,也在竹榻上躺下睡去了。
侬智高:……找人谈判,摆的竟然是明棋。
我图你什么,能回馈给你什么,说的明明白白的。
你答应了会如何,你不答应了又会如何,讲的清清楚楚。
然后她说:不着急,你慢慢想。
可这还怎么想?路都摆在那里了,还能往哪里想?第二天他又来了,这位皇后正在竹屋外面烤野鸡,见自己来了,也不问想的怎么样了,只管跟自己聊天。
聊什么呢?聊她带来的将领孙节,说他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。
孙节是当年水淹满朝文武府邸的当事人,说起来,他也放松的很,当年郡主才那么高,瘦的呀!我们都不敢,郡主就说,你们只管干,回头你们往人堆里一跑,谁还能指认你?反正我有丹书铁券,死不了!就这么地,救了京都成数万人命。
说着又叹,当时,听说郡主从城墙上跳下去了,禁军和百姓那个恨呀……说起来,郡主还是不想叫百姓受难……第三日,侬智高又听了一肚子跟女真族的故事。
桐桐就笑,当时我与完颜大哥他们,在交易羊马的地方,坐在地上,边上就是牛粪和羊粪蛋蛋,坐在那里吃肉喝酒……从大辽的手里夺了岁贡,我们二一添作五,他能带走的他带走,他带不走的,我找了商家想法子给弄走了……坑了李元昊……说起这些往事,她眉飞色舞。
若不是她亲口说,谁能知道这都是她当年干下的事。
桐桐将吃的递给侬智高,当时啊,连官家……当时还只是县公的官家,他都摸不着头脑。
只猜着是我干的!但具体怎么干的,他不知道。
当时随行是富弼,富弼也是后来……也就是前些年才琢磨出一点味儿。
为此,富弼还被牵连贬官了,每次说起这个,富弼对我就满是怨念。
侬智高也不由的带出笑来,能想象的到这些一时人杰被一小小的女子给糊弄了,是怎么一种心态。
第四日,桐桐又说了大辽的耶律岩母和萧啜夫妇。
我跟这位公主关系挺好的,也算是我难得的手帕之交了。
我是看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傲慢公主,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公主的。
她当时说我男人是细犬,我说她的驸马是秃鹫……这个秃鹫呀,长的可丑了。
她极尽语言天赋的描述那位驸马的丑,可却极为欣赏的说着这位驸马这些年跟她做对的事。
然后又一脸遗憾:可惜,这么好的人,这么精明能干的人,却偏偏是大辽的忠臣。
此一生,我与官家欣赏的人不多,他算一个。
我们是可惜、惋惜,这么好的人,能成为朋友的人,站在对立面上。
可那话怎么说的?人生不如意十之八|九。
这两口子呀,就是我和官家的不如意。
侬智高心里点头:欣赏敌人、珍惜敌人,为敌人惋惜。
一个人,能与敌人交心,能与对手惺惺相惜,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这一日,吃了肉,喝了酒,听了故事,要走的时候,他说:歃血为盟,需得敌人的血方显郑重。
桐桐便笑了:好!等取了敌人的血来,我与你歃血为盟,结金兰之好。
孙节默默的低了头,他信皇后娘娘的话。
娘娘说这是国舅,那这就是国舅!他只是想起李元昊,他原本也是官家的义兄的!可惜,才一照面,就永别了!结义之情呀……真是叫人一言难尽!他就是觉得吧,人跟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呢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