掀开帘子进去, 桐桐没瞧人家姑娘的脸,只瞧见一个圆弧形的算盘后面,站着个姑娘, 手指在算盘上翻飞。
没有长长的指甲, 白皙干净纤长的一双手,飞快的忙着呢。
进来了谁她也没管, 只听着报账声, 然后她只管忙她的。
站了好一会子,她都没叫打搅。
一直等,这本账册算完, 那姑娘眉头一皱, 带着几分不解的道:不对啊!跟上一次算的结果不一样。
说着就扭脸看向边上一样坐在算盘边的老师傅,您的结果是多少?结果两人一对照, 他俩这次的结果也不一致!那到底是这次谁错了,还是上次两人都错了?温宪这才笑道:好了!先来见礼,这是六福晋。
一屋子的人都见礼,林雨桐笑看了那姑娘一眼, 直接就坐到小姑娘刚才的位子上,你来报, 我来算。
叫老师傅在边上盯着,看可有算错的地方,成吗?周培清就看温宪公主,温宪点头, 只管报吧,能报多快就多快。
六福晋不打算盘只靠心算也没出过差错, 还怕她不会算账呀?不过真没见过六嫂打算盘就是了。
就知道会打的很好,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好。
她是两手在算盘上的, 左手跟右手一样的灵活。
周培清甚至怀疑,是不是分两个人报账本,她能左右手算不一样的账目。
这比自己能快几乎一半,一点也不卡顿,她都不敢走神了,就怕报的慢了,或是报错了,耽搁人家的时间。
她的嘴不停,那边的手不停,等账目报完了,那边的手也停下来了。
她打眼一看,跟自己和老师傅第一次算的结果是一样的。
桐桐就笑,必是我和公主进来的时候,惊扰的了报账的人。
两人报错的不一致,所以你们俩算出的结果自然就不一样。
吓的两个报账的赶紧请罪。
桐桐反而叫人赏了,这个时候就不该来打搅,错的是我们,耽搁你们这么多时间。
说着拍了拍这小姑娘的肩膀,你跟我出来一下,瞧你算盘打的好,跟我说说怎么学的。
这姑娘长的其实挺好的,只是身份所限,她很懂分寸很守规矩。
身上的衣裳颜色很暗沉,还都是细棉布的料子。
头上一根木簪,耳朵上一对银耳钉,细细小小的,不仔细都不会注意到。
除了这些,身上一点多余的配饰都没有。
手上没有戒指,手腕上没有镯子,她现在那个活计,戴上这些确实是累赘的很。
但如此简单到素朴的一个姑娘,进出贵人府邸是日常的,便是宫里和园子里都去过的。
在这样的地方进出的姑娘,把自己打扮的灰扑扑的,为什么的?她随口找了个借口把这孩子从账房里带出来了,这姑娘错后一个位子紧紧的跟着半低着头一路走着。
桐桐回身看了一眼,就笑道:你现在是女官了,不用这么小心翼翼。
周培清只抿嘴笑,却不多话。
桐桐这才问,听说你还会洋文,不容易呀!想过以后吗?以后想做点什么?周培清不好意思的道:我……我的洋文还学的不到家,想跟着九福晋跟洋人谈买卖,还是不成的。
但总想着,有一天我学成了,那商行里肯定能有我一席之地……桐桐看她,你父亲愿意?周培清脸上的笑意少了一些,但还是道:大不了从此我叫培清,周——我还给他!养自己的银钱是母亲的陪嫁,父亲给了自己什么呢?一个官家小姐的身份吗?倒不如在江南,跟着外祖父和舅舅在铺子里转悠来的更自在些。
不怕别人说你不顾念父女之情,是为忤逆吗?周培清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了,抿着嘴角一句话也没说。
桐桐抬手拍了拍周培清的肩膀,转身直接跟温宪告辞了一声,就回了。
周培清茫然,不知道六福晋这是什么意思。
温宪就笑,拉了周培清的手,见过三阿哥吗?啊?温宪拉着周培清的手慢慢往府里走,你是女官,不用小心谨慎。
这是六福晋今儿教你的第一条。
周培清面露不解,看着公主。
今儿六福晋还教了你第二条。
什么?六福晋问你怕别人说吗?换言之,六福晋是教你,你得预判你会遭遇的诘难。
既然做了别人不敢做的,你就要有被人诘难的心理准备!等真有人问到你的面上,你得想好怎么回答!或者,你能把这些容易受人诘难的都解决了。
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!说完拍了拍这孩子的胳膊,去吧,回去吧,给你三天时间。
周培清愣在了当场,六福晋好端端的教自己这些干嘛?公主殿下为什么偏偏提了三阿哥!联想到这些日子关于给三阿哥指婚的流言,她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来。
是这个意思吗?难道真是这个意思?桐桐没急着决定,她想看看,看看这个姑娘会怎么操作此事。
想看看她几天能解决完。
却没想到,这姑娘手脚这么麻利。
当天就回家去了,不仅说服了她母亲跟她父亲和离,还说服了她父亲,将她和她弟弟过继出去了。
过继给谁呢?过继给她的亲伯父,她伯父都没成年就夭折了。
如今老家又无祖父母,家族也不大,族里大部分人都是种地的。
因着李家是商户人家,在京城里也有买卖,李氏自己有铺面,因此选的人都是周家老家的族人。
哪怕两口子析产另居了,李氏依旧用老家的人。
那小妾小户人家出身,钱财扣的紧的很,对族人必然不大房!如此下来,那族里人的心自然还是向着李氏和俩孩子。
虽说改族谱不容易,但就京城里每一房都有人在,在契书上签字画押这就作数的。
只要打发人回去改个族谱就行了的事!这姑娘舍弃了官家小姐的身份,真正就成了寒门出身了。
其实五品的官职说高不高,说低不低。
五福晋的阿玛当年就是五品小官。
所以,她这个出身说出来不会被人看扁的。
但那么一个父亲,那么一个父女关系,她果断的舍弃了!一低到底,就是这么一个出身寒门的姑娘。
桐桐得了信的时候就跟嗣谒道:干净麻利,取舍毫不犹豫,权衡利弊只在一念之间。
她甚至知道,不高且受非议的出身,不如彻底的寒门更有益处。
皇家出一个平民福晋,难道是坏事?平民百姓家的姑娘,只要有能为,皇家愿意娶来为妇。
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能影响天下人养女儿的心态呢?哪怕是少些溺婴之事,也是好的。
更何况,这其实已经动了选秀这一制度了!但这个现在不能言语,只管做,不能说!这需要一个过程才能彻底的废黜它。
知道这个处理结果了,桐桐连夜去了圆明园,去见皇后。
把这个事说了,且掰开了说:弘昀是为了朝局,退了一步。
那么这一步就得踩踏实了!说到底,过日子的是两口子,民间有能力的姑娘很多,只是受出身所限而已。
咱们选媳妇,都到了这一步,那就不如往更低处走。
没人关心这背后有多少不得已的算计,百姓们知道的就是,姑娘家养的好,就看的见前程。
您要是觉得行,明儿就打发人,把这姑娘四年间练就的一手神算的本事给宣扬出去。
得叫人知道,什么样的姑娘是值得肯定的!所谓的吟诗作赋,以色侍人的,统统不在考量的范围之内。
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,能有安身立命本事的姑娘。
这天下的女子,若是人人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,那嫁不嫁皇家高门,有什么关系?到了她们要不要嫁人,要嫁什么样的人,她们都能自己说了算的时候,那样的天下该是多好的天下。
而宣扬这些,对弘昀来说,也是好事。
省的别人把咱们弘昀当贪花好色之人!便是别人要说,那也是弘昀敬这周姑娘的人品,仰慕人家的才情,而非贪恋人家的容色。
说完,桐桐再不多话,起来欠身,不等皇后叫告退,她就直接退了出来。
叫皇后下这样的决心,并不容易。
是的!原本想的是富察那样的勋贵豪门,可如今给自己一个庄户人家出身的乡野丫头。
谁家的额娘给孩子娶媳妇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能坦然。
皇后给王朝卿摆手,你都听见了,那就去吧,告诉皇上一声。
皇上若说行,那边行!皇上若说不行,那便不行。
回头请六福晋再去踅摸合适的便是了!王朝卿利索的走了,嬷嬷就劝皇后,六福晋说的有道理!再者,您看明姑。
明姑是极为难得的人呢。
是啊!明姑是侧福晋,给她换个身份,适应几年,未必就不能是个合格的皇子福晋。
这个周姑娘在九福晋身边受教四年,又跟着温宪公主,做着女官。
那么她对对宫廷、对规矩、甚至于她自己言谈举止,都不会跟皇家格格不入。
可哪怕是这样,心里有个地方还是不舒服,觉得替弘昀委屈的慌。
桐桐躺在床上,在黑暗里盯着屋顶看,问嗣谒说:你说皇上会答应吗?得叫皇上查查看,没大问题的话,答应了又何妨。
桐桐叹了一声,我……一开始也未必就跟爷和皇家格格相容的。
嗣谒睁开了眼睛,就听桐桐又说,你知道吗?我今儿打算盘了……老账房都不如我!手放在算盘珠子上,就跟握着针灸的针,杀人的刀一样,怎么就那么顺手呢?嗣谒:……所以呢,你又得出什么结论了吗?桐桐翻身脸对着他,特认真的说,我以前一直以为爷这么好,这么好的人,却是我的!我真的是占了大便宜了。
现在呢?现在怎么想的?桐桐的语气里马上带上几分怅然,还把手伸过来在他脸上流连,突然来了一句:我今儿给弘暚讲七仙女的故事了。
怎么又说七仙女了?想说明什么?就是突然发现董永其实是个坏人!桐桐的语气满是那种物伤其类,他把人家七仙女的衣裳偷了,人家不得不留在人间,跟他结成夫妻。
嗣谒愕然,眨巴了一下眼睛,脑子瞬间清醒了,我听你这意思,有点不太对劲呀?这是坚信她自己就跟天上的七仙女似得,然后意外的落入凡间。
结果遇上自己这么个跟董永似得坏人,也藏了她的啥玩意,把她给留下了。
是这个意思吧?桐桐没点头,话却继续往下说:你留了我的什么东西,也不可能留下我!我又不是七仙女,没衣裳还不能回天上了?我是觉得吧,你是个比董永聪明的人,偷藏衣服这样的蠢事你才不会干呢!你一定有更高明的办法。
比如,迷魂汤!嘛玩意?就是迷魂汤!桐桐一脸的笃定,你就是给我吃了迷魂汤了,才叫我对你不离不弃的。
这么一想,我就感觉吧,你能有我,才真的是占了大便宜了!咱俩这个关系弄反了!嗣谒借着月亮撒进来的光看桐桐的脸,一瞧:哟!人家这还是认真的?你偷喝酒了?说的是醉话吧!桐桐哈了一口气,没酒味。
那就是喝了!嗣谒用手盖住她眨巴着的眼睛,睡吧!你说便宜爷就便宜爷了吧,你能跟我算的那么清楚,爷却不忍心跟你算。
怎么说都好!好吧?爷占便宜了,成吗?哼!桐桐从四爷的指缝里能瞧见他,她伸出手也落在他的嘴唇上,爷没别的好,就是嘴甜。
嗣谒:……今晚是不打算睡了是吧!你不睡,我睡!结果他才要翻身,肩膀就被按住了:挣扎,使劲挣扎,死命的挣扎——没挣扎开!嘿!这手劲,乖乖,你就说到底想干嘛?桐桐嘿嘿嘿的笑,我总觉得你现在的嘴不如以前甜了,我想尝尝是不是?嗣谒:……都给儿子娶媳妇了,你这闹的是哪出?才要说话,又被桐桐给捂住嘴了,别叫!她贼兮兮的靠近:听五嫂说,上回被五爷亲了一口,噩梦做了大半宿。
你别动,叫我亲一下,你试试晚上做的是啥梦!可饶了我吧!不用一晚上,我现在就能告诉你:是好梦!好梦!不用问都是好梦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