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站台上, 感觉风可真大。
身后是小小的火车站候车室,两边是满是尘土的几个长椅,再往前两部, 是满是铁锈的铁轨。
放眼望去, 是秋收完的庄稼地。
说是十点的过路火车,可如今都已经十点三十二分了, 还是不见火车的影子。
火车这个词, 念在嘴里觉得好生熟悉。
可细想想样子,感觉想起的还是从报纸上刊登的图片得来的讯息。
再想把它具象化,发现还是不能。
桐桐左右扭头看, 有几个长袍短褂头上戴着礼帽, 手里拎着黑色皮质包包的人陆陆续续的从候车室出来了。
她小声跟嗣谒道:咱俩土老帽了吧,没坐过火车。
嗣谒捏着他的手就笑, 土老帽能混成这样已经不错了。
人家那些人,不是常去进货的小买卖人,就是帮着跑联络送文件的公干人员。
桐桐又一次抬起胳膊,十点四十八分了。
这边才停住嘴, 边上就过来一个人,年纪四十来岁, 没到跟前先把礼貌摘了欠身问好,而后才问说,敢问几点了?十点四十八分了。
对方道谢,去跟同行的人念叨去了。
是的!手表这个东西, 很金贵。
但嗣谒会造表呀,在县城还没有修表师父的时候, 嗣谒帮着书店的掌柜给修了个旧怀表。
而后掌柜的去省城的时候收购了两只坏表,一只是怀表, 一只是手表,说是能修的话,帮着修一下。
但是修好了,却没要。
只说要是不嫌弃,就送嗣谒了。
这玩意当废品收回来的,也不贵。
嗣谒本来想自己留着怀表的,毕竟,怀表女士拿着不优雅。
可手表的表盘太大了,感觉戴着也不好看。
而且,腕带也要拆几节才可以。
怎么办呢?嗣谒把怀表给改造了,皮革做的腕带和托子,把怀表的表盘嵌在里面。
腕带桐桐用各色丝线一装扮,就瞧着洋气起来了。
每次看表,用一只手撩开另一只袖子,都感觉很豪一样——咱也是有表的人呐!第五次看表,十点五十六分,听到有人喊了一声‘来了’。
然后冲着那个方向看过去,好家伙,裹挟着一股子白烟,铁家伙带着高大的烟囱,哐哧哐哧的过来了。
然后猛的‘嘟——’的一声,吓的人这一个激灵。
近了,再近了,就瞧见每个车轮之间都用特制的什么东西连接着。
车轮子一动,那个东西一拐一拐的,慢慢的一点点的拐的慢了起来,最后,缓缓的停了下来。
一看见这个家伙,人心里就觉得:哦!我见过,不过它好烂。
但其实人家不烂,这车最多三年而已,哪里就烂了。
一人拎个箱子,跟着大家的脚步上车。
这趟车是往省城去的,得半天的时间。
座位挺空的,谁也不挨着谁,找了座位就能坐。
一上车厢,才坐下,就来了个检票的。
估计是能坐车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,瞧着还都挺客气的。
检票的小伙子手搭在桐桐的行李箱上,太太,我帮您放上去。
桐桐一把摁住了,我们坐的这个位子在最前面,放个箱子也不妨碍谁。
就这么放着吧!嗣谒看了桐桐一眼,从兜里摸出一个铜元来,辛苦了。
那人也没勉强,继续忙他的去了。
等人走了,嗣谒才低声问:怎么了?桐桐回了一句,他跟车厢末尾的那人,眼神对了至少三次。
嗣谒没回头,便明白桐桐的意思了。
这车上有专门跟车的小偷,车上有人给做内应。
找那种不怎么出门,甚至没出过门的,以身份的便利获取客人的信任,给车上的贼提供消息和便利。
嗣谒:……没有桐桐跟着,他估计是没这么细致。
这不是细致啊亲,跟你说不清楚。
因着车上不安生,桐桐都不敢打盹。
脚伸出去抵在两只箱子上,看着窗外的景色。
车上能如厕,只是去解手问题不大。
再就是吃饭,因为只半天功夫,真就是扛一扛也过去了。
耗费了半天功夫,火车进站,熙熙攘攘,外面已经是一座城池了。
古老斑驳的城墙,这是一下火车就能看到的。
这里比起小县城繁华多了。
车站人来人往,各种声音不绝于耳。
人群虽不至于说熙攘,但好歹瞧着有几分热闹。
一下车,桐桐就觉得被人给盯上了。
车上没得手,后面还想跟。
她朝后看了那个扣着礼帽遮住半张脸的人,意味深长。
这人脚步一顿,脚下方向一转,去了另一边了:这次,遇到个行内人,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。
这边桐桐把麻烦打发了,那边一瞧,嗣谒拉着自己正朝一西装革履的人走过去。
谁呀?李伯民的堂弟。
嗣谒低声说了,是李伯民安排来接咱们的。
对方特别热情,老弟,可算是把你给等到了。
一大早,大哥的电话就来催,就怕给误了。
然后又跟林雨桐客套,弟妹呀,回去几次,都没能见一面。
常听大嫂念叨你,今儿可算是见着了。
这就是不好不去的关系!黄包车在外面候着,人家也没叫自家觉得别扭,直接给拉到商会的会馆了,地方不大,但住着自在。
这里来往的,都是熟面孔。
咱们县里的人若是来省城办事,都是住会馆的。
就这么着,两人在这会馆先安置好。
至于说去京城的火车,许是三天以后,许是五天以后,并不是很有谱。
但是会馆这边每天都有跑车站的人,叫人家的伙计帮着取了便是。
这把人说的心里没底,这怎么火车的时间还没谱了呢?不是听说隔一天一趟吗?那是以前!这人就道:……铁路工罢工了!如今不是这个闹,就是那个闹,你说沿线得过多少地方,就是勉强上了车,完了你半道上不知道就得在哪里耽搁一些。
那就不如等着,罢工是给上面看的,总也得通那么几天,不耽搁大家的正事,对吧?嗣谒就觉得哪里有问题,便是罢工,那也在于新修的铁路。
肯定不会在成熟的铁路线上设置这种障碍。
这人就点嗣谒:这话可说对了!工人要待遇,这是正常的。
可是不给待遇,上面不也得用点手段吗?等大家对这事都怨声载道了,那这有理的,不也变成没理的。
那上面这个决定可有点混蛋了!想借力打力,不是这么一种借力的办法呀!因为这个事,本想最多耽搁一两天的,但现在三五天未必能成行。
才说第二天去找找已经嫁人的菊花,谁知道还没出门呢,就又是学生游行的队伍,这是要求呼吁男女平等,要求当地政府开设女校,给女子以平等入学的机会。
桐桐都叹气,京城那边几个月前,那么些大学也是停课请愿的,说的是经费的事。
那边的经费估计还没解决呢,下面又嚷着要开女校。
没钱呀,或者钱不知道上哪去了,这呼吁的事情能达成几分就不知道了。
这般的耽搁,只到第三天,才找到了纺织厂。
可哪里有菊花呀,这边到处是低矮的窝棚,孩子们破衣烂衫围拢过来看新鲜。
大人白天都上工去了,只一窝窝的孩子也没人看管。
这叫桐桐的心都跟着颤了颤。
她找了个大些的姑娘问她,听说有叫林菊花的人吗?这小姑娘点头,……走了!往南边去了。
什么时候走的?夏天走的!为啥走的?工头打人,把她男人打伤了,怕再挨打,就走了。
桐桐摸了个铜元悄悄的塞到小姑娘手心了,起身看嗣谒,走吧!不是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了,谁又愿意瞎折腾呢?不折腾还有点钱,一折腾可能一点钱都没有。
可为啥要折腾呢?那么大的风险。
那必然是再继续那点工钱,就活不下去了,可冒险之下,未必不能争取一线生机。
道理就这么简单,就是这么直白而已。
每个人为的不过是——活下去。
嗣谒牵了她的手往出走,不出来看看,不会知道下面已经如此触目惊心了。
两人在县城的时候,只知道乡下苦,种地的日子艰难。
便是县城的小买卖人,各种的税收下来,利润薄到也仅仅是能养家糊口。
总想着那么多人出来奔命,外面不至于太过糟糕。
可谁能想到,这出来瞧了,才知道城里有这么些人,也是时刻的在挣扎。
两人早早的脱离了那个圈子,这两年接触的多是一些物质上能很体面的人。
如今一看,这世上能在物质上体面起来的人,太少太少了!在省城转悠了五天,第六天才有了去京城的火车。
李家帮着订的票,是个包厢,这是个相对比较舒服的环境。
两人面对面坐下了,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。
但两人都没说话,良久,桐桐才叹了一声:回京了。
是啊!这不是一种离家的心态,而是一种回家的心态。
嗣谒难受的可不就是这个,以回家的心态回京,然而,京城中并无片瓦遮身。
他小声的跟桐桐说,你知道京城中的房价现在有多贵吗?不知道呀?我也没打听,难道咱们买不起?嗣谒伸出四根手指,桐桐点头,四百大洋?咱家有!四百?做梦呢!四千!三千多的房价,但想把里面拾掇好,归置好,四千都是往小的说了。
桐桐倒吸一口气,嗣谒这两年每月有三十大洋,一年是三百六。
两年七百二。
各种花销之外,还攒下六百个大洋没动。
另外就是当年还剩下的两根大黄鱼。
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。
一根大黄鱼大约价值三百到四百大洋,就按照四百算,两根是八百。
再加上原有的六百大洋,一共才一千四百——距离四千差的可太远了。
桐桐心里的小算盘一扒拉,就看四爷:这么说,回去没地方住,还得租房子?是的!桐桐想想那一万次有点小嫌弃的宫殿,深深觉得:孟婆汤其实是个好东西!不记得曾经拥有该多好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