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里怪怪的感觉到底哪里不对呢?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上来, 直到扭脸看到嗣谒矜持的表情,桐桐知道这别扭从哪里来了。
嗣谒什么时候跟这种人打过交道?他喜欢的一直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,现在呢?好家伙:老鸨子、地痞头子、流氓轴子!说实话, 有点气虚的。
但这气虚只一瞬, 她立马就理直气壮起来了。
乱世嘛,对吧?这乱世才是各种人物冒头的时候。
翻看史书看看, 刘邦还是地痞呢, 一样开创了大汉数百年基业。
朱元璋还讨饭呢,大明朝不一样建起来了。
就是嗣谒您家,起家的时候不也才十三副铠甲吗?那又怎么着了呢?这里这些人现在的身家, 哪个也比你家那十三副铠甲多吧。
咱不能以出身论英雄, 对吧?训斥我的时候,动不动叫我翻开史书看看。
这次回去你要再说我, 我也跟你翻史书。
哼!别以为就你会看史书。
在嗣谒回头看她的时候,她还挺了挺腰板,一幅‘我很有理,我一点也不气虚’的样子。
嗣谒:……到底是我别扭了还是你别扭了?皇家福晋当的, 你自己先别扭了吧。
桐桐咬牙,不别扭, 一点也不!她笑着跟这个凑上来的桂姐说话,知道是谁了,倒也谈不上热情。
桂姐是老于江湖的人了,递了果汁过来就道:林先生, 您是个体面人。
我要是晚生几年,也接受接受新式教育就好了, 不至于愚昧又愚蠢。
要么说,没赶上好世道就是受罪。
她说起了她的过往, ……那时候年轻呀,一心谋划着做个营生,看着满大街都是妓馆的营生,便觉得那是好的。
别人做得,我也做得,而今想想,其实未必就不后悔的……这话桐桐也不当真,这位当真不是一般人!论起大姐大,这位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大。
她现在是不干妓馆的营生了,可小二十岁的时候,将将二十岁的一个姑娘,开起了妓馆,这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?她要是出身低微,为了一口饭吃还罢了,这位可不是!她出身极好,是江南富商人家的小姐。
出来开妓馆就是单纯为了生意。
在老家找了十多个年轻姑娘,这营生就干起来了。
这其实跟受不受新式教育无关,便是老式教育,那也没教人干这一行的呀!难道咱们老祖宗的教育不是教人要知道礼义廉耻,不是教导人要爱仁的?将她的行为推给老式的教育,老式的教育干嘛背这个锅。
接受老式教育的人多了,全天下那么多人,像她这样的当真是罕见的很。
因此林雨桐就说,我出身还不如桂姐呢,跟着小姐念书的时候,请的先生教的也是论语。
对论语说不出大道理,但我想,一个爱仁之心是必不能少的。
说着,朝她点点头,举着杯子走远了。
桂姐举着杯子站着没动,等林雨桐跟她擦肩而过了,继而走远了,她才抿了一口酒:此人不好打交道呀!自己的营生在她的眼里都是十恶不赦的。
可这个世道就是弱肉强食的,这就是规则。
自己站的不高,看的也不远,人也自私,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
但我就错了吗?她将一杯酒灌进去,扭脸去看林雨桐。
林雨桐一身旗袍站在她先生身边,端庄贵气,文雅大方,素朴的旗袍穿在她的身上,好似都格外不同似得。
而且她走路,并不是摇曳生姿的。
以前以为穿着旗袍能摇曳生姿的女人,才是美的。
可今儿看着人家穿着旗袍,身姿挺拔不摇不摆,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误了。
摇曳生姿那是取悦男人,再华丽的衣裳有几件是女人自己喜欢的,那不都是穿给男人看的。
男人看了喜欢的,就是好的。
男人看了觉得不好的,那就是坏的。
正看的出神呢,有人凑了过来,问说,桂姐看什么呢?看林先生的衣裳。
她这么说。
这人就捂嘴轻笑,林先生……的衣裳?她说着就抬脚,那我帮桂姐问问,林先生的衣裳在哪里做的?桐桐和嗣谒正跟一对美国夫妻说话,他们是阿贝尔的朋友,三十来岁的年纪。
汉语能说,但不流畅。
偶尔冒出来点英语,但这不是交流障碍。
正说着夫妻俩在几个月之后想去京城的事呢,桐桐就听到有人喊她:林先生……扭脸一看,是个巧笑嫣然的美人。
但是,从说话的语调到衣着打扮,她判断此人要么是门子里出来的交际花,要么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优伶。
人家真正的戏曲大家,不是这个做派。
之前在京城林雨桐又不是没接触过,人家又谦卑,又讲规矩。
为人很正派,待人接物很有分寸。
但显然,这位不属于这一类。
桐桐停下来,扭脸过去,脸上已经没有笑了,请问有事吗?对方哽了一下,这才道:我……就是想问问林先生身上的衣裳在那里做的?桐桐上下打量了她,然后摇头,我这样的衣裳你穿不了。
见对方还要说话,眼神朝嗣谒飞一下,再朝那位威廉先生飞一下,她就直接道:人成为人,为什么就突然意识到要穿衣服呢?什么?她没反应过来。
那边桐桐已经给了她答案:因为要遮羞呀!人突然有了羞耻这个意识,于是,衣服的出现。
在遮羞的基础上,才求其保暖御寒,继而才会求合适舒服,最后才是美观。
那这又怎么了?说这个干嘛?这女人没懂,但桐桐却不再搭话了。
今晚多少人暗地里打量她呢,周围虽三三两两的在小声说话,可谁不知竖着耳朵听着她说话。
个个都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结果在十里洋场无往而不利,诨号胭脂的女人凑过来,直接给人家两句话给怼回来了。
没瞧见吗?这般早不知道脸皮为何为的人,怔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,然后就臊的脸一片通红。
这位林先生说话——能杀人!衣服是为了遮羞的,她身上的衣服胭脂穿不了,什么意思呢?这是说胭脂身上的羞,是什么也遮不住的。
胭脂的脸再也挂不住了,周围全是戏谑的眼光。
她扭身捂脸就往出跑,林雨桐瞥了一眼,都要收回视线了,却见之前瞧见的满脸横肉的男人铁青了面色朝自己看过来。
这不是桂姐的男人吗?叫什么来着,田汝青?这位当年就是个小巡捕,被开妓馆的桂姐看中,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。
要是没有桂姐卖了妓院帮他起家,他算个屁。
事实上,这位桂姐至今的话语权都在田汝青之上。
此时,他满面寒霜,对着桐桐发出死亡凝视。
林雨桐饶有兴致的回看他,周围的人觉得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。
但心里隐隐有些兴奋:火拼呀!火拼呀!看谁能弄死谁?桂姐端着杯子挡在了田汝青身前,端着白酒杯就过来,林先生,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吧。
胭脂年轻,这两年也算是有了些名气,人轻狂便失了分寸。
我替她跟您请罪……说着,一杯白酒得有三四两的量,一饮而尽。
这般的人物,在这么多人面前,喝酒赔罪了。
林雨桐伸手也拿了酒杯,一样的白酒,我陪桂姐一个吧。
一饮而尽,把她大姐大的面子给的足足的,这才凑到桂姐面前,低声道:姐姐,您这一咳嗽,半拉子沪市都得跟着着凉,您说,您这样的人物,非把自己活的憋屈了,为的什么呢?桂姐眯眼跟林雨桐对视,而后一笑:哦?先生有何高见?桐桐又朝前一点,两人头挨着头,像极亲密的闺蜜在私语似得,脸上都带着几位热情的笑意,其他人瞧了,还以为俩女老大要干嘛呢。
但只有桂姐听到林雨桐说什么了,她说:要是我,男人敢有外心,我不把他剁碎了都不算完。
姐姐,这口气你是怎么忍下来的。
把那女人都带出来招摇过市了,您还容着,图什么?桂姐愣了一下,嘴角勾起,摇着手里的空杯子,跟桐桐手里的空杯子又碰了一下,而后才道:我不如林先生——多矣!桐桐拍了拍桂姐的肩膀,姐姐你要是下不了手,就告诉我!这口气,我帮着姐姐出。
桂姐深吸一口气,不劳林先生了,您放心,御夫之能,我还是有几分的。
她知道,林三娘这是给自己递话了。
田汝青要是再敢跟今儿似得,她一点也不介意要了他的命。
这种煞神,自己正担心她给自家的生意捣乱呢,何苦在这个时候凑过去。
回去的车上,桂姐严肃着脸:……你在外面鬼混,我没管。
如今竟然堂而皇之的将人带到那样的场合。
为了她你竟然去得罪林三娘,你是觉得你的脑袋在脖子上长的太安稳了吗?田汝青叼着烟卷,冷哼一声,我已是知天命之年,要是跟人家似得十几岁就成亲的,孙子都是林三娘如今那个年纪了。
而今,一个小丫崽子,却要老子避让。
他当老子这些年的江湖是白混的!在沪市,这黑白道儿上,有我没她!桂姐严厉的看向他:我警告你,要是不想死,就老实的呆着。
田汝青没言语,车走了一程了,他沉声吩咐司机:前面左转,先送老子去小公馆。
小公馆是他安置胭脂的地方,也是他和胭脂幽会的地方,以往只是过夜,但从不曾夜里在这里留宿。
今儿,他明目张胆的叫司机送他过去,当着桂姐的面。
这是答应桂姐不会乱动,但也表达了他的不满,那就是要跟胭脂一起住,一起过,你想怎么着吧?不愿意受老婆的辖制了!司机将车速放缓,不敢做决定。
田汝青呵斥道:老子说话不管用了?吓的司机打偏方向盘,差点撞到路上的大树。
田汝青扭脸看着桂姐冷笑,怎么?现在老子连司机也指使不了了?桂姐低声道:你忘了上次因为胭脂争风吃醋,你差点没被李公馆关押起来死在里面的事了?当时我求了多少人才把你保出来,当时我就告诉过你,这个女人迟早会害死你的。
老子乐意!田汝青拍了车门:左转,听到没有?!桂姐显示一脸冷肃的看这田汝青,夫妻俩对视良久,她收了脸上的表情,变的平静的很,只低声吩咐了一声:听当家的的。
司机左转,停在了小公馆门前。
田汝青甩了车门下去,只留下桂姐在车里,楼上的灯光撒下来照进车里,桂姐的脸一半明一半暗,司机不敢回头再看。
良久才听桂姐说:走吧!是!车子缓缓滑动,将那栋别墅豪宅和她的丈夫以及丈夫的情人全都甩在了身后。
等车子进了田公馆了,桂姐却没有下车,而是问前来迎接的管家:知道林先生住哪吗?知道!今儿那么大的阵仗,不想知道都难。
管家就把地址说了,而后问说,桂姐,您要去吗?嗯!现在就要去?嗯!要备礼物吗?不用!桂姐只淡淡的吩咐司机:开车!桐桐和嗣谒才回来,回来桐桐就说呢:……都不是什么好人。
这个世道,能快速的混上来的,有几个是纯粹的好人?嗣谒饿了,问说,还有馒头吗?炸个馒头片吧。
好奢侈!竟然要吃油炸的馒头片。
桐桐说笑着,洗手往厨房去了,她一边切馒头,一边跟嗣谒说话,……竟然敢盯着我,那眼神你没见……我见了!但你想挑拨他老婆对他下手,这怕是有点难,而且,杀了这个姓田的,还有张王李赵……如今这世道,这样的人物你是杀不完的。
所以呀,杀不是办法,制约他,限制他,挤的他没立足之地,这才是该做的事。
杀能立威,但立威之后,就得想办法。
你要知道,亲自动手那是没办法之下的办法,是下下之策。
若是能驭人杀人,那才是杀手的最高境界。
桐桐:……要是这么算的话,你一定是个中高手,我是多有不及的。
她撇嘴,你愿意给你脸上贴金就贴金吧。
我看透不说透,咱俩还能做朋友。
馒头片裹着蛋液在锅里滋啦啦的响,她扭头过去,若是田汝青聪明,不要过分的逼桂姐,桂姐说不定就饶了他了。
但他要是非觉得翅膀硬了,不是当年靠着桂姐的时候了……那他迟早得完蛋。
桂姐就是哪天吃斋念佛了,那也不能小觑了去。
不可小觑的桂姐走着进来,站在了门外,好半晌她才摁响了门铃。
桐桐把芝麻酱给四爷放桌上,叫栓子跟着一块吃,这才出去开门。
却怎么也没想到是桂姐。
林先生,打搅了。
桐桐真没想到是她,但进门便是客,她让出位置把人往里请。
桂姐跟着迈进了小小院落,这一脚迈进来,此刻的她一点也没意识到今日这个决定,之于她以后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