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了冬日子可不短了, 一场雪也没下。
站在山下往上瞧,除了能看见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之外,真是一片雪花都没见。
门前的小河, 河水的水位明显是低了, 关中这一片,今年的秋粮严重减产。
这就导致了秋收以后, 这边一说开工, 周围好几个县的人都出来成群结队的来找活干。
来的都是壮劳力,不要工钱,管饭就行。
省了口粮, 家里的老幼妇孺, 这不就多口吃的吗?人多了,眼就杂。
怎么办呢?村与村之间联保, 人与人之间联保。
最先是山南镇,以杨家凹为中心。
这个村子里人咱都认识,知根知底,没有问题。
镇子上的, 这是能相互作证的,他是谁家的, 多大了,家里还有谁,一直在镇上还是什么什么时候出去过等等。
周围村子的人若是想来,那就找杨家凹认识的人, 或是姻亲,或是朋友, 知道另外一个村里确实有你这号人。
以村为单位,每个来的人都能说清楚你们村的这些人的来历, 保证没问题。
这才可以!为啥这么干呢?鬼子村这个事在城里报纸上都刊登了,咱也是防着鬼子呢,都理解理解。
一个村可以为三个村作保,以此往外围推。
这般之下,一入冬,进山做工的就有数千人。
每天还都有各村管事的往上找,总也还有想来做工的。
这么多人是要吃饭的呀!这事全给吕时飞去负责,只要能确保这么多人有饭吃,其他的事你看着办。
吕时飞管了三天,知道管这事的难处了:这么多人要吃饭,这都是要花钱的呀!上面是给钱,但给的并不利索。
真就是花钱扣扣索索的!这么点钱,这么大的工程,上面也是能坑人,这么着还得叫人看着这两口子的动向。
这不是难为人吗?这个时候他真就觉得,林先生当真是好脾气!在正事上没马虎,就凭人家在正事上不给上面添麻烦的态度,就该被嘉奖的。
真的!再这么下去,自己先扛不住了。
他晚上来找四爷:……金兄呀,这么大的摊子,这么着不行!除了你催,别人也没法催呀!四爷叫对方炕桌边坐,林雨桐起身让客人,吃饭!先吃饭。
杨子转身拿了碗筷来,吕先生,您尝尝。
天都晚了,这是加了一餐。
吕时飞一瞧,清苦成这个样子!土房茅屋,寒舍泥炉,由此可见,诗人嘴里那山居惬意,那全是骗人的。
其实林雨桐觉得还好,这在乱世里,能有这么一个地方,安稳的生活着,干点能干的事。
闲暇了,还能围炉打坐,温一壶老酒对酌,不知道有多惬意呢。
这会子炉子下面木炭红彤彤的,砂锅里面咕嘟嘟的炖着菜,香味飘的满屋都是,多好的。
吕时飞接了筷子夹了一筷子菜,嗯,挺好吃的。
比小灶上的饭菜可好吃多了。
这是炖的黄菜豆腐,黄菜是林雨桐新学的。
用的就是白菜最外面那一两层的老梆子,将这些老梆子菜叶子摘洗干净了,去磨豆腐的地方拎上两桶豆浆。
白菜梆子在滚水里过一遍,之后加上豆浆发酵,酸了就能吃了。
她还真没这么做过,来之后新学的,头一次做。
把家里种的那些白菜的菜梆子和老青菜之类的都这么处理了,弄了一大瓮。
晚上若是饿了,就用砂锅放点猪油,葱姜蒜爆香,把从厨房捞出来的都冻成冰碴子的黄菜放进去,加水咕嘟着。
然后豆腐粉条往里放,最简单不过的吃食。
这么炖着的豆腐特别入味,长平爱吃的很,晚上本就常做。
若是遇到有人找四爷说事,也是这么着,各种的菜这么炖一锅,热乎乎的吃着舒服。
四爷和桐桐挺满足的,如今家里就一家三口,这日子简单滋润。
原本家里还有外人,但现在,必须得分开。
巴哥和方云原本是三不五时的过来吃饭,谁都不会去见外的。
但是方云却正儿八经的提出,不能这么着下去!这一开工,人就杂。
当局若是想派很多人渗透进来,这个很难做到。
但若是拉拢人,那咱们可就有些防不胜防了。
若是走的太近,叫人瞧着无界限,这不是好事。
我和老季的身份,就是被请来帮忙的,上下之间界限要分明……这对彼此都好!于是,巴哥和方云两人,人家也过起了小日子。
巴哥很忙,甚少回来。
方云是宁可一个人凑活着吃,也坚决不在这边吃饭的。
本来还有槐子杨子,一直这么处着关系,孩子也一直舅舅舅舅的叫。
按说这样的关系,就是吕时飞,也不会多想。
但是因着那对师徒,巴哥的意思是,再观察一两年再说。
但是短期内,还是保持一些距离合适。
林雨桐也没想一直叫槐子和杨子在家里住着,为啥呢?因为那个小桐才认回来,他们需要在一起生活才能培养起感情来。
既然如此,那为什么不叫人家兄妹三个一块过日子呢?就一个姓吴的老贼,病也养好了,跟着三个人一块过日子吧。
每个人都得有活干,这才有饭吃,对吧?槐子跟小道连同铜锤,管着那三千条枪的事。
他们得一点点的选合用的人,在一年内,每个人能拉起一千人的队伍负责整个翠山的安保,就是他们的差事。
这个薪水自然就高,这是养的起家的。
杨子还在这边当学徒,白天来,晚上回去睡,在这边吃喝,几乎不花钱。
那个小桐想干嘛,林雨桐也不知道,但是人家师父求过林雨桐,说是哪怕叫他徒弟学学认药材的,好歹是个手艺。
林雨桐没拒绝,但也知道,巴哥和方云一定不会愿意小桐跟在自己身边的。
林雨桐给了个折中的办法,跟小桐说:妇科是个大科……女人生孩子,迄今为止,很多人还是不愿意男大夫进产房。
我去跟哑姑说,叫她先带着你接生……你在边上看着。
回头我再慢慢的教你!老吴觉得挺好,好声好气的跟小桐说,我知道你心野,可你一个姑娘家,你想学什么呀?去学那玉面罗刹杀人那一套?不行吗?不行!老吴坚决不答应,生老病死,病了要大夫,生孩子当然也要大夫。
那谁家能不生孩子呀?你去学去,学着看女人病。
只学成这一手,就能保你一辈子饿不着。
那当大夫的,不是念书念出来的,那跟着师傅见的多,自然就会了!你先跟着去看看……看看还害怕呀!我去看看……也不拿工钱,咱俩吃什么喝什么……转天槐子将薪水拿回家,都给她收着,家里的开销,你说了算。
……这个新大哥可真实诚,就不怕我卷了钱跑了。
其实对于我是不是你妹妹,我这心里并不是很确定。
反正别管怎么磕绊,兄妹三个这么凑到一块过起了日子。
老贼也没闲着,四处弄点干草,大部分都是药材,多少能换点钱。
但巴哥觉得由着他到处跑,倒不如限制他的自由。
就找上门给他活,咱这人多,路口得设个登记口。
您过去帮着看门吧……通往山上的路口,路边盖个小土坯房子,弄个泥炉子,一铺小炕,就能在里面安家。
看管进出的人,也不是老吴一个人的差事,还有镇上一独眼老人,两人搭伴,直接给住过去了。
老吴这眼睛贼呀,在工地上做饭的妇人哪个偷馒头偷粮食了,他是扫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去了三天,看出了五个。
他当时没言语,回头就跟槐子说了。
巴哥暂时也没觉得老吴有什么毛病,就这么叫他在那里混着日子,得一份工钱罢了。
栓子呢,他奶奶在家养着俩孩子,桐桐每月给俩孩子补贴一份伙食费。
再加上栓子爹在账房管着差事,跟吕时飞接触最多的就是栓子爹。
对于这种账房先生,这自来薪水也不低。
栓子呢,还是给四爷跑腿,支应差事,在家里进进出出最多的就是他。
像是家里的柴火之类的,他是得空了就给弄好了。
但吃饭睡觉,都不在家里。
小道和铜锤在山上管着工地呢。
十天半月的都未必下山,槐子回来的多点,桐桐经常叫给两人捎点吃的。
反正叫人猛的一瞧,自家这就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户账户人家。
如今大冷天的,靠烧柴取暖。
晚上吃的就是酸白菜梆子炖豆腐,就是做的再好,不也还是这么些东西吗?吕时飞又给嘴里塞了一筷子粉条,这才道:金兄呀……事得干,但很不必这么清苦。
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,很该叫上面的人瞧瞧,咱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。
保密归保密,但钱粮是不是得大方着点。
四爷给对方倒酒,发了电报,催了几回了!张先生之前还提了,让他侄儿过来。
我也想着,钱粮这些我不沾手,不管上面给多少,只要保证不耽搁事,保证我这边供给凑活,谁从中间吃多少,我不眼红……吕时飞端着酒杯就笑,金兄……您看的透呀!四爷摆手,不过催了几次,至今不见那位小张先生过来,怕是中间有什么变故。
要换人了?四爷给对方满上酒,时飞呀,我主要管电厂这一摊子,药厂是我家林先生的地盘,她不耐烦琐事,这差事交给季兄代为处理。
说起来,药厂跟其他的,其实是分割开的。
咱们还需要矿场、需要冶炼厂,需要……这事绝不是一个人能管的过来的。
吕时飞愣了一点,然后若有所思。
这是说,要来个大管家的吧!这管家管不到人家,但管的到自己的。
果然,这话落下没几天,上面终于派人来了。
应该是第一批打前站的人,人不多,就三个,可这三个都颇有来头。
一个叫辛护国,此人做过蒋的侍从亲卫长,因负伤无法做亲卫,这才被安排了这么一个差事。
一个叫郑天晟,此人是宋家的远亲,至于是什么样的亲,这就无从得知了。
还有一个人,连林雨桐也没想到,此人竟是白雪。
白雪换了一身妆容,跟着辛护国和郑天晟一起来的。
郑天晟三十许岁年纪,五短身材,打扮的跟个做生意的富商似得,见了谁都笑眯眯的。
人家说见人就有三分笑,这位见人得有五分笑。
汽车一直开到村口,这三人手里拎着许多礼品,走到自家门口。
一开门,林雨桐就看到一张喜庆的笑脸,一搭话,对方先欠了身,……林先生,可算是见到您呢。
金兄在家吗?在下郑天晟,跟金兄有过一面之缘,有些日子没见了,可是想的慌。
郑天晟?桐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。
如果不是后面跟着白雪,她真没想到这是上面派来的。
还别说,他这么一副样子,跟那些商人的做派一模一样的,谁能想到他肩负别的使命呢。
林雨桐客气了两句,把三人往里面请,……张先生早说有人要来,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兄台。
若是知道,早该去接的。
不敢当不敢当。
说着话,就穿过了院子。
此时,四爷已经从堂屋里迎出来了,是郑兄呀,京城一别,有些日子了。
可不嘛,怪想的。
其实两人真不熟,真就是见了一面,很多人在一块,别人给客气的引荐了一下,四爷能记起姓郑,已然是不错了。
进去相互介绍,重新认识,分宾主坐下。
杨子这才带着长平过来给客人见礼,桐桐给介绍了,一个是幼弟,一个是犬子。
郑天晟见不管大的还是小的,都知礼的样子,又免不了夸几句。
栓子进来倒了茶,就在四爷边上站了。
郑天晟随意的一打量,这才道:茅屋草舍,却也气度俨然。
怪不得人说,山野藏高人呢。
金兄,您和林先生一样,可都是高人。
这次的差事,我听您的。
您是行家,您说怎么办,就怎么办。
需要什么了,只管跟我提。
别管什么东西,只要您要了,我弄不到,那是我姓郑的没本事……四爷摆手,郑兄,电厂是基础,我把电厂做好,这就足够了。
至于其他的,您该怎么管理,您说了算。
不是我推脱,实在是我分身乏术。
再则,事关机密……郑兄不仅得防着倭国人,还得防着共党……人多手杂,容易出事!这是说,他得避嫌。
郑天晟哈哈就笑,金兄呀,你这人就是太谨慎。
却再不提叫四爷管这个管哪个的话了。
林雨桐并没有单独跟白雪说话的机会,第一次简单的接触,就这样了。
人送走,不到晚上,杨先河的大舅子来了,此人叫姚贵材,在镇上任公署署长。
如今跟四爷那也是常来常往,但此人并不是党内人士,只算的上是周围有名的绅士人家。
做着个小官,但却并无恶名。
相反,镇上不管是哪个村,有后生勤学上进,他很乐意出钱资助这样的孩子去求学。
今儿来又带了两斤猪肉,林先生,今儿搭伙,馋您做的五花肉了。
林雨桐笑着接了,四爷把人往里面请。
在书房坐了,姚贵材把羊皮袄子一脱,摘了狗皮帽子,坐在炉子边上,跟四爷道:老弟呀,你给老哥一句实在话,这新来的三个,什么来头。
这一来,就把公署的办公区彻底给占据了。
公署里十多号人,都给撵到门房办公了。
今儿一早,从长安下来两人,陪着这三人的。
这么一行人,还是县长刘洋亲自陪同下来的!如今正在公署设宴呢……那老兄你不陪着去?我老表陪着呢,他是镇长,人家认他。
姚贵材低声问,老弟呀,你给老哥说句实话,咱这山里,是出金银矿了吗?这要不是出了大矿,这能一级一级的来这么多人呀?四爷笑了笑没言语,您就当是为电厂挖出了煤矿,别的不打听最好。
既然都不说来历,那自然是不想叫你们知道来历。
哎哟!那这得是多大的来头呢?姚贵材接了递来的茶手都有点抖了,……这对咱这地方……是好是坏呀?不是坏事!能给大家找碗饭吃的地方。
两人在里面说话,桐桐在外面隐约听见了。
她是出来从挂着的红辣椒串上摘几个干辣椒的,结果听了那么一耳朵。
啥意思?住进了公署?!这是想以开矿的名目掩人耳目吧。
红烧肉端进去,就是红烧肉。
姚贵材点着这碗肉,家里做的就跟炖肉似得,还是这个正宗,跟年轻的时候在外面馆子吃的,一样样的。
说着就跟林雨桐拉关系,说亲近话,……您那妹夫,人很机灵。
这两个月看下来,当真就是少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了。
他说的是如今在行署当差的丁旺。
丁旺在行署里忙前忙后,设宴不是一句简单的设宴就能操办起来的。
署长出门了,管事的是主任杨中和。
杨中和这人,这会子正巴结县长刘洋呢。
那位刘县长说,得有河鲜。
杨主任立马应承,没问题,河鲜马上准备。
于是,自己就得想办法给准备河鲜。
可哪里有什么河鲜?看谁家还有鱼,弄两条鱼上菜得了。
看杨主任那德行,丁旺过去拉了他,主任,有是有,但这不是费时间吗?等到了饭点,菜端不出来,不像话。
您看这样行吗?我看着准备,完了菜单给您定夺,咱以地方特色待客,也是咱们的诚意。
成成成!赶紧的吧。
羊腿,这个有,自家店里就有。
猪肉管够的用。
虾是绝对没有,但是鱼……有个地方还真有。
他叫了个跑腿的,你去我家店里买一只羊腿给后厨送去,顺便叫我媳妇赶紧去她姐家一趟,我记得林先生院里的瓮里,就养着鱼呢……跑腿的还没走呢,就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一句,不用了!丁旺面色微微一变,扭脸看过去,果然是白雪。
白雪朝他笑了笑,别折腾了,有其他菜就挺好了。
鱼嘛,就别去拿了。
林先生那边的鱼,是留给孩子吃的。
咱们怎么好意思从孩子嘴里抢食吃。
丁旺客气的回了一句,今儿先借用,回头打发人专门买些野河鱼再给林先生送去就是了。
我们不是挑剔的人,以后还会常住,改天再尝本地的鱼也就是了。
说完,不给丁旺说话的时间,又转身回屋去了。
丁旺皱眉,这个白雪,怎么又回来了。
他打发了跑腿的去买羊腿去了,鱼只能算是了。
羊肉馆里,丁三甲正在厨下添火,知道是公署要羊腿的,就起身笑着迎客,羊腿还真有!另外羊头和羊蹄还有,都是处理好的……跑腿的不敢接,就要羊腿就够了。
可等跑腿的一走,丁三甲就喊红桃,把羊头和羊蹄装篮子里,给送去。
红桃心疼,这个……咋收钱呀!丁婶就笑,别扣扣搜搜的,丁旺一个外地人,在这里当差,得叫大家觉得他能干这差事,那就得糊住大家的嘴。
这羊头羊蹄不是给贵客吃的,就是叫后厨炖汤,公署那么些人呢,一人也分不了几口。
红桃这才拿着去了,一到地方就被丁旺拦了,你怎么来了?送东西呀!丁旺一把接到手里,这里以后不许随便进出,需要什么我叫人去取,你别老往里面来了。
是来了贵客不方便外人进出了吧。
红桃递了篮子,也没说别的,怕给丁旺惹麻烦,赶紧就走。
可一出来,就碰到从外面的女茅厕出来的白雪,白……白小姐……你不是已经走了吗?白雪点点头,是嫂子啊?她笑了一下,跟红桃擦肩而过,我有差事,你忙你的。
说完,直接进了公署。
红桃面色一变,站在外面怔怔的看这白雪的背影。
看着她进了大门,看到丁旺手里拿着什么追着那个白小姐去了。
这事叫她心里不舒坦,回去脸上都挂着相呢。
丁婶一瞧,就放下手里的刀问她,又怎么了?丁旺又说你了?不是!是那个白雪,阴魂不散,怎么都到哪都跟着呢。
丁婶愣了一下,白雪……你说那个白小姐又来了?可不!丁婶就看老丁,你得说说丁旺。
人家许是有正事呢,不至于有别的。
丁三甲说着就抬起头,这事咱也没法打听,要是不放心,红桃你上你三姐家问问,看那白小姐是啥来路。
红桃顺手抓了两根没剔干净肉的大骨头,又把处理好的羊杂这个那个的切了一些,那我上我姐家问问去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