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向高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,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,呜咽不能言。
四爷叹气,大明律, 在朕看来, 是完备的。
但完备,不等于完美。
涉及到方方面面, 但更要顾忌到方方面面。
朕知道你要说什么……大明出过你们所说的数十年不上朝, 拱手而治之君。
皇上拱手而治,权在哪呢?权在你们的手里。
所以,你们总是说, 最好的治理, 便是无为而治,其次才是以德治国, 荀子有言,当‘礼刑合用’,他说‘明德慎罚,国家治四海平’;董仲舒又言, 当‘德本刑末’,他的说辞是, ‘教,政之本也;刑,政之末也。
’德与法并行,自来都是如此的!而后, 也将会是如此!律法,以治人!但律法, 亦能护人。
此次大改,以‘仁’为先。
废黜各种残酷刑罚你们称朕仁, 增补一些保护鳏寡弱小的律法条文,这亦是仁。
林雨桐从外面进来,扶起叶向高:你们是子民,他们亦是子民。
这就如同百姓人家,家中子女众多。
这子女中,有学文习武位列朝堂的,有嫁入勋贵光耀门楣的。
但亦有笨拙孱弱者,亦有时运不济命运坎坷者,难道作为父母,便只认那有出息的子女不成?只偏着出息的子女,那叫势力!大多数父母,都是想着,能叫出息的子女回头拉拔一把那没出息的,一块的朝前走!但皇上和本宫不是势利眼的父母,也尽量不去苛责有出息但不拉拔没出息的这些孩子,我们就想一碗水端平。
叫有出息的有更大的空间发挥他的才能,叫没出息的也能有一碗饭吃,别叫人欺负了。
父母爱子女之心,不外如是!阁老,我们年轻,还没有做父母。
我们也父母缘浅,总也有些缺憾。
您已是儿孙满堂,不求别的,只求您用为人父之心,再思量皇上今日之所行,或许,您有不一样的感悟也不一定。
她说着,就招手叫王成,阁老身子不好,先送回去好好休养吧!说着,就跟叶向高道,在朝堂晦暗时,正是像阁老一般的大臣,拼尽全力护着大明这艘船……皇上始终记得阁老的好。
四爷这才又道,阁老,皇爷当年不是不想调您回内阁,之所以没调用,这原因他曾经跟朕提过。
他不放心先帝,恐先帝对您无恩。
因此,他驾崩之前曾有交代,一定得在他驾崩之后请您回朝。
谁曾想,先帝登基仅一个月,召您回来的旨意才送到您手上,他就先走了一步。
皇爷曾说,您若辅佐先帝,还能帮先帝稳固朝堂十年。
这是皇爷对您的期许。
这样,您久居京城吧。
赐您府邸一座,皇庄一个,将来,准您以衣冠冢陪葬皇陵。
身体葬回祖坟,但衣冠冢陪葬皇陵,这是对一个臣子一生所为,最高的褒奖。
叶向高痛哭出声,他知道,皇上叫他以最体面的方式退了下去。
从宫里出来,直到回府,他谁也没见,躺下半晌了,才回过味儿来。
当日皇后争执,感觉下一刻都要刀斧加身的时候,皇上和皇后都没有生出叫他退的心思。
但发现事不可为,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,他们不再动怒,也不再生气了。
他们在安抚,他们没有来晓之以理,而是选用了动之以情。
皇后用情表的是皇上和她的一翻苦心!因着一片爱子民的父母之心,便是有个对或者不对的地方,话重了话轻了的,都请他这个老臣见谅。
且,皇后说了,他们还没有做父母,他们在父母缘分上,也浅的很。
这是说,两个年轻人,两个失了长辈庇护的年轻人,却担着天下之责,便是有一二觉得委屈之处,也请看在他们年轻的份上,包容了吧!皇上呢,把皇爷搬了出来。
说的也应该是都是真话!先帝那般,有皇爷为他操心。
可先帝那般,皇上骤然登基……谁又为皇上想过?皇上没再责骂,夸他,承认他,肯定他,给他荣宠。
叶向高从起伏的心绪上拉回思绪,心中却不由的有些骇然。
是啊!都知道皇帝年轻,皇后年轻,可年轻的帝后,在处理事情的时候,亮出了非常成熟的一面。
大明的官员,尤其是阁臣,少有善终者。
皇帝爱之则用,恨之则贬!今儿恩重,明儿便枷锁加身的事常有。
对朝臣,用的顺手了,便恩赏有加。
用的不顺手了,扔的也毫不心疼。
做臣子的总说,雷霆雨露皆君恩,可说出这话的时候,心底又何尝没有怨?!可此刻扪心自问,自己怨吗?自己不怨!在皇后那番话说出来之后,他竟是觉得鼻子发酸。
皇上的一声声肯定,一个个安置,他是又羞又惭!回来了,再细想,这般罢免了大臣,却丝毫没留怨恨的手段,难道不高明。
如果依此再往深的想一想,皇上和皇后在轻言细语里,‘斩首’成功了!自己不会再参与接下来的事了,该知趣的‘功成身退’,‘休养身体’去了。
于是,就相当于不动刀兵,不留埋怨的,把反对一派的头给摘了。
如今,只怕是群龙无首!一旦群龙无首,人心就散了。
有人顺风倒,倒向皇上一边了。
心里不认同没关系,顺着皇上的意思,这个活儿总能干吧。
有人心灰意冷,觉得不跟皇上一个步调,怕是起了不为官的想法,趁着皇上肯定会放人的契机,直接遁了。
当然了,肯定也有人,总想着要‘力挽狂澜’,去纠正帝王的过失。
但这已经不重要了,因为最重要的一部分,被皇上就这么给打散了。
叶向高躺在榻上,边上的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,他轻咳一声,又轻叹一声,喊伺候的人,温一壶酒来。
啊?您能喝酒吗?再去熬着药。
是!不管谁求见,都说病了,也累了,回来喝了药,就睡的沉了。
回头再去请了王肯堂王太医,以后就请他来调养吧。
这就去安排!于是,很多人都被拦住了,反正是阁老不见。
因着没过大年十五呢,衙门还都是三班倒。
好些没正式当值的,还有时间到处窜呢。
而在衙门当值的,多少都知道一点,内阁又得调整。
不知道谁来做这个首辅!首辅?自从有了军机,其实首辅的职权已经消减了。
之前的首辅是军政一把抓。
现在,军事上的事,跟内阁可没关系。
所以,首辅是谁,用谁已然没那么重要了。
但四爷还是叫王成宣召了朱国祚。
此人算是内阁中较为务实的一派,开恩科之时,此人主持恩科,很是简拔了一些官员上来。
在用人和任事上,颇有宽和长者的风范。
肯提拔人,给人机会,看人也算是有些眼光。
唯一不好的就是,年纪不小了。
但扛过这个过度期,应该还是成的。
于是,朱国祚就被宣来了。
四爷跟他恳谈,律法的修改,势在必行。
朱国祚叹了一声,臣斗胆揣摩圣意之下,虽有许多不解和含混之处,但皇上的初衷是什么,臣略有领悟。
跟历朝历代比,您此举乃是开创之举,亘古未有。
将来会如何,说实话,臣看不到,也不敢擅自揣测!自来施行的,都是从古至今验证过的。
便是缺点种种,但有前人的经验可借鉴。
像皇上您这般,大胆又贸然的去试,臣说句冒犯的话,这是不合谋国之道的。
可随即,臣又想,大明到了如今,内忧而外患。
这两年许多举措,都只是急救之策。
缓过来之后,还得固本。
可如何固本呢?都说固本清源,想来,您是想从源头上清理!源头是哪里?源头是根基!根基不清理,做再多的也无济于事!如今是,不试是冒险,试了依旧是冒险。
生死存亡关头,什么都值得一试。
这么一想,臣又想通了!臣愿意随皇上一试,成,则是大明之幸。
败,也不过是以死殉国!臣这般年纪了,还有什么不敢做的?四爷久久没有言语,朱国祚这么想也不算是错的!行吧,别管怎么想,只要愿意配合就行。
他就点了点大明律,将其拆分。
比如吏律,单独分出来。
这一部分律法的修订,官员比例不能大!朱国祚听明白了,皇上其实很有分寸。
像是商这个行业的律法修改,人员名单保留了三成的相关行业的参与者,但更多的是一些朝臣和官员参与。
且一半有过在户部履历的经历。
而像是针对女子和奴仆这一部分,皇上却叫这两部分的人占据了大多数。
他就明白这个意思了,皇上在尽力的维护这些人的利益。
可这些人压根就不懂怎么去给自己争取利益。
是啊!这也就是叫四爷头疼的问题。
把朱国祚打发了,四爷叫周宝去宣召,那个耿淑明,宣进来吧。
是!宣召了耿淑明,林雨桐才见到了这个姐夫。
怎么说呢?公子哥的样儿,桃花眼,入鬓眉,长的很……精致。
这人胆大,抬脚动步都显示着,他是潇洒肆意惯了的。
这应该是个喜欢悠游山水多过案牍劳形的人。
林雨桐隔着窗户瞧见了,低声问四爷:此人,行吗?四爷‘嗯’了一声,王百户回来禀报的事,你也听说了!他是第一个说出,不能叫狼给羊制定律法的人。
试试吧!至少此人聪明有眼色。
更关键的是:咱们跟他姻亲相连,利益一体,他最少也能是个将咱们的意志贯彻彻底的人!两人以这样的心态选人,却怎么也没想到,通过此人,叫桐桐和四爷深刻的知道,什么叫做遗贤遍野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