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扬果都忘了, 关外的冬天来的这般的早。
他回盛京的这一天,飘起了雪花。
他骑在马上,看着这样的盛京, 竟是觉得陌生的很。
回来了吗?是的!回来了。
路两边有瞧热闹的百姓, 他们跟新明那种瞧热闹的百姓还不一样。
新明的百姓就是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的看,可是在大清不一样, 这是贵人的车架, 这退避三舍。
若是不能,就跪下,等车架过去了再说。
凡是所过之处, 顿时就变的静悄悄的。
这样的天, 跪在地上,他不能再打量了, 打马快速从街道上过去。
他却不知道,他走后,身后站起来的人里,有个少年目光复杂。
他返身回了店里, 爹!刘舟转过身来,怎么了?费扬果回来了。
朱达小心的朝外看了一眼这才道, 我跟朱候跟他都极为熟悉,包括柳先生……刘舟沉吟了一瞬,你们暂时不能露面。
虽然几年没见了,但是打小一起的伙伴, 应该是能认出来的。
尤其是柳先生。
朱达点头,虽然不会把我们怎么样, 但还是小心为上。
这位什么立场谁也不知道,因此, 得格外小心。
哪怕是您,也该注意些。
刘舟‘嗯’了一声,随即又道,可你们俩个小伙子,什么事也不干,岂不奇怪?叫柳先生病了吧,对外只说养病着呢。
您留盛京,我跟朱候不在盛京呆着了,其他的城池也不小,我们以行商的名义出去转吧,把辽东这地方转熟了,再说其他。
也好!收拾东西,趁着还不算太冷,往锦州去吧,这个冬您们哥俩就在锦州过吧。
他们要搜集各地的驻防情况,这真的是正经事。
这些费扬果都是不知道的,他进了熟悉又陌生的皇宫,见到了好些年都不见的皇太极。
皇太极一把将人给扶起来,不住的拍打着对方的胳膊,满脸都是欣慰:好!回来就好!父汗要知道小十六长成这般英武的汉子,不知道有多欣慰。
去吧!先去给父汗上一炷香。
是!费扬果跪在牌位前,父汗的样子在心里其实已经模糊了!跪在这里,他心里复杂,默默的磕头,而后起身。
各种伺候的人殷勤的服侍着,又被赐了一坐郡王府邸,府邸里什么都准备好了,包括里面伺候的奴才。
这一刻费扬果嘴角露出几分讥诮,在大明人家没有给自己下人,回来了,却给了一堆说不清是谁的人的人。
小豆子小心的打量主子,这才低声道:主子,怎么办?爷住前院,……咱们带回来的人,守住一个院子的本事总是有的吧。
至于其他的人,守着空院子呆着吧,慢慢料理。
回来洗漱完,吃了一顿很吃不惯的饭菜,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,这又得进宫了。
今儿是接风宴,不去不行。
大礼服换上,带着人又往宫里去。
小豆子一个劲的道,还有半个时辰呢,早着呢。
不早了!费扬果提醒小豆子,这里跟家……这里跟关内不一样!小豆子愣了一下,而后低了头应了一声是!替主子难受的慌。
主子在那边的宫宴,可以随便的安排,早点迟点,从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。
可回来了反而该处处小心了。
他低声道:早知道就不回来了。
傻话!费扬果没言语,再次提醒小豆子管住自己的嘴,这才进了宫。
果然,紧赶慢赶,还是来的稍微晚了一些。
大殿里的人跟送他离开时并没有多少不同。
代善拉了他,长大了……长大了这么些。
费扬果眼圈都红了,二哥哥怎么头发都白了!我记得走的时候您还一头黑发呢。
这情真意切的,代善就笑,你大了,哥哥可不老了吗?说着拉了费扬果,走,哥哥带你认人去。
谁知道费扬果都认识,先被带到阿敏身边,他就热情的跟阿敏说话,……这几年满耳都是阿敏哥哥的消息,哥哥英武,常听果盖说起。
对了,果盖给家里捎带了不少东西,改明儿亲自给哥哥送去。
果盖惦记家里,惦记哥哥的身体呢。
阿敏哈哈就笑,拍着费扬果,可见恭维的话说的他极其舒心。
到了莽古尔泰面前,他又忙道:我记得哥哥喜欢吃海鱼,这次带回来不少,都是给哥哥带的。
你怎么还记得这个。
父汗在的时候,哪一年不赏哥哥这个?难为当时你那么小,还记得这个。
哥哥英雄气概,当时就想着,要是长大了长成哥哥这样就好了。
如今您瞧,有几分这个模样了吗?也是个大汉的模样了!这话更叫人高兴!代善就发现,费扬果这孩子,是真会跟人打交道!不仅对宗室各家不陌生,就是对朝中将领也很是熟稔。
见了索尼,就说着两年没见,少见了。
又听说索尼家新添了儿子,他忙道:改明儿得送贺礼过去。
一见鳌拜就又举起拳头相互碰了碰,回头咱去校场,之前揍不了你,这回可未必。
鳌拜说,郡王爷,您还嫩点。
他就朝鳌拜肚子上轻轻打了一拳,谁嫩了?谁嫩了?挤在一块嘻嘻哈哈的,半点也不见生疏。
武将是这样的,当场说摔一跤就摔一跤,这不,酒杯放一边,来来来,郡王爷,过两招。
接连上场好几个,都被费扬果撂倒了。
多尔衮听多铎说过,这小子小小年纪就有不凡的能耐,如今更了得了,跟鳌拜交手,竟是各有输赢。
皇太极来的时候,正闹腾着呢。
他一来,这就中断了。
他招手叫费扬果坐在前面来,可还都认识?臣弟怎么敢忘。
宫宴这就开始了,皇太极拉了费扬果,低声问新明的情况,……报上来的到底是不直观,朕还是想听听你说。
费扬果低声道,您也知道,臣弟这些年在那边,一直距离权利中心最近。
臣弟不敢说,人家什么都不避讳臣弟,但是……就臣弟所知的,大明基本算是稳定。
至于说打仗……武将求战心切,谁都急着立功。
尤其是设立了战区之后,东北和西北这两个战区,求战之声更胜!为何?因为西南有安南属国,那边再是如何,也难保时不时的要闹一闹民变。
他们一是有平叛之功,二是有为海商护航之功,功劳极容易积攒。
而东南呢,跟海盗海寇,甚至于琉球诸国时有摩擦,这也是功劳。
那郑芝龙当时在军事学堂的时候,出身是最不显的。
可如今呢?已然在其他人之上了。
您说,其他人能不着急吗?如今啊,不是咱们要求战,闹不好,对方比咱们更急于求战。
因此,臣弟的意思,跟新明的关系,得比之前更慎重。
臣弟担心一旦起了摩擦,咱们几方树敌。
其一,朝鲜是否真的稳若磐石。
其二,跟蒙古之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那一步了。
此时,若是跟新明冲突,就怕左支右绌,应付艰难。
皇太极点头,没有言语,像是在思量什么。
费扬果看不明白他此时心里怎么想的,就主动给对方斟酒,才说分心看一下情况呢,结果就猛的听见一声哭声,舞姬里有个女子一下子给扑了出来,一边哭着,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。
说的是什么?别人能不能听懂费扬果不知道,但是他大致能听到。
为啥呢?因为大明对太子的教育比较变态,学的东西很杂。
比如,倭语、朝语,都有涉猎。
他学的不咋样,但连蒙带猜,大致能懂意思。
正因为懂了意思,他当时就变了脸色。
因为这个女人喊着救命,说她是被阿敏给强征来的,跟她一般的还有许多人,说是阿敏在朝鲜的府邸里,养着许多的女子。
她们有些是被抢的,有些却是自愿的。
因为大家被征招的时候只听说是给皇帝选妃嫔的,并不知道是伺候阿敏贝勒的。
这指控可严重了!以给皇帝选妃的名义强征那么些民女,不管这话真假,只要被告到皇太极这里,阿敏都完了。
说他一个僭越,有自立之心他冤枉吗?费扬果脑子转的极快,他很快意识到:这件事九成九是皇太极安排好的!就是借着这个机会,叫阿敏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被拿下。
可皇太极就算是安排了,那也一定是阿敏真的这么做了!若真是以纳妃的名义强征人家的女人,他阿敏真就不冤枉。
这会子鼓乐之声也停下来了,自有索尼这般的能懂别国语言的上前翻译。
这一翻译出来,阿敏蹭的一下站起来就拔出了刀,对着那女人就要扔过去。
费扬果直接将手里的杯子扔了出去,撞在阿敏的刀上,然后酒杯掉落,砸在这女人的身上,那刀却掉落在女人的身边。
这女人吓的瑟瑟发抖,豪格赶紧将刀给收了,怒视阿敏,御前乱抛利刃,阿敏你想干什么?多尔衮给了多铎一个眼神,多铎蹭的一下朝阿敏扑了过去,可阿敏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拿下的。
皇太极朝鳌拜看了一眼,鳌拜三两步过去,配合着多铎,直接将阿敏给绑了。
费扬果看着鳌拜绑了阿敏之后,再不管了,直接就出了大殿。
他知道,鳌拜这是要围了阿敏的府邸呀!阿敏此时哪有不懂是什么意思的,他哈哈就笑,皇太极,你这是卸磨杀驴。
当初用的上咱们的时候,一口一个哥哥。
而今,用不上咱们了,觉得咱们碍眼了,咱们处处都是罪!多尔衮眼里闪过一丝讥诮,不知道是对着阿敏还是对着皇太极的。
他没言语,多铎也不言语。
豪格喊道:阿敏,人家告发到御前,你一句自辩的解释都没有,抬手就要杀人……如今一句罪都没问呢,你又口出不逊,你这不是心存不满,意图自立是什么?说完,就对着上首喊道,皇阿玛,就该议罪阿敏。
皇太极手里端着酒杯子,从一个挨着一个的脸上扫了一遍。
看不出代善的喜怒,倒是岳托,对着阿敏露出了几分同情。
莽古尔泰皱着眉头,不知道这是因为拿下了阿敏叫他不快,而是阿敏做的事他觉得不妥当。
多尔衮眼角眉梢都耷拉着,没有别的情绪露出来。
多铎却一脸的讥讽嘲讽,不知道是对着谁的。
再下来就没看,他们怎么想的其实不重要。
他看了一眼在边上的费扬果,你也是大人了,这件事,你怎么看?费扬果起身,看向阿敏,问说,阿敏哥哥,我就问一句,这女人所言,是否属实。
你在朝鲜是否有强抢民女,强征民女,以为皇上纳妃的名义收揽民女入府?不说是否有自立之心,只就事论事!阿敏冷笑,是又如何?老子辛苦打仗,找几个女人伺候怎么了?这就是有自立之心吗?况且,抢女人是犯罪吗?草原上的规矩你们忘了,输了,那输女人孩子是活该。
赢了,当然赢得女人人口,这老规矩了!若是以此论罪,我不服。
你凭什么不服?费扬果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亢了起来:……你站着这大殿上,当着文武官员,在这里说什么草原的规矩!你看看,这是草原的大帐吗?不是!这是金銮殿!你不是部落的首领,你是大清国的贝勒爷。
大清国有国法,你不尊国法,只谈所谓的规矩……若是当年父汗只想着草原的那一套,又何须建立大金国,给后人留下这么大的家业。
你说皇上卸磨杀驴,这话可笑。
皇上若是猜忌你,何以叫你驻守朝鲜?别的不看,你就看看大明,驻守安南的武将是谁?李自成、高一功,乃是亲信中的亲信。
你再看看常驻台弯的是谁?是王成!那是大明皇帝贴身之人。
朝鲜跟盛京相隔那么远,皇上将他交托给你,何等信重。
身为臣子,守土安民是你的职责本分。
可你是怎么做的呢?抢人妻女,此恨不共戴天,这必然导致民怨沸腾。
若起民乱,就得平乱。
若是平乱,就得死人。
只死别人的人吗?八旗将士的命难道不是命?若为保境安民,他们死得其所。
若因一人贪欲,而引起民变,继而导致的死伤,这便罪无可恕。
说完,就朝皇太极拱手,皇上,臣弟以为,该议阿敏死罪,且罪不容恕。
议罪之后,迅速着人告知朝鲜,发布告叫在朝官员以及百姓人等知晓,另安抚百姓,予以额外补偿。
着钦差,查察阿敏以及其亲信部众,在朝鲜可有别的违法之行,一经查出,严惩不贷。
臣弟知晓,若论亲,阿敏哥哥是手足兄弟。
若论功,阿敏哥哥功勋卓著。
可若不论罪,受损的是大清国,枉死的是朝鲜百姓和八旗将士……咱们有手足,将士也有家人。
皇上万万不可只因顾忌手足兄弟之情,而寒了将士之心呀!豪格立马复议,儿子觉得,十六叔所言甚是!在坐的聪明人不由的正视起这个才回来的郡王爷,皇上拿下阿敏,说到底,就是容不下阿敏了!一直找机会,可算是逮住机会了!这就是皇上的初衷。
可话叫费扬果这么一说,皇上有私心吗?没有!什么自立不自立那些枉自揣测的话,一句都没有!可却句句大义,句句国法。
甚至于连给阿敏降罪的可能都没有了,人家说了,皇上若是论亲论功而不治其死罪,是要寒将士的心的。
那么敢问,为了大清国,为了八旗将士人心,为了安抚属国,一个阿敏而已,杀不得吗?代善就这么看着才回来的小兄弟,之前还跟阿敏谈笑风生,说跟阿敏的儿子的交情如何,说给阿敏捎带了多少东西回来,可转眼,就变了脸,一张好凌厉的口齿,生生的要了阿敏的命。
其实,他之前就想着,阿敏完了,但估计是圈禁到死。
谁知道……谁知道……这却是要命了!代善站起来,阿敏死不足惜,然父汗有令……不得杀兄弑弟……因为努尔哈赤当年杀了亲弟弟,也就是阿敏的阿玛。
这件事,努尔哈赤晚年不是不后悔,他确实是留下过这样的话,不叫杀兄弑弟,手足相残。
大哥所言差矣!费扬果看向代善,若宗亲勋贵人人可免死,这又置国法于何地?若该死而不死,这该是皇上给的恩典,不该是生来就有的特权!说完,他就看向阿敏,阿敏哥哥,以国法而论罪,你是服还是不服?阿敏看向费扬果,听出来了,他把‘国法’两个字咬的特别重。
是的!就是国法。
以此法论罪,死你一人而已。
可若真要圈禁,子孙后代皆是罪!几时能开恩叫你的子孙好过点,这可就不好说了。
该如何选,你来定。
阿敏能如何选?他看了看豪格手里的短刀,只朝皇太极喊了一声,这罪,我认了!然后整个人朝豪格撞了过去。
豪格手里的短刀直接插入阿敏的腹部,这叫豪格瞬间愣在当场。
阿敏嘴角流血,身子侧着弯了一下,短刀没动,可人动了,就跟匕首在肚腹里搅动了一下一样。
然后他整个人朝后直接倒了下去,睁着眼睛,嘴里的血咕咕的流了出来。
索尼就低声问范文程,你没觉得,这位郡王爷这言辞做派,像一个人?像谁?大明的皇后。
范文程愣了一下,仔细想了想数次见到的那位皇后。
这么一对比,果然如此。
还真是谁养大的像谁!这位郡王一回来,一露面,一张嘴,说死了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