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汉白这人好不过一宿,前晚贴心地给人家擦脸端饭,第二天睡醒就来砸门问话。
没办法,他的好奇心吊了好几天,势必要弄个明白。
纪慎语被砸门声扰乱清梦,直往枕头底下钻,而后门外的土匪把门踢开,冲进来,咚的坐到床边,隔着被子推他。
赶紧起来。
丁汉白手大劲儿更大,往纪慎语后腰一按,居然有骨头的嘎吱声,你闷屋里这几天都干吗了?不交代清楚这礼拜别想洗澡。
纪慎语反手捂着腰,听见洗澡立刻还嘴:那我去华清池,我蒸桑拿。
他翻身坐起来,褪去惺忪态,满是睡饱后的清明。
丁汉白离他半臂距离,倾身嗅一嗅,皱眉瞪眼:你都有味儿了!酸的,我吐了!那人语气神情太逼真,仿佛嘴巴再一张合真要吐出来,纪慎语的脸刷一下变红,窘迫难堪,在被子下捏着衣服犹豫:我没出汗,我现在就去洗澡。
丁汉白来一套川剧变脸,抬手拦住:说了不让洗,先交代你这几天偷偷摸摸干什么了。
话又绕回来,纪慎语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有味儿,还是丁汉白诓他,弯腰从对方手臂下一钻,光脚立在地板上:我关上门爱干什么都行,师父都没管,你更管不着……丁汉白一听就火:少拿丁延寿压人,不顶用!这是我的院子,你干什么都受我管教。
他站起身,将对方迫得后退,玩儿神秘是吧?今天开始不许去前院吃饭,就关上门在这屋里吃!纪慎语隐约觉得丁汉白吃软不吃硬,可是他丝毫不怕他,话赶话哪软的下来,干脆脖子一梗:不去就不去,吃饭挨着你没胃口,我也吐了!丁汉白摔门离去,门敞着晃,感觉迟早掉下来。
纪慎语被灌进的风吹醒,才发觉他们两个幼稚可笑,不过气已经生了,至少这周末对方不会再理睬他。
不理也好,清静。
纪慎语兀自收拾房间,还哼着纪芳许生前爱听的扬州清曲,忙完洗澡换衣服,人连着屋子焕然一新。
这两天潮湿,青瓷瓶要阴干到周一,他索性拿上暑假作业去玉销记看店。
儿子不好惹,他哄老子开心去。
待到周一,天晴了,丁汉白的脸还没晴,撂下一句晚上有聚会就上班了。
纪慎语不慌不忙地挑衣服,穿一身最阔气的,用书包背上青瓷瓶,直奔玳瑁古玩市场。
他二进宫,气定神闲地转两遭,买瓶汽水,找一光线明亮的空当,摆摊儿开始。
很快来一年轻人,问:这脏瓶子什么情况?纪慎语吸溜汽水,白眼儿翻得能拿金鸡百花:没什么情况,别挡光。
这地界,不一定能听出行家,但门外汉肯定早早暴露,他把看热闹的人驱走,垫着旧报纸盘腿坐好,等待真正的买主。
不多时,一位老太太经过,银发梳得妥帖,和珍珠耳环交相辉映,停下说:哎,我得戴上花镜瞧瞧这个。
周围有人投来目光,原来这老太太是熟客,喜欢收藏旧首饰。
纪慎语摸不准对方的斤两,睁圆俩眼打量,故意端着目中无人的神态。
老太太问:小宝,你卖东西不介绍介绍?纪慎语说:我家古董多呢,这个是从柜子里随便拿的,卖了换零花钱。
老太太慈眉善目:家里那么多古董,你穿的衣服又讲究,还差零花钱?期末考砸了,我爸不给花。
纪慎语耷拉脸儿,将汽水瓶和青瓷瓶一磕,反正懂行的知道我这是好东西,我不贱卖,不然被我爸知道了挨揍。
正说着,又来一个男人,近视眼镜公文包,斯斯文文。
他蹲下来,捏着瓶颈看,摸釉面的纹路,抠纹路上的污垢,似问非问:这脏泥可不是放柜子里能积出来的。
纪慎语不动声色:我爸说了,这瓶子买来就这样,没有脏泥才假呢。
有人稀罕这说法,男人翻转瓶身详细地看,纪慎语垂眼装作漠不关心,其实有些紧张。
那堆残片都是海洋出水的文物,表面的脏污也是实打实的钙化物,因此这瓷瓶从材质上看没有问题,考验的就是他的手艺。
你要买吗?他问,不买别抠抠摸摸的。
男人不理,欣赏很久:你这瓷瓶外壁的豆青釉不够匀净,有点发黄了。
一旦挑刺,那就是想压价,想压价就说明想要,纪慎语瞅一眼发黄的地方,心想能不黄吗?豆青的残片没合适的了,只能用个接近的。
他说:不发黄你就得掂量下真假了,发黄是因为在海里沉了太久。
男人毫不意外,接腔给看客们说:没错,这是件海洋出水的瓶子,应该是清朝的。
老太太立即问:那得多少钱?男人笑笑:虽然保存完整,但是器型普通,表面又有瑕疵,贵不了。
纪慎语闻言也笑笑,他就想换钱给丁汉白买个礼物,时间紧迫也做不出多复杂的,这人说得没错。
你买吗?他举起三根手指,这个数。
三万,男人与他对视,说:一万三。
纪慎语把脸偏一边:看完放好,别挡光。
男人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愣,老太太反而乐起来:这孩子爱答不理的,不是做生意的,单纯换零花钱呢。
男人又重复:一万三真不卖?换个人可能连一万都不给。
纪慎语挥挥手,把不耐烦摆脸上,男人起身走了,老太太和看热闹的也走了。
他目光尾随着男人,见对方散步似的,偶尔停留,却没再躬身。
他心里有了数,门前冷落只是暂时的。
中午太阳最毒,文物局办公室的空调没停过,电话一响,副局长打来要文件,丁汉白进主任办公室拿一趟,又送一趟,回来后就在位子上吹风。
他落汗后问:组长,主任请假了?张寅没上班,亲自去机场接专家了,把专家安排好就没回来,名正言顺地旷班。
至于现在,正悠闲地在玳瑁古玩市场转悠呢。
这市场里,九成九的赝品,但人人都想捡漏,张寅溜达一圈往回绕,又立定于纪慎语的面前。
海洋出水文物,他刚从福建带回来一批,博物馆展示的那些都是他挑选的。
说明什么?说明他不可能走眼。
他确定得很,那瓶子的圈足、束颈和唇口都是规矩的,和他见过的一模一样。
再就是附着物,他更肯定了,那海腥味他且忘不了。
纪慎语唆着冰棍儿,仰头不吭声。
一般来说,穷人遇难急用钱,最容易压价。
纪慎语恰相反,衣物讲究,书包上挂着经久的琥珀坠子,喝完汽水吃冰棍儿,扮败家子偷古董换零花钱,钱少了都懒得搭理。
三万不降,你这东西肯定砸手里。
张寅终于开口,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?纪慎语说:那就一万三吧。
说完看张寅满脸惊喜,又道,大哥,我不是缺心眼儿,你别想美事儿了。
二人开始拉锯,退一步就少万八千块,张寅那一万三着实荒唐,不过是看纪慎语年纪小诈一诈而已,纪慎语那三万也是拔高要价,预留了砍价的空间。
他们不停争辩,引得其他人来看,张寅唯恐被横刀夺爱,最终两万三定下了。
纪慎语只要现金,背着书包和张寅去取钱,古玩市场旁边就有银行,为方便人们交易似的。
在银行里交接很安全,青瓷瓶给对方,纪慎语背着书包离开。
经过一条巷口时听见呼喊声,紧接着蹿出来一人,撞开他半边膀子飞奔而去。
古玩市场的外墙和银行之间有条小巷,里面摊位满了,散户就在巷子里摆摊儿,一个老头拿着旧包倒在墙根儿,面上沾血,蜷着身体哑着嗓子,哭哭喊喊。
光天化日抢劫啦!丢了救命钱!整条巷子鸡飞狗跳,纪慎语站在巷口,拽紧书包带子跑起来,一路追着那抢劫犯。
抢劫犯被他追得慌了,该上天桥时没有上,直直地冲路口逃去。
纪慎语眼看两名交警将抢劫犯绊倒,包袱滚在地上,清脆的一声,他心也碎了。
包袱被他追回,可里面的祭蓝釉象耳方瓶已成碎片,带回去,见老头坐在银行外的台阶上。
爷爷……他过去,不知道怎么说,那人摔倒了。
包袱展开,老头对着碎片摇头,脸上血泪斑驳,捂着肚腹微微抽搐。
纪慎语急忙扶住对方,问:他抢东西的时候打伤你了?要不要去医院?这时银行里出来一人,径直走到他们跟前:东西呢?这是有人许下要买,对方取钱的工夫却遭了抢。
纪慎语朝包袱努努嘴,心跟着疼,他虽然没有火眼金睛,但他知道作伪会有什么破绽,那方瓶没有丝毫瑕疵,至少值七八万。
对方火了:说好的等我取钱,怎么成这样了?你赔!老爷子气虚:我赔不了…………我操你祖宗!对方破口大骂,资深爱好者,眼里只有物件儿了,到嘴的鸭子一飞,恨不得六亲不认,蛮不讲理。
纪慎语帮老头擦鼻血,他不擅长骂人,不由得想念起丁汉白。
等那人骂够了离开,他扶着老头到街边打车,好人做到底,再去趟医院吧。
一检查不得了,除却外伤,老头原来还有癌症。
纪慎语懂了救命钱是什么意思,交住院费的时候没含糊,再加上七七八八,两万三去掉大半。
他守在病床边,拧毛巾给老头擦脸,擦完脸擦手,发现老头的右手有六根手指。
我姓梁,梁鹤乘。
老头说,生下就是六指儿,没吓着你吧?纪慎语摇摇头:爷爷,我怎么联系你家里人?老头说:孤家寡人,你不该管我。
纪慎语沉默片刻,把剩下的钱掏出来,自己留三百,余下的塞到枕头下:爷爷,我陪你到晚上,钱你留着花吧。
老头一把浊泪:我哪能要你的钱,住院费我也得还你……我师父说——问起来还要解释,纪慎语改口,我爸说,千金散尽还复来,可有忙不帮,错过是要后悔的。
老头又问:你这个小娃娃,怎么随身带着那么多钱?对方已经太可怜,纪慎语不忍欺骗,把自己做青瓷瓶的事儿一五一十讲出来,眨眼间陪对方到了晚上,外面暮色四合。
他告辞,拎着空荡荡的背包搭车,脑中过电影,一帧帧一幕幕,演到最后这刻只有失落。
池王府站下车,他下车后在街口遇见丁汉白,丁汉白聚会归来,染着淡淡的酒气。
纪慎语终于见着亲人了,不算亲人,那也是熟人。
忙活那么多天,手指尖至今还疼,到头来只剩下三百块。
这叫什么呢,叫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纪慎语何其委屈:师哥……丁汉白发怔,寻思着他们不是吵完架在冷战吗?不记得和好了啊,他喝高了?恍惚的空当纪慎语已经凑上来,仰着头,巴巴的,似是讨他的安慰。
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后脑勺,这次知了轻重,轻轻地揉,慢慢地问:怎么了?纪慎语自觉毁诺,面露难堪:我不能送你礼物了。
丁汉白没料到这原因,不容商量地说:那不行,你打了包票,现在就送,让你给什么就得给什么。
纪慎语慌了,等对方为难他。
结果丁汉白重揉一把:算了,你就随便笑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