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非奸即盗。

2025-03-22 06:36:48

旧门板掩着,中间被腐蚀出一道缝隙,能窥见狭小脏污的院子,纪慎语小心地推开门,入院后闻到一股发酸的药味儿。

他往屋里瞧,可是窗户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腻子,估计好几年没擦过。

屋门关紧,两旁的春联破破烂烂,应该也是许多年前贴的。

爷爷?他喊。

哎!梁鹤乘在里面应,嗓门不小却非中气十足,反而像竭力吼出,吼完累得脚步虚浮。

屋门开了,梁鹤乘立在当间,下场雨罢了,他已经披上了薄棉袄。

纪慎语踌躇不前:我、我来看看你。

梁鹤乘说:我等着你呢。

和出院那天说的一样,我等着你呢。

纪慎语问:我要是不来,你不就白等了吗?梁鹤乘答非所问:不来说明缘分不够,来了,说明咱爷俩有缘。

眼看雨又要下起来,纪慎语跟随对方进屋,进去却无处下脚。

一张皮沙发,一面雕花立柜,满地的古董珍玩。

他头晕眼晕,后退靠住门板,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,还是落在青瓷上好。

梁鹤乘笑眯眯的,一派慈祥:就这两间屋,你参观参观?纪慎语双腿灌铅,挪一步能纠结半分钟,生怕抬腿碰翻什么。

好不容易走到里间门口,他轻轻掀开帘子,顿时倒吸一口酸气。

一张大桌,桌上盛水的是一对矾红云龙纹杯,咸丰年制;半块烧饼搁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,光绪年制;还有越窑素面小盖盒,白釉荷叶笔洗,各个都有门道。

再一低头,地面窗台,明处角落,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着,色彩斑斓,器型繁多。

那股酸气就来自床头柜,纪慎语走近嗅嗅,在那罐子中闻到了他不陌生的气味儿。

梁鹤乘在床边坐下:那百寿纹瓶怎么样了?纪慎语猛地抬头,终于想起来意。

爷爷,我就是为百寿纹瓶来的。

他退后站好,交代底细一般,百寿纹瓶卖了……卖了十万。

他原以为梁鹤乘会惊会悔,谁知对方稳如泰山,还满意地点点头。

纪慎语继续说道:其实那百寿纹瓶是赝品,你知道吗?梁鹤乘闻言一怔,纪慎语以为对方果然蒙在鼓里,不料梁鹤乘乍然笑起,捂着肺部说:没想到能被鉴定出真伪,我看就是瞎眼张也未必能看穿。

纪慎语刚想问谁是瞎眼张,梁鹤乘忽然问:你做的青瓷瓶呢?纪慎语脱下书包将青瓷瓶取出,他来时也不清楚在想什么,竟把这瓶子带来了。

梁鹤乘接过,旋转看一圈,却没评价。

屋内顿时安静,只有屋外的雨声作响。

六指忽然抓紧瓶口,扬起摔下,青瓷瓶碎裂飞溅,脆生生的,直扎人耳朵。

纪慎语看着满地瓷渣,惊骇得说不出话。

而梁鹤乘开口:祭蓝釉象耳方瓶是假的,豆青釉墨彩百寿纹瓶是假的,这里外两间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。

也就是说,当日在巷中被抢的物件儿本就是赝品,还礼的百寿纹瓶也一早知道是赝品,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没一样真东西。

似乎都在情理之外,可纪慎语又觉得在意料之中。

他看向床头柜上的罐子,那里面发酸的药水,是作伪时刷在釉面上的。

他挺直身板,说:青瓷瓶也是假的,我做的。

梁鹤乘嘴角带笑:这些,都是我做的。

为什么摔碎青瓷瓶?因为做得不够好,不够资格待在这破屋子里。

纪慎语毫不心疼,如果没摔,他反而臊得慌。

爷爷,他问,你本事这么大,怎么蜗居在这儿,连病也不治?梁鹤乘说:绝症要死人,我孤寡无依的,治什么病,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?他始终捂着肺部,肿瘤就长在里头,我收过徒弟,学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贪心,偷我的东西,坏我的名声。

我遇见你,你心善,还懂门道,我就想看看咱们有没有缘分。

纪慎语什么都懂了,老头是有意收他为徒。

他原以为纪芳许去世了,他这点手艺迟早荒废,却没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贵人给他。

不止是贵人,老头生着病,言语姿态就像纪芳许最后那两年。

纪慎语头脑发热,俯视一地无法落脚的瓷渣,片刻,窗外雷电轰鸣,他扯了椅垫抛下,就着滂沱雨声郑重一跪。

梁鹤乘说:你得许诺。

纪慎语便许道:虔心学艺,侍奉洒扫……生老病死我相陪,百年之后我安葬。

当初纪芳许将他接到身边,他才几岁,就跪着念了这一串。

梁鹤乘拍拍膝头:该叫我了。

他扶住对方的膝盖:——师父。

雨线密集,丝丝缕缕落下来,化成一滩滩污水,纪慎语拜完师没做别的,撑伞在院中收拾,把旧物装敛,打算下次来买几盆花草。

梁鹤乘坐在门中,披着破袄叼着烟斗,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态。

可惜没享受太久,纪慎语过来夺下烟斗,颇有气势地说:肺癌还吸烟,今天开始戒了它。

梁鹤乘没反抗,听之任之,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。

纪慎语里外收拾完累得够呛,靠着门框陪梁鹤乘听雨。

半晌,他问:师父,你不想了解我一下?梁鹤乘说:来日方长,着什么急。

人嘛,德行都一样,人家越不问,自己越想说,纪慎语主动道:我家乡是扬州,师父去世,我随他的故友来到这儿,当徒弟也当养子。

梁鹤乘打起精神:那你的本事承自哪个师父?原来的,既是师父,也是生父。

纪慎语说,不过……我跟你坦白吧,其实我主要学的不是这个,是玉石雕刻。

梁鹤乘问:你现在的师父是谁?纪慎语蹲下:玉销记的老板,丁延寿。

梁鹤乘大惊大喜:丁老板?!他反手指后头,你瞧瞧那一屋,各色古董,是不是唯独没有玉石摆件?雕刻隔行了,就算雕成也逃不过你那师父的法眼!不提还好,这下提起有些难安。

纪慎语直到离开都没舒坦,回到刹儿街望见丁家大门,那股难受劲儿更是飙升至极点。

他心虚、愧疚、担忧,头脑一热拜了师,忘记自己原本有师父,还是对他那么好的师父。

一进大门,丁延寿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边立着,瞧见他便笑,问他下雨天跑哪里玩儿了。

纪慎语不敢答,钻入伞底扶丁延寿的手臂,并从对方手里拿鱼食丢水里。

水池清浅,几条红鲤鱼摆着尾,这师徒俩看得入迷,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。

丁汉白瞅着他们:喂个鱼弄得像苏轼登高,怎么了,玉销记又要倒闭一间?丁延寿装瞎:慎语,咱们回屋看电视。

师徒俩把丁汉白当空气,纪慎语扶师父回屋,绕过影壁时回头看丁汉白一眼。

比起丁延寿,他更怕丁汉白,毕竟丁汉白敢和亲爹拍桌子叫板。

也不全是怕,反正不想招惹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待到晚饭,丁汉白专心吃清蒸鱼,可鱼肚就那么几筷子,其他部位又嫌不够嫩。

筷子停顿间,旁边的纪慎语自己没吃,把之前夹的一块搁他碗里。

他侧脸看,纪慎语冲他笑。

喝汤,他没盛到几颗瑶柱,纪慎语又挑给他几颗。

饭后吃西瓜,他装懒得动,纪慎语给他扎了块西瓜心。

丁汉白内心地震,他早看出来了,这小南蛮子北上寄人篱下,可是处处不甘人后,傲起来也是个烦人的。

今天着实反常,比小丫鬟还贴心,无事献殷勤——非奸即盗。

丁汉白好端端的,没被奸,那估计是盗。

他压低声音问:你偷拿我那十万块钱了?纪慎语一愣:我没有,谁稀罕啊……料你也不敢,丁汉白想。

晚上一家子看电视,丁延寿出去锁大门,再回来时忽然大喝一声,意在吓唬门口的野猫。

纪慎语嗖地站起来,下意识低喊:完蛋了!姜漱柳没听清,丁汉白可是一字不差,然后整晚默默观察,发觉丁延寿稍一动作就引得纪慎语目露慌张,简直是惊弓之鸟。

终于熬到回小院,纪慎语在前面走,丁汉白跟着,进入拱门后一脚踢翻富贵竹,那动静把对方吓得一哆嗦。

丁汉白问:干什么亏心事了?纪慎语回头,脸在月光下发白:没有,我、我以为有耗子跑。

这理由太二,丁汉白哪肯信:今天干什么去了?纪慎语不擅撒谎,但会转移话题:我前几天梦见回扬州了,梦里有我爸,还有你。

我爸怪我不惦记他,忽地不见了,找都找不着。

说着说着就真切起来,几步的距离浮现出纪芳许的身影,纪慎语后退到石桌旁,问:师哥,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吗?时效一个晚上,但很有用。

丁汉白望望天:下着雨,没月亮。

前者没多求,后者没追问,各自走了。

纪慎语坐在床边看第二遍《战争与和平》,翻页很勤,可什么都没看进去。

不多时有人敲门,是端着针线筐的姜采薇。

姜采薇说:慎语,我给你织了副手套,问问你喜欢衬法兰绒还是加棉花?纪慎语受宠若惊:给我织的?真的?姜采薇被他的反应逗笑:对啊,我刚学会,织得不太好。

从前跟着纪芳许,吃穿不愁,可没人顾及细微之处,纪慎语接过毛线团时开心得手中出汗。

姜采薇向他展示:刚织好一只,本来勾的木耳边,感觉漏风,就拆了。

纪慎语心急地往手上套:好像有点大。

何止有点,一垂手就能掉下来。

姜采薇窘涩地笑:我应该先量尺寸,第一次织,太没准头了。

纪慎语确认道:你第一次织,就是送给我吗?姜采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,回答慢半拍:……是,这儿就是你的家,你在家里不用觉得和别人有所不同,明白吗?纪慎语点点头,后来姜采薇给他量手掌尺寸,他支棱着手指不敢动弹,被对方碰到时心怦怦狂跳。

他第一回 碰女孩子的手,动一下都怕不够君子。

等姜采薇走后,他哪还记得忧虑,躺床上翻滚着等冬天快点来,想立刻戴上新手套。

姜采薇回前院,一进房间看见桌上的糖纸:你把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?!丁汉白回味着:我怕你吃了发胖,胖了不好找小姨夫。

他整天在姜采薇容忍的边缘徘徊,偶尔踩线也能哄回来,怎么样了,他看着心情好了吗?姜采薇说:挺开心的,听我说给他织手套,眼都亮了。

她拍丁汉白一巴掌,都怨你,突然过来让我安慰人,还骗人家,差点露馅儿。

丁汉白拿起一只,那尺寸一看就比较符合他,笑歪在一旁:那就多蓄棉花,别让南方爪子在北方冻伤了。

他又待了一会儿,回去时各屋都已黑灯,屋檐滴着水,经过纪慎语窗外时仍能听见里面的动静。

咿咿呀呀的,唱小曲儿呢,他停下聆听三两句,听不清词,却扬手打起拍子。

纪慎语从床上弹起,骨碌到窗边说:还是个热爱音乐的贼。

丁汉白砸窗户:去你的,关了灯不睡觉,哼什么靡靡之音。

纪慎语说:小姨给我织手套了。

语气显摆,藏着不容忽视的开心,我想送她一条手链,你能带我去料市吗?丁汉白问:我是不是还得借你钱?纪慎语猛地推开窗户,抓住丁汉白的手腕哈哈笑起来,犯疯病一样。

丁汉白黑灯瞎火地看不分明,只敢凑近,生怕里面这人扑出来摔了。

手腕一松,纪慎语说:尺寸记住了,我给你也做一条。

丁汉白嘴硬:谁稀罕,我只戴表。

窗户又被关上,声音变得朦胧,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里……那我也想送,纪慎语说。

丁汉白静默片刻,道了句极少说的晚安。

回房间这几步,他摘下腕上的手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