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家花不如野花香。

2025-03-22 06:36:48

汽车修好后还没人开过, 尤其是丁汉白, 兹一靠近就被丁延寿错事重提,那训斥声绕梁不绝, 还不如步行来得痛快。

好在玉销记近日忙, 丁延寿早出晚归, 丁汉白终于不受辖制。

他早起穿衣,衬衫夹克毛料裤, 瑞士表, 纯牛皮的包,一套行头顶别人俩月工资。

这别人还不能是干苦力的, 得是文物局张主任。

丁汉白就这么打扮妥当, 步入隔壁卧室, 自认为令其蓬荜生辉。

朝床边走,他屏气,一心听人家的呼吸,走近立定, 轻拍枕头上毛茸茸的发顶。

纪慎语压下被子, 露出惺忪却明亮的眼睛。

被子又不薄, 裹得像襁褓婴儿。

丁汉白说,起床,洗澡换衣服,求我陪你去学校还得我叫你。

挑刺儿的话如星星,多。

但如果当成流星,划过即忘, 倒也不厌烦。

纪慎语骨碌下床,收拾衣物去洗澡。

衬衫拿出来,扭头打量打量丁汉白,这人怎么穿得那么精神?于是又搁下,如此反复。

丁汉白叫他磨蹭出火气:挑什么挑,就那么几件,难不成你还想折腾出一件金缕衣?纪慎语自然没有金缕衣,扭身靠住柜门。

师哥,谢谢你陪我去学校。

刚睡醒的一把嗓子,软乎沙哑,老师如果训我,你就左耳进右耳出行吗?丁汉白坐在床尾,询问为什么,再加一句凭什么。

纪慎语答:我怕你对我有成见,觉得我学坏了。

沙哑的嗓音逐渐清晰,可也低下去,人转回去拿衣服,背影原来那么单薄,期中考试我不会退步的,你也别对我有看法,不是挺好吗?丁汉白嗯一声,听上去极其敷衍,可实际上他莫名难以应对。

总算出门,刹儿街的树都黄了,叶子发脆,不知名的花很是娇艳。

也许就因为这点凡尘风景好看,二人从出发便毫无交流,一直沉默到六中门口。

校门大敞,学生赶集似的,丁汉白熄火下车,如同一片柳树中蹿起株白杨。

他陪纪慎语进校,意料之中地被看门大爷拦下。

大爷问:怎么又是你?你进去干吗?丁汉白说:那老师不请我,我能拨冗光临这破地方?大爷一听:破地方?这可是你的母校!恨不能替天行道。

丁汉白回:那我来母校你问什么问,你回家看看老妈还有人管?他推着纪慎语往里走,把大爷和值勤学生顶得辨无可辨。

纪慎语毫不惊讶,他早已对丁汉白的张狂跋扈习以为常,只是距教学楼越近,他越难安。

他想,丁汉白这么骄纵的性格,等会儿要被老师教训,最不济也要听老师指责家长监督不力,该有多憋屈?行了,去教室吧。

丁汉白推他,我找你们老师去。

丁汉白不疾不徐地在走廊漫步,到办公室外敲门,得到首肯后阔步而入。

他环视一周,先看见岁数最大的一位老师,琢磨,欢呼:周老师,你怎么还没退休?!他跟人家寒暄,险些忆一忆当年。

聊完想起此行目的,挪到靠窗的桌前,扯把椅子坐,坐之前还要拍拍椅面,生怕弄脏他的裤子。

杜老师好。

他打量对方,中年男人,胖乎乎的有点像丁厚康。

杜老师也瞧他:你是纪慎语的家长?丁汉白应:算是吧。

杜老师不满意:什么叫算是?难道随便找个哥们儿来唬弄我?这老师挺厉害,丁汉白想。

是这样,我们家收养了纪慎语,他家乡在扬州,没亲人了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
见对方脸色稍缓,这孩子吧,寄人篱下没什么人管,零丁洋里叹零丁。

周老师在角落噗嗤一笑,暗骂他臭德行。

丁汉白倚着靠背,一派闲闲,三番五次想翘起二郎腿。

两句话将纪慎语描摹得惨兮兮,企图惹起老师的一点同情。

可他哪知道自己气质超然,举着放大镜都难以共情出怜悯情绪,对方看着他,只觉得他在唬弄人。

于是杜老师态度未变:纪慎语这几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,效率很低。

丁汉白说:也许老师讲得不对他口味儿,自己琢磨呢。

杜老师火气腾升,也靠住椅背抱起肘来。

这是学校,以为老师讲课是饭店点菜?强忍住声色俱厉,他就算是第一名也不能由着性子来,何况马上期中考试,按照这个状态,他很有可能会退步。

丁汉白未雨绸缪,要是退步,不会还要叫家长吧?他提前想好了,到时候让姜采薇来,他小姨肯定能把老师哄得高高兴兴。

思及此,脸色一沉。

纪慎语平时那么喜欢姜采薇,怎么今天不叫姜采薇来?丁汉白越想越烦,把老师晾在一边。

杜老师敲桌,说:还有更严重的,他这些天频频逃学,如果不是家里有要紧的事儿,我想听听解释。

丁汉白回神:他从扬州来,人生路不熟,应该不是干什么坏事儿。

杜老师难以置信:你作为他的家长也不了解?就放任不管?这话给丁汉白提了醒,他还真不了解,纪慎语喜欢什么,讨厌什么,有什么小秘密,他一概不知。

思路稍变,他对丁尔和与丁可愈也不甚了解,他从来如此,别人的事儿漠不关心。

这工夫,老师絮絮叨叨教训许多,丁汉白静心聆听,好的,坏的,无关痛痒的,学生形象的纪慎语在他脑海逐渐清晰。

他垂下眼睛,直待老师说完。

丁汉白重回走廊,慢慢走,纪慎语立在栏杆旁念书,纪慎语贴边行走避开同学打闹,纪慎语借作业给别人抄违反纪律……他想起这些。

纪慎语谨小慎微的校园生活很有意思,叫丁汉白觉得稀罕。

走着走着,想着想着,丁汉白在涌出的学生中立定,两米远处,纪慎语踩着铃声跑出来,神情像寻找丢失的宝贝。

他把自己想得很要紧,不知是否自作多情。

纪慎语跑来,喘着,喊着师哥,抓丁汉白的手臂。

想问老师欺负你没有?想问许多,但在来往同学的窥探中,一切浓缩成一句抱歉。

丁汉白说:我跟老师谈好了,你不许再乱跑,乖乖上课。

他也是从十几岁过来的,怕纪慎语阳奉阴违,临走又补充,不定时来接你,抽查。

纪慎语扒着栏杆目送丁汉白离开,背影看不见了,栏杆也被他焐热。

不多时,车在崇水区靠边停,丁汉白暂时走出对纪慎语的惦记,来讨要他魂牵梦萦的玉童子。

破门锁着,他挺拔地立着等,揣兜,皱眉,盯着檐上的破灯笼出神。

一时三刻,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千八百下。

张斯年总算露头,拿着干瘪的包。

丁汉白分析,包里没钱说明没脱手什么东西,刚放下心,张斯年毁他:从玳瑁出来,直接上银行办了折子。

丁汉白问:那玉童子没卖吧?张斯年答:连着荷叶水洗一起卖了。

咣当一声,丁汉白反身将门踹开,好大的气性。

白等半天!他有气就撒,才不管师父还是爸爸,这才几天,你怎么那么急不可耐?!缺钱跟我说,要多少我孝敬你多少!一声不吭卖东西,我他妈上哪儿找去?!张斯年哼着戏洗手,不理这混不吝,他那天就瞧了个清楚,丁汉白哪是喜欢玉童子,是想找做玉童子的人。

他挑明:我跟梁鹤乘斗法半辈子,你想亲近他徒弟,再进一步是不是还想拉拢他?丁汉白噤声,在这方小院来回转悠,有失去玉童子的焦躁,更有被戳中心事的烦乱。

从他认张斯年为师,等于下一个决心,决心在他喜欢的古玩行干点什么。

这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了,不是需要骑个破三轮去挨家转悠,收个件儿要用收破烂儿打掩护。

他说,师父,我喜欢这行当,喜欢这些物件儿,但我不可能像你一样只泡在古玩市场里捡漏、脱手。

张斯年目光冷了:你想干什么?丁汉白说:我贪心。

他言之切切,我特别贪心,我倒腾来倒腾去是因为喜欢,也是为了钱,钱越多,我能倒腾到手的宝贝也就越多。

可无论钱有多少、宝贝有多少,都只是市场之中的一个单位,还不够,我喜欢做主,总有一天我要干预、控制。

张斯年一声干咳,无声地点一支旱烟。

丁汉白立在灰白烟雾里:以前没有古玩市场,人多就有了,再以后呢?他蹲下,按着张斯年嶙峋的膝盖,老头,玉销记做翘楚好几代了,降格就是要命。

我靠天分和努力争到上游,做不了魁首也要我的命。

安静,静得连烟灰扑簌都能分辨。

烟头落下,张斯年的手一并落下,盖住丁汉白的手背。

他好找,是个六指儿。

老头说。

语气无波,可就这么无波地妥协了。

丁汉白笑了:你俩为什么不对付?难道是他把你戳瞎的?引擎和着秋风,像年轻人发出的动静,师徒间剖白笑骂,有些敞开说了,有些暂且留着。

张斯年听那动静远去,独坐在院子里发呆,半晌哼一阙戏词,余音袅袅,飘不散,倒勾出他年少的一段念想。

而丁汉白,他语文学得还不错,诗也会那么几百首,今天却真正懂了直抒胸臆是何等痛快。

理想与念头搁置许久,一经撬开就无法收回,就像这车,卯足劲儿往前开才算走正道。

他回家,寻思着改天找到梁鹤乘后的开场白。

落日熔金,大客厅这时候最热闹。

空着两位,纪慎语忙于雕刻玉薰炉,没来。

姜采薇问:怎么汉白也不来吃饭?姜漱柳说:肯定在外面馆子吃饱才回来,他最不用惦记。

丁汉白着实冤枉,他什么都没吃,不过是去机器房找一块料而已,就被冤家缠住。

那玉薰炉划分仔细,盖子炉板器身三足,各处花纹图案不一,刻法也不尽相同。

纪慎语握着刀,问完东又问西,相当谨慎。

丁汉白干脆坐下:盖子上那颗火焰珠是活动的,第一处镂空。

纪慎语指尖划过:这儿也是镂空,云纹,四个装饰火焰珠要阴刻小字。

手顺着往下,炉板还没雕……丁汉白提醒:整体圆雕,炉板浮雕。

纪慎语牢记住:下面阴刻结绳纹,两边双蝶耳……衔活圆环。

他念叨着,身子一歪去摸三足,挨住丁汉白的肩膀。

丁汉白抬手接,将纪慎语揽住,揽住觉出姿势奇怪,此地无银地嘱咐,别摔了。

而纪慎语许是太累,竟然肩头一塌放松在他臂弯,他结结实实地抱着,会摔才见鬼。

师哥。

纪慎语说,镂空那么麻烦,你能教教我吗?丁汉白未置可否,只想起纪慎语来这里那天,他正在镂字。

几个月了,一时戏弄的纪珍珠竟然喊了几个月。

丁汉白夺下刀,捡一块削去的玉料,勾着纪慎语的肩,蹭着纪慎语头发,让纪慎语仍能倚靠他休息。

看仔细。

他环绕对方发号施令,施刀走刀,玉屑落在纪慎语的腿上,放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握拳。

看清没有?……没有。

丁汉白继续雕,又问,看清没有?纪慎语还说没有,像是胆怯,也像是勇敢。

胸膛那一块被对方的后肩抵着,烫了,丁汉白的呼吸拂在纪慎语的脸颊上,他想知道纪慎语觉不觉得烫。

我看清了。

纪慎语忽然说。

丁汉白就此知道,对方的脸颊一定很烫。

看清了,他该松开手了,该离开这儿,该头也不回地去客厅填补肚子。

可他魔怔一般,纹丝不动,只捏着那把刻刀继续。

他恨纪慎语红着脸安稳坐怀,要是稍稍挣扎,他就会放开了。

半晌,理智终于战胜心魔,丁汉白将纪慎语一把推开,先声夺人:十几岁的大孩子还往人家怀里坐,你害不害臊?!纪慎语闻言窘涩,但他嘴硬:……我不是很害臊。

丁汉白噎得摔刀而去,格外惦念梁师父的高徒。

相同年纪,对方面都不露端庄持重,家中这个内里轻佻专爱顶嘴,对比出真知,他竟荒唐地想起一句粗俗话。

——家花不如野花香!丁汉白暗下心思,一定要拨云散雾,看看那朵野花的庐山真面目。

纪慎语莫名一凛,霎时攥紧了手里的刀!作者有话要说:  看门大爷:怎么又是你?丁什么白?——丁汉白。

什么汉白?丁汉白。

丁汉什么?丁汉白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