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是纪慎语!

2025-03-22 06:36:48

师父知道徒弟心乱, 便去里间躲懒, 没有多言。

纪慎语对着玉薰炉发怔,试图一点点捋清。

张斯年的徒弟是丁汉白, 等于比试玉童子是输给了丁汉白?还有合璧连环, 合璧连环最后是落入丁汉白的手里?那……纪慎语心一慌, 眼神发直,原来丁汉白口中的那个人, 竟然是他自己?是他让丁汉白钦佩, 是他让丁汉白殷勤地恳求交往,他盯着桌沿, 千般难以置信。

再回想昨日, 他甚至酸气呛人地和丁汉白吵架, 真是乌龙又荒唐。

纪慎语枯坐许久,琢磨许多,心一分分静下来,逐渐从惊喜中脱身。

他去找梁鹤乘, 问:师父, 我师哥找了你几次, 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?梁鹤乘说:终于肯问我了,你们师兄弟真折磨人。

他将丁汉白的想法计划一一告知,我瞧得出来,你师哥他本事大,野心也不小,家里那三间玉销记满足不了他, 更拖不住他。

纪慎语未接话,丁汉白说过自己姓丁,玉销记是与生俱来的责任。

他无法判断丁汉白到底有什么打算,但丁汉白瞒着家里拜师、倒腾古玩,说明二者目前是冲突的。

梁鹤乘问:你打算告诉他吗?纪慎语说:我不知道。

他跟着梁鹤乘学这个全因喜欢,并且不愿荒废纪芳许教他的技艺,只偷偷的,从未企图获取什么,更没远大的雄心壮志。

时候不早了,纪慎语包裹好玉薰炉带走,一路小心抱着。

到家悄悄藏好,便立即去大客厅帮忙,丁延寿问他考得怎么样,说着说着咳嗽起来。

纪慎语奉一盏茶:师父,再煮点小吊梨汤吧?丁延寿说:得药片才压得住。

他让纪慎语伴在身边看电视,暖和天还好,稍微一凉就闹毛病,我该服老了。

纪慎语忽觉感伤,他惧怕生老病死,因为亲眼见过,所以格外怕。

师父,你根本就不老。

声音渐低,他不想说这个,师哥呢,他不是去玉销记上班吗?丁延寿笑道:他啊,上个班雷厉风行的,把伙计们的毛病整治一通。

下班把我送回来,又开着车不知道去哪儿潇洒了。

丁汉白没去潇洒,送完丁延寿立即去淼安巷子,还曾和纪慎语搭乘的公交车擦肩。

敲门,等梁鹤乘来开,他不进去,问候完打听玉薰炉如何如何。

梁鹤乘只说,徒弟已经拿回去修了,周末来取。

丁汉白心急:梁师父,我师弟为这事儿连饭都吃不下,希望能尽快——梁鹤乘一笑:他昨天吃不下,可能今天就吃得下了。

丁汉白懵懂,但门已经闭合,只好打道回府。

亏他横行无忌活到二十岁,如今低声下气求人,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,为了什么?就为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南蛮子。

那小南蛮子还算有良心,撑着伞在丁家大门口等待,不够,又沿着刹儿街踱步。

见汽车拐进来,一溜烟儿跑走,假装自己缺心少肝,不懂体贴。

饭桌略微冷清,二叔一家都没来,丁延寿说:昨天发疯,谁还敢跟你家一起吃饭。

丁汉白进门听见:拉倒,人多我还嫌挤呢。

他泛着湿冷气,面前应景地搁着碗热汤,瓷勺一搅,金针少瑶柱多。

这汤谁盛的?忙活一天,他看看谁这么心疼自己。

旁边的纪慎语惴惴:我盛的,怎么了……丁汉白嘴硬改口:盛这么多瑶柱,别人不用吃吗?纪慎语无话可辩,给自己盛时只要清汤。

吃了片刻,他扭脸看丁汉白,小声地,忍不住一般:师哥,你昨晚不是跟我和好了吗?丁汉白撇开目光:少自作多情。

纪慎语又问: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和好?丁汉白说:食不言寝不语,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?他高声,竭力掩饰自己心慌。

这厢嘀嘀咕咕,那厢丁延寿又咳嗽起来,惊天动地。

平静后嘱咐丁汉白看店,他要休息几天,咳出的两目泪水在眼眶中打转,险些滴落汤碗。

纪慎语未发一言,夜里在前院照顾丁延寿入睡。

他伺候纪芳许时什么活儿都干,纪芳许下不来床,他端屎端尿,徒弟当如此,儿子更当如此。

而丁延寿睡前说,就算以后垂暮枯朽,有丁汉白和他看管玉销记,就算一觉不醒也瞑目了。

那声音很轻,可这句话却有千斤分量。

纪慎语回小院,一步步那样沉重,雨停月出,他立在富贵竹旁做好决定。

他不要告诉丁汉白那个人是谁,那个人也不会答应丁汉白的往来请求。

他没资格管别人,可他对恩师养父,必须问心无愧。

就这空当,丁汉白从书房出来了。

纪慎语过去,对父亲的问心无愧变成对兄长的于心有愧,望着对方,一时讲不出话。

丁汉白说:玉薰炉周末修好,该吃吃该喝喝,不用整天惦记。

纪慎语嗯一声,嘴唇微张,怔愣片刻又合上。

师哥,仍没忍住,从他遇见丁汉白,忍耐力总在变差,你说的那个人,手艺真的很好吗?丁汉白觑纪慎语,似是掂量如何回答,怕夸奖又惹这醋坛子胡言乱语。

雕刻手艺很好,但又不止雕刻手艺好。

他说,玉薰炉碎了,他能修,明白了么?纪慎语点点头,心中隐秘的自豪感升腾发酵,望着丁汉白的眼睛也一再明亮。

丁汉白奇怪得很:昨天还恨得一蹿一蹿,怎么现在不嫉妒了?哪有自己嫉妒自己的,纪慎语持续走近,直至丁汉白身前,他不回应,盯着对方细看。

丁汉白见到玉童子时是何种表情?丁汉白收到合璧连环时是如何欣喜?丁汉白殷勤求师父帮忙时又是怎样的别扭?他想这些,想透过此时平静无波的丁汉白窥探一二,却不知自己那专注样子搅得丁汉白心跳紊乱。

你盯着我干吗?丁汉白问,强稳着气息。

纪慎语也问:师哥,我在书上见合璧连环,但不明白是怎么套在一起的,你懂吗?丁汉白带他去卧室,一个西式的盒子打开,里面躺着对碧玉连环。

并坐在床边,丁汉白轻拿轻放地展示,给他详细地讲物件儿本身,而来历则一带而过。

纪慎语内心旋起隐秘的快感,这连环出自他手,被丁汉白宝贝着,而丁汉白为了照顾他的情绪,故意将宝贝心思遮遮掩掩。

他不看东西,仍旧盯人,盯也不够,问:师哥,玫瑰印章和合璧连环,你更喜欢哪一个?丁汉白愣住,试图以凶蒙混:你管我喜欢哪一个。

纪慎语说:更喜欢这个吧,如果更喜欢印章,就会直接回答了。

丁汉白语塞,啪嗒盖上盒子,像被拆穿后恼羞成怒,也像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回你屋睡觉。

下逐客令,丁点情面都不留。

纪慎语不动:喜欢哪个是你的权利,我没有别的意思,也许以后我送你更好的,你就又变了。

丁汉白实在费解,弄不明白这人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可这好生说话的乖巧模样正戳他神经,舍不得再撵,凶也端不起气势,就这样挨着静坐。

两臂相触的一片暖热了,惹人眷恋。

纪慎语明着的一面被嫌弃,暗着的一面被欣赏,左右都很满意。

然而这十分短暂,他作为那个人将拒绝丁汉白的往来请求,以后也会渐渐失去丁汉白的惦念。

而丁汉白倒腾古玩的事儿没对他透露半分,他不好估计丁汉白以后的重心。

夜里,纪慎语只睡了半宿,随后起床修补玉薰炉。

万籁俱寂,一屋灯火与他作伴,他应该觉得疲乏,应该觉得倒霉生气,可小心忙活着,竟觉得开心。

兜转一遭,多有趣儿。

周六一到,纪慎语谎称约了同学,早早去梁鹤乘那儿。

里间,他将修好的玉薰炉取出,这几天多雨,所以阴干有些不足。

师父,我没有滑石粉了,你帮我兑一点。

纪慎语挽袖子,最后检查,碎渣补不上,碾成粉末融树脂涂了,没涂完发现从扬州带来的材料不够。

梁鹤乘动作娴熟:你瞒着你师哥,等会儿他过来可别碰上。

纪慎语说:还早,他周末起得晚。

丁汉白往常周末起得晚,偏偏今天没赖床,除却为玉薰炉,他还怀着捉人的心思。

玉童子加上合璧连环,再加上这回,三番五次,他一定要见见对方。

收拾妥当,开车先去世贸百货,初次见面不能空着手,得备份像样的礼物。

而且这礼物只能买些俗的,古董贵重,人家反而不好收下。

丁汉白忽生疑惑,十七岁的男孩子喜欢什么?他后悔没问问纪珍珠,哎?出门前貌似没见纪珍珠,干吗去了?丁汉白明明要给旁人挑见面礼,却想着纪慎语逛了一路,最后买下一件冬天穿的棉衣。

北方冷,小南蛮子受不了。

丁汉白交了钱回神,他考虑这个干什么,那个人又不是扬州来的,没准儿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。

再看尺寸,大小肥瘦全依照纪慎语的身材,根本没考虑那个人穿是否合适。

他只好重新买点别的,花钱如流水,却敷衍许多。

丁汉白到淼安巷子外熄火停车,看看表,等一刻钟后的准点上门拜访。

十分钟过去,指尖拨动活环,叮铃一声脆响,纪慎语舒口气,对着恢复完好的玉薰炉爱不释手。

梁鹤乘凑来,称赞道:瞧不出毛病,丁点都瞧不出来,这就叫以次乱正。

纪慎语将旧衣塞回书包,要重新找点旧报包裹。

吱呀推开门,他去邻居家借点废纸,遥遥晃见巷口的汽车,步子急忙刹停。

是丁汉白的车……纪慎语掉头返回,冲进屋拽上书包就跑。

师父,我师哥已经到了!他顾不上解释,生怕与之碰头,我先溜了,你帮我回绝他,就说以后做东西也不要再找我。

他说着往外跑,门启一条缝儿,确认无人才从缝儿中钻出,挂住什么,只得使着蛮力向外冲。

张望一眼,丁汉白正下车,他立即朝反方向奔跑,到巷子尽头再绕出去。

丁汉白拎着满手见面礼,殊不知想见的人已经溜之大吉。

他走近开腔:梁师父,我是丁汉白,进去了啊。

梁鹤乘引他进屋,进里间,满屋器玩撩人。

丁汉白想起张斯年那一屋,真真假假充满蛊惑,这一屋更有意思。

可他顾不上看,问:梁师父,你徒弟没在?梁鹤乘说:真不巧,他前脚刚走。

丁汉白急道:您没说我想见见他?那我什么时候再约个时间?梁鹤乘转达:他对你提的合作没兴趣,而且他是个怕生的孩子,不愿意有过多接触。

这说辞谈不上委婉,丁汉白彻底遭拒。

他只好按下不表,转去看玉薰炉。

这……他讶异非常,玉薰炉碎裂痕迹难寻,仿佛不曾摔过。

丁汉白士气重燃:梁师父,你那高徒我迟早要见,见不到我就堵,堵不到我就捉。

我这人不是君子,什么损招儿都干得出,大放厥词也是常有的事儿。

今天错过,下一回、下下回,我包下追凤楼请你们师徒吃饭。

梁鹤乘惊骇不已,没想到丁汉白这样不加掩饰。

丁汉白倒是利落,宣告完收拾玉薰炉就走,步出小院,草草环顾,房檐破损窗户积灰,就那几盆植物生得鲜亮。

可为什么,那植物越看越眼熟?丁汉白不好多待,迈过门槛转身道别。

门徐徐关上,他敛目垂眸,定住、愣住、恍惚不解地俯下身去,从犄角旮旯捡起一条琥珀坠子。

——为什么选这个送我?因为颜色和纪慎语的眼睛很像,所以他送对方这个。

每颗琥珀都是独一无二的,丁汉白攥紧,立在门外心跳加剧。

为什么纪慎语挂在包上的坠子会掉在这儿?纪慎语来做什么?纪慎语认识梁鹤乘?!丁汉白破门而入,不顾及长幼礼数,死盯梁鹤乘的双手。

他说:梁师父,你指头上厚厚的一层不像茧子。

梁鹤乘被他慑住:我们这行初学不能有茧子,磨来磨去皮开肉绽结成疤。

前期忍着疼,等熬到落疤那一步,已经娴熟至无需指腹了,手上任意一处都能感知无误。

丁汉白慢慢点头,慢慢走了。

不能有茧子,怪不得纪慎语不能有茧子。

当初遇见的老头看来就是梁鹤乘,还有逃学,哪里是去玩儿,是藏在这儿学艺。

绿植……原来是在花市买的那几盆,还谎称送给杜老师!那受沁发黄的玉童子,三黄一褐,去他娘的枇杷树!丁汉白走出巷口,什么都晓得了。

他腕上挂着琥珀坠子,一路要把油门踩烂,本以为看不见、摸不着的人,居然日日同桌吃饭。

那小南蛮子还有没有良心,自己跟自己拈酸吃醋,冲他无理取闹。

他又思及纪慎语昨晚的表现,更明白一些,什么连环和印章喜欢哪个,分明是逗着他玩儿!丁汉白气得发笑,可真是生气吗?他仰慕的人和他欣赏的人是一个,他求而不得和他颇为在意的人是一个。

那股感觉异常奇妙,以至于将一腔情绪转化为冲动。

丁汉白许久没狂奔追逐过什么,到家下车,绕开影壁,碰翻富贵竹,奔至门外狠命一撞!纪慎语叫他吓得起立,眼神如鹿遇虎豹,透出惊慌。

丁汉白问:早起去哪儿了。

纪慎语强自镇定,丁汉白抬手:琥珀坠子掉在门口都不知道。

纪慎语扯谎:撞了下门,可能碰掉了。

丁汉白说:你撞的哪个门?这儿的拱门还是家里的大门?兜兜转转瞒着我,真以为我捉不住你?你撞的是淼安巷子25号的破门!纪慎语跌坐床边,有些事儿隔一层纱会很美,可揭开未必。

丁汉白走到他面前,他垂着头不敢与之对视,于是丁汉白蹲下,仰头望他。

珍珠,丁汉白说,给我看看你的手。

纪慎语如同待宰羔羊,伸出手,幻想要如何解释,要如何婉拒合作的请求。

倏地两手一热,丁汉白握住他,摸他的指腹。

光滑、柔软,无法想象磨薄后皮开肉绽,形成虬结的疤。

丁汉白问不出口,他一心想见那个人,早备好充足的腹稿游说,现在什么场面话都成泡影。

一路腹诽气闷,他该责怪昨晚的戏弄,该臊白那天的无理取闹,可什么火都灭得无影无踪。

师哥。

纪慎语叫他,怯怯的,像初见那天。

丁汉白问,手疼不疼。

做玉童子、做合璧连环、做玉薰炉时,手疼不疼?他心跳很快,太快了,于茫茫荒野寻找续命篝火,簇地一跃,要燎下心口的一块肉。

什么说辞都见鬼去吧!他握着那手:……我不想让你疼。

言之切切,纪慎语陡然心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