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 赤峰之行(上)

2025-03-22 06:36:48

月末这天出发, 下个月就是在内蒙古开始了。

火车早八点启动, 丁汉白他们三个在卧铺车厢,小门一拉倒是安静。

纪慎语已经穿上棉衣, 比平时圆润两圈, 拉链拉到顶, 脸都遮住半张。

丁尔和好笑道:不热么?先脱了吧。

从出门就觉得热,忍耐许久了。

纪慎语抬手要脱, 不小心瞥见一旁的丁汉白, 那人又犯了病,盯着他, 抿着唇, 仿佛这衣服一脱就要与他恩断义绝。

他只好作罢, 热一点也没什么,就当哄这疯子师哥开心。

纪慎语揣着口袋看风景,渐北的地界都是农田,没什么河流。

过去一会儿, 他实在热得冒汗, 便另辟蹊径, 对丁汉白说:师哥,我想喝冰镇汽水。

丁汉白失笑:脱了吧,我上哪儿给你找汽水。

纪慎语总算解放,脱得只剩一件棉布衫。

左右待着无聊,他拿出一本《酉阳杂俎》消遣,刚翻到夹书签的那页, 丁汉白凑来,作势要和他一起看。

丁汉白厚着脸皮,面上却装得无谓,手里蓦然一沉,纪慎语将书塞给他。

也好,他拿着,纪慎语靠着他,更添亲昵。

不料纪慎语又掏出一本:你看吧,我这儿还有本《神异经》。

心中的小九九骤然翻车,丁汉白觉得索然无味,许久才读出乐趣。

时间悄然而过,沿途短暂停留时丁尔和去透气抽烟,丁汉白自打抽过第一根没再碰过,便也跟去,兄弟俩对着吞云吐雾。

三人待久无聊,再次启动后大眼瞪小眼,纪慎语合上书,又从包里摸出一副扑克牌。

这牌是姜廷恩给他的,让他无聊玩儿几把。

玩儿吗?他只和姜廷恩玩儿过,输掉一袋水晶和数颗原石。

丁尔和轻挽袖口:玩儿钱,还是东西?丁汉白说:押东西。

他知道纪慎语没多少钱,大手摸牌洗好,一分两摞,这局我押一颗南红。

纪慎语跟丁尔和干脆全押南红,码好牌比上赌桌还认真。

一把结束,丁汉白赢得两块南红,再一把,他加注:我押半米大小的黄花梨。

丁尔和苦笑:不用这么玩儿这么大吧?没料到纪慎语倒是豪气:我押紫檀木盒,雕好的。

丁汉白还记得纪慎语输水晶时的光景,要是输掉紫檀盒子不定多心疼。

他暗中放水,奈何纪慎语牌技太烂,明着放水都难以拯救,反连累自己也落败。

丁尔和赌注不大,空手套白狼似的,这把结束又正好开餐,成了无法翻本的买卖。

丁汉白顺势说:不能白赢,你买回来吃,看着行李,我们去餐车吃。

他和纪慎语在餐车车厢消磨,饭不合口,几筷子便停下。

他见纪慎语也不正经吃,问:输了紫檀木盒,心疼得难受?纪慎语承认:是有点心疼。

还有点无聊,他支着下巴瞧对方,师哥,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,能不能随便讲一个?丁汉白心想,这是把他当解闷儿的了?也行,他认了,便随口讲道:小时候听我爷爷说,以前行里有个姓聂的,雕刻技术非常牛,天赋极高,可惜比昙花一现还短暂。

纪慎语听得认真,丁汉白继续:这人叫聂松桥,家大业大,但他不干正事儿,就像过去的八旗子弟。

他迷上雕刻后钻研了几年,在行里出了名,后来又迷上赌博,成天泡在牌桌上,只碰筹码,渐渐不碰刻刀了。

纪慎语问:他就不再雕刻了?丁汉白答:雕刻对他来说只是兴趣,有了更大的兴趣,自然就抛弃前者。

听我爷爷讲,他后来千金输尽,按阶级分,就是从剥削阶级大地主变成无产阶级贫下中农。

纪慎语阵阵惋惜:那他的手艺岂不是从此失传了。

失传倒不至于,应该教给了儿子,丁汉白回想:貌似他儿子水平很一般,都入不了我爸的法眼,我爷爷说他孙子倒不错,是从小跟着学过的,谁知道呢。

他讲些奇闻异事来解闷儿,一顿饭吃到车厢走空,他们也只好回卧铺休息。

一路向北,气温渐低,才四五点天就隐隐变黑。

纪慎语醒来时正经过一处隧道,漆黑不见五指,惹得他不知白天黑夜。

隧道一过,小间内只有丁尔和在,他便合眼假寐,等丁汉白回来再转醒。

渐渐的,车窗外愈发昏暗,太阳遥遥西斜,他终于忍不住出去寻找。

丁汉白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,立于车门前,叼着烟吞吐。

这处漏风,烟雾一点点漫出去,吸尽时自己也染上凉气。

他闻声回头,见纪慎语睡眼惺忪,问:一醒就想找我?其实纪慎语醒了半天,但他没解释:师哥,你学会抽烟了?丁汉白也没解释,这哪用学?有一张嘴就会。

待纪慎语到他身旁,他的余光投在嫣红晚霞里,心也坏起来:一共才抽三支,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烟味儿?纪慎语引颈嗅嗅:没有,飘散干净了。

丁汉白说:离近点,衣领上有没有?他不动声色,如同猎豹引诱羔羊,绷着浑身肌肉伺机而动。

纪慎语哪儿晓得,挪近歪头,鼻尖蹭到丁汉白的衣领上,吸气闻味儿,呼气烘热对方的脖颈。

丁汉白抬手,轻轻按在对方的后心,隔着宣软的棉衣逐渐施力。

纪慎语说:衣领也没有,还是我鼻子不好使?他闻完后退,抵住丁汉白的手掌,接着手臂也被擒住,那人一步将他困在车门的边角。

和那晚被抱起一样,猛然发生的肢体接触令他惶惑无措。

纪慎语问:你还生气?丁汉白说:我生哪门子气?纪慎语低喃:……怎么觉得你憋着火想揍我。

车轮震动,外面风景长新,夕阳照红丁汉白的眼睛。

他哭笑不得,没料到情难自禁竟然这么滑稽。

旖旎就此被搅散,他翻转纪慎语,说:不揍了,看场日落吧。

纪慎语挨着车门,丁汉白在身后包围着他,他抓住扶手,丁汉白挨着他的手也抓住。

日暮火红成片,像他此时的脸色,心慌,扑通扑通闹腾。

师哥。

他说,那么红,像不像巴林鸡血石?丁汉白却拆穿:你每回转移话题都很明显,像个傻子。

在这摇晃的交接处,透过小小的玻璃窗,他们直站到余晖落尽。

车晃得人忘却今夕何夕,光照得人忘记奔向何方。

只前胸贴着后背,隔着厚厚的衣物,听见自己的强力心跳外,忍不住猜想——他是否也这样。

晚八点,火车长鸣进站,纪慎语兜着帽子踏上赤峰的地界,发烫的脸颊也终于降温。

乘客陆续出站,他紧抓丁汉白的手臂,挤了一会儿再抬头,发现抓成了丁尔和。

蓦地松开,他喊一句师哥,丁汉白回头伸手,将他一把拉至身边。

丁汉白没再松手,握着他,大手上的厚茧贴合他的掌心,温暖多过粗粝。

快到出站口,人挨着人,他抬头看见站外的牌子,惊道:五云?师哥是你吗?丁汉白第一次跟丁延寿来时还小,之后改名字再来,乌老板也已习惯叫他本名。

挤出站口,他与举牌的人热切拥抱,感谢道:乌叔叔,辛苦你招待我们。

乌那钦笑声爽朗,接他们去家里休息。

天黑透了,舟车劳顿顾不上看赤峰的模样,不久到达一处住宅区,楼层不高,但比过去的平房暖和许多。

一桌酒菜,填饱肚子为先。

他们三兄弟排着队洗手,忽然人影晃过,清亮的笑声也同时响起,原来是乌老板的女儿。

乌诺敏偷袭丁汉白的肩膀,用不太清晰的普通话打招呼。

丁汉白转身:都长这么高了,手劲儿还挺大。

乌诺敏看着他们:清炖羊肉是我做的,请你们多吃点。

何止清炖羊肉,那一桌当地吃食原来都是乌诺敏做的,入席,乌老板说:早就缠着我学,说做给你们吃。

其中两道丁延寿最爱吃,丁延寿每回来都给乌诺敏带礼物,小姑娘感激。

丁汉白做客不能拂了主人好意,替她他爸吃一份似的,撑得够呛。

夜里,乌那钦腾出两间卧室给他们,很小,但足够睡。

纪慎语站在门口踌躇,丁尔和随后进去一间,说:愣着干吗?明天去巴林右旗,早点睡觉。

纪慎语对丁尔和比较陌生,不待见什么的,他也心知肚明,还有玉薰炉被打碎,他的确最怀疑这兄弟俩。

但丁汉白是老大,又难伺候,必然要独睡。

默默进屋,纪慎语想,反正男孩子睡觉而已,又不是夫妻洞房,和谁都一样。

直到洗漱完,另一间卧室仍空着,纪慎语没见到丁汉白,就此作罢。

门一关,气氛极沉闷,丁尔和看当地报纸,他扒着窗户发呆。

恍惚间,他听见什么,一开窗望到丁汉白和乌诺敏在楼下散步。

下雪了,那么冷,散什么步?还跑来跑去,陪着十几岁的小姑娘折腾,也不怕累坏自己二十岁的老骨头。

纪慎语想些无稽可笑的,骤然想起姜廷恩说过——丁汉白嫌商敏汝年龄大。

商敏汝大,可乌诺敏小啊。

还跟敏没完了。

雪越下越大,丁汉白撑得散步消食,乌诺敏跑来陪他。

他想,这片片雪花应该让纪慎语看看,不过明早到处都银装素裹,自然也就看见了。

折回,丁汉白才惊觉那二人已经休息,竟然凑在一间卧室里。

他要揪出纪慎语,可刚送走乌诺敏,又迎来乌那钦,于是和对方谈起采买意向。

及至深夜,丁汉白估计纪慎语已经睡熟,干脆不再打扰。

内蒙的第一晚,纪慎语困顿之中猛然醒来,翻身险些掉下床。

他推推侵占位置的丁尔和,对方不动,他却肚腹连着心肝一并搅和起来,仓惶跑去卫生间,憋着声儿呕吐半晌。

果子条,手把肉,奶豆腐……他两眼黑黑明明,嗓子生疼紧涩,回去,摸着黑盖好棉被,踞着床沿一点位置。

一时三刻过去,内里翻江倒海,他控制不住又吐一通。

胃似火烧,吐完一遍遍漱口刷牙,他肚腹已空,应该能安稳睡个好觉。

纪慎语灰溜溜地回卧室,台灯亮起,丁尔和问:你大半夜闹腾什么?他解释:我不太舒服,吐了两回。

丁尔和说:吐了?怎么那么多事儿……疲倦模样像半梦半醒,卷着被子翻身,话很伤人,背着我睡啊,别用嘴呼气,怪膈应人。

纪慎语沉默着上床,关灯后抿唇屏息,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他数了百八十下,骨碌起来,抱上被子离开。

屋都黑着,他停在另一间门外,敲了敲。

丁汉白是个能睡的主儿,好一会儿才醒,细听敲门声仍在,轻轻的。

开门只见一团被子,他伸手压下,露出纪慎语那张苍白的脸来。

不待他问,纪慎语说:师哥,我想跟你睡觉。

丁汉白霎时清醒,又恍然还在做梦,问:怎么了?纪慎语答:我不太舒服,吐了两回。

他没说丁尔和烦他,不乐意嚼舌头,我刷了好几遍牙,一点都不脏,我闭着嘴睡。

丁汉白伸手一揽,隔着棉被将纪慎语搂进屋,关门,锁住,把自己床头的水给纪慎语喝下去。

老二嫌你了吧?他门儿清,没事儿,不搭理他,赶紧钻被窝。

纪慎语躺好,见丁汉白去行李箱中翻东西,默默候着。

塑料纸的声音,丁汉白过来,朝他口中塞了一颗八宝糖。

吃点甜的,嘴里就不苦了。

丁汉白躺入被窝,没了灯光,翻身与纪慎语相对。

纪慎语反应迟钝:我背过去睡吧。

腰间一紧,他被搂住,依然隔着棉被。

就这么睡。

丁汉白说。

他哪能想到纪慎语会水土不服,哪能想到丁尔和那孙子冷漠如斯,哪能想到此时竟同床而眠。

他想了那么多,回神时纪慎语已经睡着,没化多少的糖撑鼓脸颊。

丁汉白伸出食指,摸上那柔软的嘴唇,循着缝儿探进去,又启开白牙往里钻。

他怕纪慎语梦中无意吞咽,被糖球噎着,要将那颗糖勾出来。

口腔高热、湿软,丁汉白的指头触到纪慎语的舌头,继而碰到糖球。

他生生定住,着了魔般眷恋那腔温暖……他怎么这样,趁人之危趁虚而入,他和流氓有什么两样?忽地,纪慎语似有察觉,迷糊着哼一声,牙齿蹭过手指,甚至轻轻地嘬吸一下。

丁汉白脑中轰鸣,抽出手,想了个明明白白。

流氓怎样?土匪又怎样?那薄唇,那舌头,那与他顶撞争辩的密齿白牙,他还就觊觎了!不但觊觎,他迟早要尝个痛痛快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