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汉白在墙外立了很久, 孔明灯都飘到天边去了, 他仍立着。
忽地,从里面砸出来一颗鹅卵石, 是垒在花圃边缘的鹅卵石。
这是纪慎语给他的信号, 纪慎语看见了。
他一步步后退, 恋恋不舍地离开,经过丁家大门时望一眼, 不知道那二位家长近况如何。
回到崇水, 他简单收拾几件衣服,要去一趟上海。
一早寄了竞买人申请, 连夜走, 到达后马不停蹄地参加拍卖会。
张斯年正在钉床板, 哼着歌,回想年少时第一次去上海的光景,回来后没干别的,看谁不顺眼就骂人家小赤佬。
丁汉白速战速决, 换一件风衣, 临走搁下两沓钞票。
别钉了, 买个新床,余下的钱你收着。
他嘱咐,另一沓如果有机会的话就给我师弟。
张斯年问:你晚上干吗了?合着没见着?丁汉白要是真想见,翻墙进去并不难,可他没那么好的自制力,一旦见到就走不了了。
再忍忍吧, 等他回来,化成缕轻烟也要飘到纪慎语面前。
他拎包离开,趁着夜色。
凌晨出发的火车,旅客们一上车就睡。
丁汉白走到车厢交接处抽烟,回想去赤峰途中的那场夕阳。
那一刻真好啊,他从后环着纪慎语,静谧从容下藏着怦怦心跳,不像此时,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何止就他看着影子,纪慎语伏在窗台上望着天空,期盼飘远的孔明灯去而复返。
夜是黑的,屋里明着,他也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天气一日日变暖,丁延寿气病的身体却不见好,丁尔和透露的信息如一记重锤,把这原则坚固的父亲打击个透。
这样一来,他在家养病,让丁厚康全权管着三间玉销记。
饭桌上,丁尔和顺水推舟:大伯,一店最要紧,你不在的话没人坐镇,要不叫我爸先顶上吧。
说完,他去夹最后一根油条,不料被对面一筷子抢走。
纪慎语将油条一分两股,一股给姜廷恩,一股给丁可愈,说:师父,三哥看着我,我们都在三店,廷恩做首饰也在。
如果二叔去一店,二哥在二店,那两个店都有些紧张。
丁尔和说:出活儿没问题就行,我心里有数。
纪慎语旧事重提:之前二店拜托师父做了一批玉勒子和玉套坠,说明二哥和二叔两个人都忙不过来,各店一个人出活儿怎么会没问题。
他给丁延寿提了醒,继续说:师父,我和三哥去一店吧,你手上的活儿我本来就做了七七八八,总要有头有尾。
二叔和二哥还在二店,首饰出活儿快,廷恩自己在三店就行。
纪慎语在桌下踢踢姜廷恩,姜廷恩立刻拍胸保证,丁可愈也表示没有意见。
丁延寿首肯,吃完便回屋躺着,丁尔和没搏到上诉机会。
一同出门,大腹便便的丁厚康在前面走,四个师兄弟在后面跟。
街口分道扬镳,纪慎语转身对上丁尔和,擦肩时,对方说:你在家是个外人,在店里是个不吃股的打工仔,可别记错了。
那声音很低,平淡中酝着火气,纪慎语低回:正因为我不吃股,那我说什么、做什么,谁都无法给我安个野心勃勃的罪名。
人有了目的也就有了弱点,有了弱点就会束手束脚。
纪慎语光明正大,在家希望丁延寿早日原谅丁汉白,父子之间融冰;在玉销记他一切为店里考虑,谁耍花花肠子他对付谁。
纪慎语与丁可愈去一店,迎春大道不辜负这名字,路两旁的迎春花开得极热烈。
行人拧着脖子贪看,他却心如止水似的,开门就进了店内。
他于人前礼貌而周到,出活儿,待客,打理店内的方方面面。
等到稍有闲余,背过身,他就沉默寡言得像块木头。
点滴空隙里,他想丁汉白。
丁汉白今晚还会出现在墙外吗?就这一个问题,他能琢磨十万八千次。
纪珍珠,歇会儿吧。
丁可愈进来,挽袖子扎围裙,这些天光顾着监视你,都没摸过机器,我干会儿。
纪慎语有眼力见儿地备好茶水,还擦钻刀,然后状似无意地说:街上那花开得真好,小姑娘们看见都走不动。
丁可愈随口道:女孩子嘛,难免的。
纪慎语问:三哥,你不是有女朋友吗?漂亮吗?丁可愈打趣他:你又不喜欢女的,管人家漂不漂亮。
说完无奈一叹,好一阵子没见面,估计生我气呢。
日日跟着监视,不仅顾不上摸机器,也顾不上见女朋友。
纪慎语试探完心生一计,什么都没说,去门厅看柜台了。
五月,没几天就是丁汉白的生日,他一定要和对方见面。
伙计晃来,瞧他自顾自笑得美滋滋,也跟着笑。
他脸一红,虚张声势,端大师傅的架子:上午出的那件记档没有?五月啦,上个月来去的料子理清没有?伙计答:不是你一早亲自弄的吗?纪慎语忙晕了,一味地做,做完赶紧从脑中清出去,不记,统共那么大地方,得给丁汉白腾开。
他又开始笑,就用这笑模样接待顾客,卖东西都更加顺利。
可惜没高兴到天黑,打烊回去就被姜廷恩拽到姜采薇屋里,那架势,是自己人说悄悄话。
今天老二来三店了,问账。
姜廷恩说,我不管账,但知道盈利一直在涨,就告诉他了。
纪慎语问:他有事儿?姜廷恩答:不知道啊,他就说咱们办得不错,还说二店根本比不了,没提别的。
无缘无故,必定还有后招,纪慎语没说什么,并让姜廷恩也别在意,抬头撞上姜采薇,他有点尴尬地抿了抿嘴。
姜采薇是长辈,应该也为他和丁汉白的事儿很伤心,他觉得抱歉。
不料姜采薇说:廷恩,汉白不在家,慎语有什么要你帮的,你尽力帮。
姜廷恩嘴快:大哥不在听大嫂的是吧?纪慎语猛地站起来,当着人家亲小姑的面又不能动手。
可转念一想,对方这种玩笑都能开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没那么反对他和丁汉白在一起?屋内顿时鸡飞狗跳,姜廷恩被姜采薇追着打,香水都砸坏一瓶。
纪慎语跟着躲,俩人一口气跑回小院,停在拱门内,对着脸吭哧喘气,难兄难弟。
纪慎语试探:……你心里怎么想的?姜廷恩结巴:我、我开玩笑,你又不是女的,怎么当大嫂。
心虚,眼神飘忽,招架不住,算了,我自私……我乐意你跟大哥好!纪慎语惊喜道:真的?!你这是大公无私!姜廷恩说:那就没人跟我抢小敏姐了。
无论什么原因都行,反正纪慎语有了第一个支持者,他恨不得立刻为姜廷恩和商敏汝雕一座游龙戏凤。
俩人闹了半天,最后姜廷恩问,要不要把丁尔和问账目的事儿告诉丁延寿。
纪慎语答不用,目前只是问问而已,一脸防范显得他们小气。
他还叫姜廷恩从三店拿一条项链回来,花朵形状的,记他的账。
第二天清晨,纪慎语蹲在花圃旁浇水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袭来,丁尔和带着几个伙计到了。
大清早的,这阵仗总不能是打扫卫生,不待他问,丁尔和先管他要南屋的钥匙。
他自然不肯给,可丁尔和提前叫来伙计帮忙,就是得到了丁延寿的首肯,要搬机器房的料。
搬哪儿?那些料都是师哥买的,不是公家的料。
他不愿意上交。
丁尔和客气地说:的确是汉白自己的料,可他没有带走,我问大伯他是否还回来,大伯不让他回,那这些料总不能搁一辈子。
留一点,其他全部搬到玉销记分一分。
纪慎语僵着不动,却也想不到拖延的办法,对方名正言顺还有鸡毛令,他违抗不得。
交了钥匙,他无助地立在院里看伙计翻箱倒柜,那些都是丁汉白喜欢的、宝贝的东西。
走时潇洒,什么都没拿,这么快就被人要了去。
丁尔和走来,笑得挺好看:汉白是个有种的,家业不要撇出去自立门户,似乎一点都不眷恋。
其实我觉得你更应该走,跟人家亲儿子掺和一起,还日日赖在这儿吃饭睡觉,多臊得慌。
纪慎语转身浇花,没吭声,这点羞辱他受得住。
对方却没完,又道:亲儿子走了,非亲非故的留下,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。
你倒心安理得,是就你这样,还是你们扬州人都这德行?你爸当初也有意思,托孤,托了个天煞孤星,专破坏人美满家庭,不过也对,你是私生子,毛病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。
纪慎语扭脸:怎么?激我?他把铝皮壶一撂,我坏了丁家的门风,糟践了你们丁家的人是吗?我怎么能安生待在这儿,我应该一头跳进护城河了断是吗?可是凭什么?我没有犯法,时至今日依然是玉销记的大师傅,你是吗?国家主席没批斗我,公安局没给我立案,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没找我谈话,就连居委会大妈都没对我指指点点,你凭什么?你丁尔和算哪根葱?!他迫近一步:我是私生子,比不得你,你娘胎清白,根红苗正,有个了不得的伯父还有略逊一筹的爹,那真是奇怪,你的手艺怎么还比不过我这个私生子?是你天资愚钝,还是我聪慧过人?听说你学机械的,考过几次第一?拿过几张奖状?估计就是个中不溜吧。
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,雕不出名堂趁早改行,修表开锁钎拉链,认清你这条平庸的命!手艺低人一等,对呛也占不了上风,废物!丁尔和面红耳赤,你你你地絮叨,半天没再憋出半字,待伙计搬完,他丢下句恶心便走了。
纪慎语喉咙胀痛,脚步虚浮,走上北屋台阶徐徐跌倒,傻傻地瞧着这院子。
富贵竹绿了又黄,玫瑰谢了又开,他遭遇这人生的颠覆,熬过,盼着有一条光明大道。
后悔吗?他每天自省。
但他的心早被丁汉白填满堵死,这身凡胎俗骨也叫丁汉白疼爱得食髓知味,改不了了,回不了头了。
像个泼皮无赖与人对骂也好,呕心维护家里点滴利益也罢,他一点都不后悔。
缓过气,他关好门窗去玉销记,不料门厅有个戴墨镜的老头,正是张斯年。
隔着一柜台,声音都挺低,纪慎语按捺着急切问:张师父,我师哥他怎么样?张斯年说:能吃能睡,床板都能滚塌。
一低头,在众伙计和丁可愈的眼皮子底下,这香筒给我瞧瞧,竹雕?纪慎语拿出来介绍,顾珏款,雕的是瑶池献寿。
张斯年攥着一串钥匙,将钥匙搁柜台上,接住香筒看了会儿,觉得包浆配不上雕功。
老头陆续看了三四件,挑剔,总有不满意的地方,纪慎语便一直耐心地介绍赔笑。
张斯年活脱脱一个难伺候的顾客,费劲巴拉最后什么都没买,走了。
出去片刻,他在门外喊一声:小师傅,钥匙落了!纪慎语抓起钥匙出来送,立门口,一交一接的瞬间手里多个信封。
张斯年低声说:丁汉白给你的零花钱,他去上海了,五号回来。
五号?那不就是丁汉白生日那天?纪慎语收好,回道:谢谢您跑一趟,我会想办法见他一面。
张斯年想说,干脆你俩分了吧,图什么呢,何苦啊。
又不能结婚,更不会有孩子,一想,他自己有孩子也像没孩子,算了吧。
丁汉白在上海奔波几天,参加拍卖会,跑几处古玩市场,还见了留学时的同窗。
黄浦江边儿,他独自吹风,临走前描了幅速写。
家里怎么样了?没他见天找事儿,应该太平许多。
爸妈怎么样了?想他吗?想他的时候是愤怒多些,还是不舍多些?玉销记怎么样了?他之前雕的件儿卖完了吧,以后会不会销量下滑?最后,他想一想纪慎语怎么样了。
他只能将纪慎语放在最后想,因为开闸挡不住,第一个就想的话,那其他且等着去吧。
江水滚滚,丁汉白揣着沸腾的思念踏上归途,挨着箱子睡一觉,争取醒来时火车恰好进站。
到时就是五月初五,他的生日。
当年产房六个产妇,他是第四个出生的,哭声最响,个头最大。
每年生日姜漱柳都絮叨一遍,今年……够呛了吧。
火车鸣笛,撞破故乡的夜。
他搭一辆等活儿的三轮车,脱口而出池王府,说完咂咂回味,认倒霉般改成崇水。
到那破胡同,敲开破门,进入破屋,嗬,破床已经钉好了。
丁汉白沾枕头就睡,把一只小盒塞枕头底下。
这一天的气氛注定不寻常,池子里的鱼摆尾都收敛些。
早饭真糙,一盆豆浆完事儿,人人灌个水饱,大家不敢怒更不敢言,把某人的生日过得比清明还郁闷。
纪慎语拉丁可愈去小院,亮出那条花型项链,玉石浅淡,是卖得最好的一款。
三哥,这阵子看着我很烦吧,和你女朋友连见面都没时间,这个送三嫂怎么样?他好生言语,如果尺寸不合适我再改,一定要试试。
丁可愈早就相思病了,但他走开的话,谁来看着纪慎语?姜廷恩掐好点儿蹿出来,一脸不悦地要抢那项链,说是顾客定好的。
纪慎语阻拦:我已经送给三哥了,重做一条吧。
姜廷恩说:那你今天就做,我看着你,不交工连饭也别吃。
丁可愈这下放了心,装好项链安心去约会。
戏演完,姜廷恩从监工的变成放风的,帮纪慎语打着掩护溜出大门。
纪慎语一朝得解放,撒欢儿,小跑着奔向崇水旧区。
此时丁汉白刚醒,洗个澡,在院里铺排出收的宝贝,衬光,敞亮,一时间甚至不舍得寻找买主。
欣赏完,他换衣服出门,临走拿上枕头下的小盒。
他要去见纪慎语,穿墙也要见,遁地也要见,踹开那破门,一步跨进这遥遥的胡同里。
抬眼,祖宗老天爷,胡同口闪来一身影,轮廓熟悉,但瘦了许多。
丁汉白怔在原地,早没了潇洒样,眼都不眨地盯着前方。
纪慎语跑出热汗,抬头一愣,停下步子。
丁汉白急了:停下干吗?!过来!纪慎语真想哭啊,可他笑得傻兮兮,抬腿狂奔到丁汉白面前。
丁汉白将他一把抱住,抱得他脱离地面,晃着,勒着,在他耳边喘息,烘得他颈边一热。
丁汉白竟然哭了。
好久不见。
丁汉白哑着嗓子,我都从二十等到二十一了。
纪慎语说:我也从虚岁十七变成虚岁十八了。
丁汉白追悔莫及,错过的这回生日他将来一定要弥补,抱着纪慎语回去,又将破门踹上。
张斯年一惊,移开眼,生怕完好的右眼受什么刺激,纪慎语不敢抬头,更不舍得下地,钻在丁汉白的颈窝扮鹌鹑。
丁汉白得意了,烧包了,二百五了。
进屋时高声一亮——小别胜新婚!张斯年想说句什么,但他这老脸臊得什么都说不出,穿上外套躲出去,公园或者马路,他哪怕要饭也得待在外面。
这什么狗屁徒弟,光天化日在师父家亲热!还有这徒弟媳妇儿,他早看透了,就是六指儿培养的小狐狸!里间一屋子古玩,纪慎语看哪个都稀罕,可没看够就被拎上床,挨了好一顿亲吻。
伤好利索了吗?他咕哝着问,丁汉白借他的手脱衣,让他好好检查。
肌肉光滑,没留下疤,纪慎语叫这修长而结实的身体搂着,止不住颤栗。
古玩遍地,他一晃瞧见墙上大片的正字。
丁汉白说:见不着你,我都记着。
这也太多了,纪慎语问:外面一天,你这儿一年吗?丁汉白答:叫你说对了,我他妈度日如年。
灯在晃,纪慎语觉得灯在晃,后来才明白是他颠簸得厉害。
这床不住抗议,嘎吱嘎吱,动静几乎盖过他的声音。
抱他的浑蛋立刻不满意了,拍着他,哄着他,叫他大声一点。
那一片正字都模糊在视野之中,隔墙不知是否有耳,要是有一定钻心的烫。
说时迟那时快,忽然一声惊天巨响。
天崩地裂,天塌地陷。
他们小别胜新婚,却牺牲了这刚钉好的床。
第56章 想不出概括,就祝师哥生日快乐吧!床塌的那一刻, 重力下沉, 纪慎语几乎小死过去。
他合着两眼哼哧哼哧,眼里的水儿止不住似的, 没完没了地流。
丁汉白叫这模样激得火大, 别说只是床塌了, 就算地震也别想让他鸣金收兵。
春日的上午,天空晴成那个样子, 他们却匿在这屋里头颠倒荒唐。
不知过了多久, 一切羞人的声音逐渐停止,静了。
丁汉白轻轻掀开被角, 在纪慎语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吻, 往里瞧一眼, 估计上漆包浆才能遮住那些痕迹。
纪慎语奄奄一息:师哥,我黏得慌。
丁汉白说:我打水给你擦擦。
好话说完必须加一句浑的,只粘得慌?不是捂着肚子说酸得慌?他太过狠心,折腾起来不管不顾。
纪慎语仍捂着肚子, 他上至腹腔, 下至膝盖, 全都酸软得够呛。
丁汉白去冲了个澡,然后打来热水给他擦洗,不能碰,碰一下就哆嗦个不停。
丁汉白有点慌了:你别是叫我给弄坏了吧……他轻之又轻,哄着,挖苦着, 说什么都无所谓,纪慎语连吭声的力气都没了。
好半天擦完,穿衣花去一时三刻,再换一套床单才算完活儿。
纪慎语清爽而痛苦,金贵起来,懒洋洋地说:五云,拿那个竹雕香筒给我瞧瞧。
丁汉白一愣,行吧,叫他小丁小白也得殷勤地答应。
香筒奉上,价值好几万的顾珏款竹雕香筒,是真品,难怪张斯年嫌玉销记那个不够好。
想谁来谁,老头躲出去大半天,饿肚子等到这会儿工夫,回来了。
张斯年进屋,里间门没关,便进去一瞧。
反天了!他喝一声,我刚钉的床!你们、你们知不知道礼义廉耻!纪慎语没脸见人,出溜进被子里,奈何张斯年护短,冲到床边接着骂:六指儿他徒弟!你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,居然能叫这孙子弄得床都塌了!你跟个狐狸精有什么区别?!丁汉白立起来:你徒弟我色欲熏心,满脑子下三路,你吼人家干什么?小心梁师父夜里给你托梦。
张斯年差点扔了手里的菜,亏他还惦记这俩不知羞的混账。
他真是大意了,出门时只知这屋里颠鸾倒凤,可哪儿能知道他的床板遭殃!丁汉白饶是脸皮厚也有些不好意思,伸手接下,菜还热乎,而且还有一袋生面条。
今天是他生日,这是要让他吃长寿面。
师父,伟大的师父。
他又来这套,我煮面去,您开瓶酒?茅台还剩着多半瓶,张斯年拂袖而去。
丁汉白扭脸将纪慎语扒拉出来,撩开额发看那通红的脸面,讨教道:小纪师父,面条怎么煮?这向来只会吃现成的大少爷第一次下厨房,守着锅,等水沸腾扑三次,掐几颗菜心丢进去,一丢一叹。
他活了二十一年,首次经历这么寒酸的生日。
张斯年问:又不是小孩儿,还年年过?何止年年过,丁汉白说:追凤楼包桌,有时候包一层。
行里人脉多,我爸谁都不服,秉承君子之交,只在我生日的时候给人家敬酒赔笑,让行里的长辈多担待我。
张斯年骂他:你亏不亏心!没应,丁汉白搅动面条说不出话,何止亏心,遭天打雷劈都不为过。
但他没别的招儿,为屋里那位,为他抛不下的前程,这不可调和的矛盾必有一伤。
他于心有愧,但他却不后悔。
自己选的路,错,就担着,对,就一往无前地走,千万别停下来琢磨,那样活像个窝囊废。
三人吃了顿长寿面,配二两小酒,过完这生日。
纪慎语半残似的,坐不直立不住,两股战战抖得厉害,丁汉白这罪魁祸首极尽体贴,把好话说尽。
张斯年瞧不下去,将这俩伤风败俗的东西轰进里间,眼不见心不烦。
坐上那破床,枕边滚着一只小盒,纪慎语打开,里面是一枚珊瑚胸针。
丁汉白伴在他身旁,说:在上海竞拍几件古董,遇到这个,想也没想就拍了。
红珊瑚,雕的是玫瑰,枝朵花样极其复杂,像那印章。
丁汉白因此结识这件拍品的委托人,他转述:虽然花多,但其实是男款,因为这是结婚戴的,女方穿裙戴纱,所以男方用这个点缀。
纪慎语捧于掌心:你过生日,我却收礼物。
丁汉白笑一声,这有什么所谓。
他靠近揽住对方,询问许多,这段日子过得如何,自身、家里、店里,事无巨细,像个唠叨琐碎的妈。
纪慎语先告知丁延寿生病,最后才说:二哥搬了南屋的料子,说要各店分一分,还想让二叔去看一店。
丁汉白沉吟片刻:让他搬,咱们院的东西他随便搬,店里也是,他想干吗都别管,看看他要折腾什么。
说完一顿,揪揪纪慎语的耳朵,那些料分得公平就算了,不公平的话你要心里有数。
他开始报名目,每一种料子,大小数量品级,纵横交错几十种,连琉璃珠子都没漏。
他知道纪慎语博闻强记,听什么都过耳不忘,报完问:记住了?纪慎语点头,惊讶道:你全都记得?那些料是丁汉白的宝贝,他买了多少,用了多少,一向记得分明。
屋子可以乱,院子可以乱,唯独来去的账目不能乱。
可惜丁延寿不懂,这半辈子一心都扑在钻研技艺上。
匠人做不了生意,所以才那么吃力。
午后晴得厉害,最适合老人儿孙绕膝,或者有情人缱绻消磨,可惜纪慎语不能待太久。
他费劲站起,拧着身体走了两步,极其僵硬。
丁汉白小心扶着,不行,那搂着,还不行,干脆抱着。
张斯年恨这世风日下:用板车推回去得了!丁汉白不理,蹲下叫纪慎语伏肩上,背起来,趁着太阳正好出了门。
他蹬着双上海回力,一步步,出了胡同到街上,找树荫,就那么从崇水朝池王府走去。
纪慎语低头,不能让行人瞧见他的脸,久而久之气息拂得丁汉白一层汗,直躲他。
我坐车回去吧,你别走了。
他给对方擦擦,将近十里地,你想累死么?丁汉白说:区区十里地,我倒希望有二十里、五十里。
路越长走得越久,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会更多。
此时就是这境况,分秒都要珍惜。
丁汉白身高腿长,还背着一人,在街上回头率颇高,他倒不怕瞧似的,还冲人家笑一笑。
把想我的话写在信封里,你不怕我没发现?他忽然问。
纪慎语说:没发现省得惦记我,发现了就知道我惦记你。
他只吃了半碗汤面,嘴上却像抹了蜜,师哥,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?这次我能偷跑来见你,下一次呢?丁汉白反问:你这次是怎么偷跑来的?听完纪慎语的解释,他掂掂对方屁股,你回家后要让老三知道你偷偷见我了,那老二也就知道了。
我刚走一个月他就来劲,绝对巴不得你也快走。
到时候丁尔和一定指使丁可愈看管松懈点,他们见面就容易了。
纪慎语沉默片刻,他怕丁延寿知道生气,而且丁延寿不同意的话,他们要永远像这样见面吗?丁汉白说:不会很久的,我爸当初只是缓兵之计。
纪慎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连行动都要管着另一个人的道理,丁延寿明白,只是在拖延,并试图在拖延中等待转机。
他们两个一句一句说着话,拐个弯到了刹儿街街口,柳树新芽,墙角黄花,风景正漂亮。
纪慎语从丁汉白的背上跳下,被背了一路,这一段着实不敢再懒了。
为了保险,他们应该此刻分别。
可丁汉白没停,纪慎语也没阻止。
一直一直走到丁家大门外,那俩小石狮子面目依旧,屋檐的红灯笼摘了,只吊着两只灯泡。
影壁隔绝了里面的光景,却也给外面的人打了掩护,好坏参半。
回去别干活儿了,睡一会儿。
丁汉白低声,嘱咐完盯着纪慎语不移开眼睛。
他该说一句进去吧,可是抿紧薄唇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。
纪慎语靠近,仰着脸叫他一声师哥。
他硬着心肠退开半步,扬扬下巴:回吧。
纪慎语难过了:还没祝你生日快乐。
丁汉白彻底破功,上前抱住对方,纠缠着,直挪腾到院墙拐角处。
珍珠。
他切切地说,等古玩城落成后我包下追凤楼庆祝,我穿你送的西装,你戴我送的胸针。
纪慎语怔怔的,霎时明白了含义。
明着开庆功宴,暗里当一场婚酒。
他拱在丁汉白的肩头答应,这些日子的疲惫也好,受的冷眼羞辱也罢,一切都没关系了。
他的生活有了盼头,能精神地忙东忙西,松开,并行返回到门外,他小声道句再见。
纪慎语进门,前院没人,他贴边溜回小院,回卧室后才松一口气。
而丁汉白仍立在台阶下,定着,愣着,目光发直地望着里面。
许久许久,他转身要离开了。
这时院内一阵脚步声,隐隐约约的,是两个人。
君子兰都晒蔫儿了,也没人帮我挪挪。
丁延寿卷袖子,把君子兰搬到影壁后的阴影里。
姜漱柳拎着铝皮壶,说:你不要闷在屋里生气了,出来浇浇花、培培土,病才好得快。
丁汉白浑身僵直,听着不算清晰的对话红了眼眶。
他爸还在生气,日日闷在屋里,他妈一定也很伤心,讲话都不似从前精神。
丁延寿从花盆里挖出一片糖纸,骂道:这混账滚都滚不干净,还在我的君子兰里扔垃圾。
却捏着,不丢掉不甩开,端详上面的八宝糖三个字。
他快五十岁了,此刻觉得分外委屈,只好冲着老婆撒气:都是你,他从小吃糖你就不管,慈母多败儿。
姜漱柳去夺那片糖纸,拽来拽去,与丁延寿博弈。
他爱吃,店里每月一结钱你马上就去买两包,我怎么管?慈母不敢当,你这严父可够窝囊的。
夫妻俩立在日头下扯皮,翻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。
丁延寿病着,气息一乱便落了下风,姜漱柳为他顺气,换张脸,温柔地问他喝不喝汤。
丁延寿恨道:喝汤……哪年的今天不是摆最大的排场,现在,就喝个汤!姜漱柳要哭了:年年摆有什么用,养大个不听话的白眼狼。
和师弟做出那种事儿,偏了重心去倒腾古玩,两件齐发混账到极点。
她擦擦泪,轻声问:你说,白眼狼在干什么?丁延寿仰面看天:你管他。
那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,哪能说忘就忘呢,姜漱柳扳丁延寿的下巴,让他看着她,再与她共情出相似的情绪:你猜,他吃长寿面了吗?丁延寿说:我被气得都要早死了,你还惦记他吃没吃长寿面?姜漱柳蓦地笑了:你不惦记?那是谁翻了相册忘记收?哭哭笑笑,吵吵闹闹,丁汉白没有走,也没有进。
隔着一面影壁看不到丁延寿和姜漱柳,对方也看不到他,那隐约的声音听不真切,断断续续气息不足,在这生机盎然的春天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不能再立下去了,他在心里喊了声爸妈。
丁汉白走了。
院子里,姜漱柳扶着丁延寿绕过影壁,缓缓地,瞧一眼门外的小街,什么人都没有。
他们停在水池边,夫妻俩喂鱼,争吵抬杠都柔和起来。
丁延寿说:奉茶添衣,日日去玉销记打卡上班,富足安稳,娶妻生子。
其实……我早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不来这些。
姜漱柳说:红木安能做马槽,性格决定命运。
丁延寿不平:看看你生的儿子,他不做孝子,他要做英雄。
此时两鱼相撞,溅起水花,他们跟着一顿,随后对视恍然。
难怪了,英雄最难过情关。
作者有话要说: 说明一下,二位长辈根本不知道丁汉白在外面,对于故意说给丁汉白听这种评论,我觉得极其无语,不知道你们把父母想成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