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玉古玩城开业的第三天, 老板请假了。
一早, 丁汉白端着小锅、揣着鸡蛋,到巷口打豆浆摊煎饼。
排队的街坊扭脸看他, 说:半大小子吃死老子, 搁仨鸡蛋, 不过啦?他解释:家里孩子高考,改善改善。
街坊提醒道:那更不能多吃了, 吃饱犯困还做什么题?一语惊醒梦中人, 于是丁汉白又原封揣回去俩。
破屋漏风,在这夏天倒不太热, 安安静静的。
纪珍珠, 睡醒没有?他杀进去, 掀了被子,撤了枕头,捏住对方的后颈一阵揉搓,像拎小狗小兔。
纪慎语迷蒙睁眼, 呻吟着骨碌到床里。
丁汉白说:你装什么腰酸腿疼, 体贴你考试, 昨晚就亲了亲你。
停顿数秒,是不是打退堂鼓了?一语中的,爱侣之间同床共枕,脑电波迟早都要同步。
纪慎语悠悠坐起,两眼幽幽渗光,他从小学东西刻苦, 做什么都拔尖儿,可这回心里没底。
万一考砸呢?他不准备念大学,但他也不想尝挫败的滋味儿。
丁汉白说:那别考了,看房去吧。
纪慎语反问:你都不劝劝我?丁汉白说:我又不是你爸,管你那么多干吗?我只管你高兴,想考我伺候你后勤,不想考带你去做别的,不说废话。
纪慎语闻见煎饼香味儿,爬床边冲着丁汉白换衣服。
还是考吧,比姜廷恩强应该没问题,他褪下睡裤换校服,瞧见大腿上的印子,这叫只亲了亲?!丁汉白蹲下:我又没说亲哪儿。
抓住对方的脚腕套袜子,娴熟,套好仰头啄一口,更娴熟。
他心中有愧,纪慎语原本可以简单生活,出活儿念书,偶尔做件东西自娱自乐,可摊上他,帮这帮那,受苦受累。
一晃神,纪慎语已经收拾妥当,穿着校服,满脸学生气。
丁汉白又叫这模样晃了眼睛,盯着,落个心猿意马的下场。
那六中门口人头济济,家长比考生更紧张。
这年头,多少人寒窗苦读走到此步,全等着考场上一哆嗦,从此改变命运。
丁汉白拎一路书包,给纪慎语背上:进去吧,我还在小卖部等你。
说完却薅着人家的书包带子,别挤着,热就脱掉外套,水瓶盖好,别洒了。
一句句叮嘱没完没了,周遭拥挤哄乱,纪慎语握住那大手,偷偷抓了抓手心。
他靠近小声说:师哥,我想吃麦丽素。
丁汉白应:知道了,给你赢去。
高考按时进行,家长们等在外面,巴望着,担心着,丁汉白这二十出头的家长潇洒悠哉,又去小卖部和老板打扑克。
如此度过两天,他这古玩城老板面都没露,赢了够吃半年的麦丽素。
纪慎语一朝得解放,约上同学可劲玩儿了几天,把市里的景点终于逛完。
等收心工作时,惊觉丁汉白哪还是原先赖床的丁汉白,他每天睡醒枕边都是空的。
丁汉白的确变了作息,从前睡到日上三竿,如今雷打不动五点起床。
他既要经营偌大的古玩城,又要兼顾日益忙碌的瓷窑,还要雕刻。
能者多劳,但必须压缩时间。
古玩城渐入正轨,纪慎语便安心去玉销记上班。
他这大师傅手艺无两,经营之道有丁汉白背后出招,总之得心应手。
六月上旬,各店整理春季的账,他背着账本去了一店,好久没见丁延寿,师徒俩碰面,一时间不知道说点什么。
师父。
纪慎语叫一声,身体好利索了吗?丁延寿恢复健康,拐杖也不用了。
可纪慎语巴巴凑来,抓他手臂,要扶着他上二楼。
他没吭声,任由这孩子献殷勤,余光瞥一眼,没瘦,精神,说明过得不错。
到二楼办公室,账本堆满桌,纪慎语明白丁延寿头疼这些,主动请缨:师父,我帮你弄吧,你帮我雕完刘海戏金蟾,怎么样?丁延寿一愣,竟然跟他交易,还撒娇,愣完兀自拿刀,在房间一角忙起来。
他这半辈子,最喜欢的就是雕刻,别的总差点意思。
一抬眼,瞧见那徒弟安坐在桌后,正儿八经地理账。
纪慎语似是感应到目光,故意蹙眉装崩溃。
他说:师父,五月份的账太乱了。
其实心知肚明,五月,他们的事儿曝光,丁汉白自立门户,丁尔和挪三店的账,分家歇业……他精明一把,算计一把:师父,五月的账得找专业的会计做。
原本店里有会计,从丁汉白爷爷那时候就在,前一阵刚退休。
纪慎语说:师哥的古玩城有会计,要不我拿过去,做好再送来?丁延寿瞄他:少跟我耍花招,是不是还想让他看账本?纪慎语回:师哥忙着呢,天天五点起床上班,市里潼村两头跑,谈生意、开会、应酬、管理那么多人,一日不差地出活儿,哪有空看你这个。
丁延寿生生噎住,真是反了,翅膀一硬肆无忌惮,之前声泪俱下求原谅,现在一张嘴连环炮,都能掀玉销记的房顶了!这大逆不道的徒弟气完师父,敛上账本便走。
纪慎语羊质虎皮,其实内里又愧又怕,等出了玉销记抬头回望,隐隐见二楼人影闪过,才明白,这父亲与他一样外强中干。
无风夏夜,暴晒一整天的破屋闷热至极,丁汉白和纪慎语坐在院里凉快。
灯泡明亮,照着小桌,说好给会计看的账本铺散着,正叫丁汉白过目。
纪慎语忙里偷闲,捧着姜廷恩借他的武侠小说,那金书签熠熠生辉,比灯泡还亮上几度。
他问:师哥,赵敏和周芷若,你更喜欢谁?丁汉白答:这题我会,只喜欢你。
纪慎语满意得很,接着看,偶尔瞧一眼对方进度。
他盘算好了,到时候让丁汉白送还,趁机见见师父师母。
忽地,丁汉白说:明天休息,咱们去看房子?他立即问:哪儿的房子?丁汉白白一眼:还能是哪儿。
周末一早,他们两个出门看房,带着连夜理好的账本。
到二环别墅区后,刚露面,门口的保卫员霎时一惊,还记得他们趴墙头呢。
经理带着,直接奔平米数最大的,丁汉白和纪慎语却像侦察兵,回望,目测与丁延寿那幢的距离。
不能太近,最好看不到,选来选去,定在远远的斜对角。
花园很大,环着这别墅,丁汉白问:喜不喜欢?纪慎语点点头,他很喜欢。
他们眉来眼去窃窃私语,经理莫名尴尬,甫一进屋,正要吹得天花乱坠时,丁汉白牵住纪慎语,说:这儿比不得家里大院,头厅就这么大地方,可以摆个好瓶子增点气派。
又往里走,纪慎语说:二厅宽敞,去维勒班市场买盏灯挂上。
阳台连着垂花门,厨房餐厅储物室三间相连,要什么样的桌椅,桌椅要什么样的木头,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讨论。
二楼,丁汉白目测尺寸:那儿弄一屏门,书房一间就够,卧室浴室要好好装修。
他说着,攥紧纪慎语的手,纪慎语正纠结主卧选什么样的地毯。
许久,两人转身望向经理,同时抱怨人家哑巴,居然连介绍都不说。
经理满脖子密汗,怕了这二位难伺候的主儿,殷勤的,仔细的,一脸诚恳做起介绍。
又回到一楼,丁汉白和纪慎语开始转悠。
他们这是动了心,对这房子满意,琢磨把机器房弄在哪间。
角落的卧室背阴,他们停在门口,合计着靠边放机器,中央放操作台,隔壁一间存料子。
经理擎等着,丁汉白利索道:办手续吧。
淼安的破屋真是住够了,这身娇肉贵的俩人简直迫不及待。
办完手续,没走,散着步晃到路西一排,停在五号门外,瞧见丁延寿正扫杂叶子。
丁汉白轻咳,其实有些紧张。
丁延寿闻声回头,定住,不知道该端出何种表情。
丁汉白主动说:爸,我来送店里的账本,理好了。
见对方没反应,试探,那我们进去了?不料丁延寿扔下笤帚走来:给我吧。
纪慎语从包里掏出递上,不管不顾地喊道:师母!师母!这一嗓子很突兀,姜漱柳出来,纳闷儿时晃见他们,呀了一声。
妈。
丁汉白叫,叫一次觉得不够,又叫一声妈。
交还账本,两方对峙,丁汉白先败下阵来,退开一步道了再见。
这情态惹人心疼,丁延寿和姜漱柳纠结又揪心。
不料,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那混账竟然又嬉皮笑脸地说:我们买了紧那边的一栋,以后天天在你们家门口散步!丁汉白拽上纪慎语跑了,留下那爸妈目瞪口呆。
买下房子,当天就联系了装修队,熟,前一阵刚装修过古玩城。
丁汉白雷厉风行,事无巨细地列出来,临了,向装修队长嘱咐:你就当我结婚办新房,处处不能马虎。
纪慎语就在旁边,脸热,抬不起头。
丁汉白问:珍珠,咱们的主卧做不做飘窗?纪慎语一激灵,这人疯了,还是真不爱要脸?装修队长瞠目结舌,这大老板住别墅,竟然跟师弟合住一间?丁汉白没等到答案,做主道:那就弄吧,吹风赏月都方便。
等旁人一走,他过去捏纪慎语侧腰,搂着,凑人家耳边低声:我哪儿说错了?不算婚房?纪慎语用手肘顶他,他挨得更近,那婚房与否你说了算,婚酒我说了算?纪慎语扭脸,想起他们分开时的承诺,不禁抬手环住丁汉白的脖颈。
师哥。
他叫一句,情真意切,甚至动情得有些气喘。
丁汉白亲他,臊白他:这可是在办公室,你勾引谁呢小南蛮子?纪慎语顶着红脸:勾引你……天天都勾引你。
这股子邪火直忍到下班,丁汉白真不愧是干大事的。
下班前,古玩城下发通知,要办庆功宴。
再一次广发英雄帖,商户、合伙人、圈内朋友,还有够得着的亲戚。
与上次不同的是,此次请柬两个人名,丁汉白、纪慎语,并列着。
别墅里的装修日夜赶工,边边角角都再三设计,细致入微。
炎炎周末,楼内叮铃咣当地收尾,丁汉白和纪慎语待在花园。
植了几棵树,其中元宝枫开得正好,草坪刚刚修剪完,鲜绿整齐,沿墙挨着一溜丁香。
好大一片玫瑰,丁汉白挽袖培土,正亲手栽种。
树荫下,扎着一架秋千长椅,纪慎语懒猫上身,卧在上面看书。
久久,楼内静了,别墅装潢一新,只等着打扫通风。
丁汉白满手泥土踱到秋千旁,膝盖一顶令长椅摇晃,再蹲下,晃来时用身体挡住。
纪慎语离他很近,他低头亲上:晚上自己睡,我盯着人搬家具。
纪慎语问:你不回淼安?丁汉白说:回去的话要半夜了,你给我留门吗?哪次晚归不等呢,纪慎语未答,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珠,糖心原石,又从对方兜里掏出别墅钥匙,把珠子挂上。
丁汉白低头一看:你再管我严点儿,还刻个‘慎’字,怎么不把全名都刻上。
纪慎语装蒜:是为人谨慎的意思,不是我……丁汉白就用脏手去闹,抢了纪慎语的钥匙,一模一样的原石,浮雕小巧精致的云朵,一共五朵。
五云是吧?他抗议,给自己弄那么雅致,怎么不刻个‘汉’字?不是汉族吗?这二人扯皮,当着新栽的玫瑰。
傍晚,纪慎语独自回淼安巷子,破屋空了大半,他们的东西已经搬进别墅。
他翻出买给丁汉白的西装,熨烫一遍,想着,明天……总该穿了吧。
又找丁汉白送他的珊瑚胸针,戴上,在镜子前照了许久。
丁汉白留守别墅,工人们一车车搬家具,光双人大床一共四张,方桌圆桌交椅圈椅,各式橱子柜子,红木乌木黄花梨,全是金贵玩意儿。
终于折腾完家具,工人前脚走,后脚来一辆面包车,是佟沛帆和房怀清。
面包车后排座位全拆了,只有满当的纸箱,装着丁汉白收藏的古董和料子。
丁汉白和佟沛帆连搬数趟,总算将一楼的库房填充饱满,没来得及道谢,他发现一幅画,展开,乌沉沉的茶色,恢弘的《江山图》。
房怀清说:以前的得意之作,送你和师弟当迁居礼物。
丁汉白谢过,送走那二位。
接下来他将所有灯打开,要亲自布置这幢婚房。
挑一粉青釉贯耳瓶,擦擦放于头厅;二厅,倚墙的矮柜上放黄花梨四方多宝匣,旋出四只抽屉可以扔钥匙和零钱;客厅茶几搁花丝金盒套玉盅,盛纪慎语爱吃的点心;忘了门口,放紫檀嵌珐琅脚蹬,省得穿鞋弯腰费力。
丁汉白一趟趟从库房挑物件儿,杯盏花瓶,字画屏风,一楼结束还有二楼,里面结束还有花园……他的发梢和衬衫都汗湿了,从没如此用心过,就为造一个舒适的家。
酸一点,叫他和纪慎语的爱巢。
一座竹林七贤薄意雕件儿摆上书桌,终于布置完毕。
已经深更半夜,丁汉白累极,瘫坐在椅子上,偌大的房子此时只他自己,安静得要命,适合想些事情。
他便想,用那困倦的脑子。
良久,丁汉白神思触动,抽一张纸,握一只笔,在第一行落下三个字。
洋洋洒洒的,他写满半张,临走将纸搁进主卧的床头抽屉。
回到淼安巷子时快三点,里面亮着灯,纪慎语仿佛就在门口,开门朝他身上扑。
他接住,抱起来,进屋闻见宵夜香味儿。
冬菜馄饨,竟给他包了一盆。
我是猪么?他问,然后把一盆吃得汤都不剩。
最后一次用漏凉水的管子洗澡,丁汉白沾床喟叹,纪慎语拱他怀里,在黑暗中傻痴痴地笑。
他问:高兴什么?纪慎语答:什么都高兴。
摆酒,迁居,眼下,以后,什么都高兴。
他们一夜相拥,难得又睡到日上三竿。
那身西装就挂在柜旁,丁汉白摘下衬衫,入袖,正襟,叫纪慎语为他系扣。
从下往上,纪慎语一颗颗系住,最后拾起他的手,为他戴珍珠扣。
丁汉白说:珍珠。
纪慎语没有抬头,心跳得厉害。
丁汉白又说:一年了。
去年今日,纪慎语初到丁家,他们第一次见面,眨眼都一年了。
丁汉白取出珊瑚胸针,戴在纪慎语胸前,像别着支玫瑰。
穿戴整齐,这空荡的旧屋与他们格格不入,锁好门,和街坊道再见,他们离开了。
仍是追凤楼,挥霍成性的丁老板包下整间,门口石狮子都挂上花,生怕别人不知道有喜事。
多少宾客欢聚于此,只以为是庆功,谁能料到那二位主角心中的小九九。
长长一道红毯,从门口铺到台前,花门缠着玫瑰,每桌一碟子八宝糖。
姜廷恩拽着姜采薇来了,一进门便嚷嚷:怎么跟结婚一样,谁布置的?说完屁股一痛,转身撞上丁汉白。
大哥!他倍儿得意,大哥,等会儿你能不能给玉销记打打广告,做人不能忘本嘛。
姜廷恩说完乱瞄,待不住,找纪慎语去了。
丁汉白揽住姜采薇,低声问:听说我要有小姨夫了?姜采薇心里门儿清:还在了解阶段,不像你,都办婚宴了。
丁汉白居然害羞,抿住薄唇笑,抬眼望见纪慎语跟姜廷恩打闹,笑得更浪荡。
他过去把人领走,宴席将开,亮相之前他要说几句私房话。
偏厅一隅,他问:紧张么?纪慎语点点头:……还行。
丁汉白先笑,而后郑重:慎语,我之前说过,明里办庆功宴,实则是你我的婚酒。
不瞒你说,我这人张狂烧包,现在恨不得蹿台上高呼,狗屁搭伙师兄弟,你是我丁汉白的老婆。
纪慎语红脸一瞪:我建议你反着说。
丁汉白讨饶:那我是你纪慎语的老婆,反正潘金莲都当过了。
这言语的工夫,大堂内宴席已开,所有人落座,倒了酒,擎等着主角露面。
丁汉白和纪慎语定定呼吸,返回去,并肩停在花门后。
数百目光袭来,该紧张,该知臊,可他们坦荡大方,无半分扭捏地迈出步子。
这一道红毯可真长啊。
像这一年来走过的路。
及至台前,丁汉白在众目睽睽下攥住纪慎语的手,站上去。
满座宾客一愣,咂出味儿来,大惊,难以置信,却也染上滔天的好奇。
丁汉白满足这好奇心,说:古玩城顺利开张离不开各位的担待,今日庆功宴感谢大家赏脸。
人们刚松一口气,丁汉白又道:我这辈子不会婚娶,也不会放着鞭炮摆酒,今天天气晴朗,不如趁此机会当我办喜事吧。
纪慎语僵直立着,手心出汗,晃见旁边的宣讲台,台上竟然搁着一本红皮册。
红缎包皮,行楷烫金,写着喜结连理,盖着丁汉白印。
台下抑着哗然之声,投来惊诧目光,他被丁汉白紧握着,只觉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唱戏的是疯子,看戏的是傻子。
他们俩结结实实疯了这一回,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回。
人们含糊其辞地祝贺,他们欣然接受,挨桌敬酒,像极了新婚两口。
热热闹闹,迎来送往,这场宴席直摆到午后。
等人走尽,丁汉白和纪慎语并坐台边,端着解酒汤,捧着结婚证。
上面还贴着他们第一张合影。
丁汉白留过洋,该问一句愿不愿意嫁给我,但他什么都没说。
旖旎的,缱绻的,什么都没说,只拉起纪慎语,奔向他们的新房。
别墅门口停一辆车,是丁汉白定的花。
他推纪慎语一把,说:花园有点空,我再弄弄,你去看看屋里。
纪慎语晕乎,傻傻地朝前走,进门,木着眼睛端详这个家。
穿过门口,脑中莫名浮现与丁汉白初见那天,他一直没说,当时丁汉白讲话时,带着吃完西瓜的甜味儿。
经过头厅,粉青釉叫他忆起芙蓉石,那是他和丁汉白初次切磋。
二厅阴凉,像去年夏天的汉唐馆,像丁汉白手下的砖石。
可餐厅暖热,又像那热气氤氲的澡堂子,像令他叫苦不迭的桑拿房。
纪慎语拾阶上楼,曾经,他与丁汉白立在门口台阶,立在廊下台阶。
他不禁一晃,晃到那咣当咣当响的火车上,丁汉白拥着他,叫他看了场最漂亮的夕阳。
露台放着盆富贵竹,纪慎语远远瞧着。
他当初故意雕坏富贵竹,被丁汉白握了腕子,谁敢想到,他们的手后来会紧紧牵住。
纪慎语走到书房外,看见挂着的家训——言出必行,行之必果。
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,丁汉白说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的模样。
初相识不顺眼,误会,隐瞒,却挡不住吸引。
而后交心,动心,明知道相爱很难,但谁都没有后悔。
分别各相思,聚首共患难,经历一轮春夏秋冬,才走到现在这里。
纪慎语进入卧室,没发觉已经泪流满面。
他走到床边,将备用钥匙放入床头抽屉,看见那一张纸。
拿出展开,第一行写着自白书三字。
我,丁汉白,生长于和平年代,有幸见时代变迁。
今年二十一岁,喜吃喝玩乐,爱一掷千金,才学未满八斗五车,脾气却是出名的坏。
年少时勤学苦练,至今不敢有丝毫懈怠,但妄为任性,注定有愧父母。
不过,拜翘楚大师,辞厚薪之职,入向往行业,成理想之事,人生尚未过半,我已没有任何遗憾。
感恩上天偏爱,最感激不尽处,当属结识师弟慎语。
我自认混账轻狂,但情意真诚,定竭力爱护宝贝珍珠。
一生长短未知,可看此后经年。
夜深胡言,句句肺腑。
——丁汉白书。
纪慎语浑身颤栗,这时丁汉白在花园中叫他,他起身跑下楼,擦擦眼泪,经过一楼客房时看见对方。
这是小小的一间,却有大大的窗,开着,把花园的景儿全框住了。
纪慎语踱步到窗边,望过去,见丁汉白立在大片鲜花之中。
那人长身玉立,抬眼,他们的目光对上。
一旁,是几株盛开正好的白头翁。
他看着他,他看着他。
去年今日,恍如昨日,却盼明日。
谁都没有开口,只承了满身阳光。
63.番外《终相逢》上炎夏难熬, 幸好文物局楼墙一片茂盛枫藤。
丁汉白金贵,天一热只想吹空调, 偏偏那缺德主任叫他四处奔波。
他忍气吞声,转性似的,只因为递上的出差申请还没批。
福建, 海洋出水文物,他心向往之。
临下班, 丁汉白耐不住了,直奔主任办公室。
张主任,我有事儿找您。
他态度良好, 周一递交的出差申请, 快出发了, 请问什么时候批……呢?呢是后加的,省得对方冤枉他语气不善。
张寅说:批不了,这回出差我带老石去。
低声下气能折寿, 低三下四能要命, 一听到拒绝, 丁汉白登时嚷道:石组长都快退休了, 你让他颠簸那么老远?!张寅回:已经定了, 都报上去了。
丁汉白极不忿:我看你就是成心的, 行, 故意晾我,我就看看你们能淘换回什么好东西。
说完仍觉不够,从文件下抽回自己的申请, 出差申请不批,请假申请批不批?张寅骂道:少跟我叫板,不知天高地厚。
他回骂:但知道你几斤几两,鸡毛都没你轻!丁汉白一通火发到下班,直接拎包走人,二八大杠自行车,他骑得飞快。
绕到迎春大道,追凤楼打包牛油鸡翅,化怒气为食欲。
扭脸望一眼对面的玉销记,还是那半死不活的德行。
归家,前院客厅热闹,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。
他洗手落座,谁也不搭理,在哪儿都要摆大少爷的架子。
那头号狗腿姜廷恩今日反常,没凑来,巴结一家之主去了。
姜廷恩守着丁延寿姑父长,姑父短,满口溢美之词。
丁延寿烦道:还没放暑假吧?你想跟我去,你爸妈批准请假吗?丁汉白插嘴:去干吗?姜廷恩说:下江南!姑父要去扬州玩儿!扬州,丁延寿的知己好友纪芳许就在扬州。
丁汉白问:看纪师父去?我请假了,带我去吧。
他横插一杠,叫姜廷恩敢怒却不敢言。
丁延寿其实还没定好行程,自然没答。
丁汉白却误以为对方默认,晚上巴巴地收拾行装,衣物、钱财,还挺美,想着去不了福建,那去扬州散散心也好。
谁料翌日一早,他兴冲冲杀进前院卧房,要拉丁延寿去世贸买见面礼。
丁延寿正和姜漱柳逗野猫,说:不去了。
丁汉白不依:为什么?!你说不去就不去?!丁延寿瞪他:前两年都是我过去,昨晚芳许来电,想这次他来。
出游泡汤,丁汉白真恨这朝令夕改,不在家出活儿,不去玉销记看店,开车就奔了世贸百货。
买见面礼的钱省了,那他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,购物还只是小头,拐到古玩市场花了笔大的,糟钱换快乐。
因着客人要来,丁家上下忙活,内外打扫,光时令蔬菜备满一冰箱。
两天后,机场降落一客机,乘客鱼贯而出,再出接机口,纪芳许霎时看见等候的老友。
两只雕石刻玉的妙手紧紧相握,丁延寿一偏头,看见纪芳许身后的少年,惊喜道:又长高了!忽地,丁汉白眼皮一跳,眨巴眨巴,继续镂字。
另外三个师弟围着,等他教,他却没兴趣,惦记福建的出水文物。
丁可愈问:大哥,你说大伯和纪师父谁厉害?丁汉白答:都比你爸厉害。
损透了,却没得反驳,姜廷恩幸灾乐祸,乐完去端西瓜。
师兄弟四个转移到廊下,比谁吃得快,再比谁把籽儿吐得远,输的那个要打扫。
丁汉白解渴降温,瞅着姜廷恩跑进跑出,活像条大狗。
这一趟跑得急,姜廷恩满头大汗:姑父回来了!纪师父到了,还带着一个小的!他们几个立即前去见客,丁汉白打头,穿堂过院,没到客厅就听见笑声。
长腿一跨,没瞧见笑成花的丁延寿,没瞧见风流儒雅的纪芳许,好似靶子入心,一眼瞧见个男孩子。
那男孩子也看到他,好奇、礼貌,瞳仁儿透光。
丁汉白心神一怔,江南的水米可真好啊,将养出这么俊秀白净的脸蛋儿。
他一向不知收敛,就那么盯着,不怪自己失态,怪这小南蛮子扎眼。
丁延寿叫他:你们几个来,汉白,汉白?关键时刻掉链子,干吗呢这是,丁汉白!丁汉白回神,却见那男孩儿忍俊不禁,笑话他呢。
他收心敛意,恢复惯有的高傲姿态,问好道:纪师父,我是汉白,这次来多住几天,我全包了。
轮番介绍完,纪芳许大赞后生可畏,说:你们一下子来四个高徒,我们人数上输了。
这时,那男孩子上前一步,规矩说道:我叫纪慎语,谨言慎语的慎语。
他是纪芳许的徒弟,往年见过丁延寿,这回是第一次出远门。
一句话说完,丁汉白靠近对方,客套的,场面的,他都没应,问人家:今年多大了?纪慎语答:虚岁十七,该念高三了。
丁汉白又问:听过我吗?他是个得意精,感觉丁延寿总该提过自己,就问了。
纪慎语似乎一愣,没想到这人问这种问题,摇摇头,只听丁伯伯说过五云师哥。
哄堂大笑,丁延寿说:慎语,就是他,那是他原名。
纪慎语的眼睛明显一亮,像怀揣着的心愿达成,丁汉白看在眼中,莫名弄了个脸红。
纪慎语好笑地问:师哥,为什么改成汉白了?丁汉白说:按料子起的,汉白玉。
你觉得有趣儿么?见纪慎语点头,正中下怀,那我给你也起一个吧,纪珍珠怎么样?男孩子,叫什么珍珠。
他想,这小南蛮子会不高兴吗?他又想,生气的话,一包八宝糖能解决吗?纪慎语闻言一顿,心说什么奇怪名字,可当着满屋子人,他绝不能扫兴。
我觉得挺好的。
咬着牙回答,还要戏谑一句,那珍珠和汉白玉哪个更好啊?恰好开饭,丁汉白没答,兀自把椅子加在旁边。
食不言向来是长辈约束晚辈的,两方热聊,这些小辈专心吃饭。
纪慎语只夹面前的两道菜,有点辣,他吃两口便停下缓缓。
本以为自己无人注意,不料余光一瞥,正撞上丁汉白的余光。
丁汉白瞧得清楚,却不言关怀,状似无意地挪来一盘糖渍山楂。
纪慎语夹一颗解辣,胃口也开了,但够不着别处的菜。
他用手肘碰丁汉白,小声暗示:师哥,那道鱼是清蒸的吗?明显是红烧的,丁汉白装不懂:谁知道呢,又不是我做的。
安静一会儿,纪慎语又来拽他袖子,问:师哥,能帮我夹一块吗?丁汉白长臂一伸,夹一条鲽鱼尾,微微侧身,离得近了。
纪慎语端碗接住,吃起来,叼着那鱼骨头,猫儿似的。
丁汉白没注意吃了什么,满心思小九九。
他是老大,有三个兄弟,平时嫌多嫌烦,此刻竟觉得不够。
要是再加一个就好了,乖,聪明,扒着他要东要西,他绝对毫不含糊地一掷千金。
纪慎语小声问:师哥,家里晚上也做这么多菜吗?丁汉白点头,眼下还没懂为什么有此一问。
酒足饭饱,年纪相仿的师兄弟在院中消食,二哥三哥四哥,纪慎语挨个叫一遍,极尽礼貌。
丁可愈跟姜廷恩话多屁稠,问扬州的景儿,问扬州的菜,问扬州的姑娘漂不漂亮。
姜廷恩说:本来我想跟姑父去你们那儿,却被大哥截胡了,没想到他也没去成。
边说边偷看,生怕幸灾乐祸的样子惹一顿揍。
纪慎语闻言望向丁汉白,丁汉白立在影壁后浇花,也抬眼看他。
他说:师哥,下次你去扬州,我带你逛。
他以为丁汉白会很高兴,不料对方只淡淡一笑,好像无所谓。
纪慎语向来不爱热贴冷,可奇了怪了,他忍不住踱到对方身旁,说:我家园子里有好多花,比你家多。
并无攀比之意,潜台词是——你想去看看吗?丁汉白搁下铝皮壶,轻轻拽纪慎语的袖子,绕过影壁,停在水池旁边。
你家还有什么?他抓一把鱼食,盯着摇摆的鱼尾。
蓦地,手心一痒,纪慎语从他手里拿走几颗,扔进了水里。
一罐子鱼食,非从我手里拿?他说,你倒挺不认生。
这话不算客气,弄得纪慎语面露尴尬。
我以为只能喂一把,怕再拿就喂多了。
低头解释,望着水中倒影,倒影朦胧,能发现丁汉白的耳朵微微发红。
师哥,你热啊?……大夏天谁不热?那你进屋去吧?你管我进不进?我就喂鱼!丁汉白这炮仗不用点,自燃。
也懒得再一点点喂,掩饰心慌意乱,装作豪气干云,直接一把撒进去。
撒完又抓一把,不管纪慎语目瞪口呆,只管自己发疯痛快。
后来姜采薇喊他们,他们回去,而那一池子鱼已经撑死七七八八。
客厅满当,丁延寿和纪芳许饮茶,还备着核桃水果给孩子们。
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落座,挨着,前者抓一提葡萄吃,后者拿起个核桃。
纪慎语徒手捏,他们这行手劲儿大,三两下就捏条裂缝。
抠开一点,指腹扒拉核桃壳,他犯了难。
丁汉白余光侦查,不明所以,问:怎么了?纪慎语答:……手疼。
丁汉白皱眉瞪眼,雕刻的手向来是层层厚茧,有什么好疼的。
低头一看,抢过那核桃,顿时瞠目结舌,他一把握住纪慎语的腕子,端详那修长手指,只见指腹手掌哪哪都光滑柔嫩,别说茧子,连纹路都很淡。
当着自己爸爸、人家爸爸,当着师兄弟,他近乎质问:你到底学没学过手艺?!客厅内霎时安静,落针都能听声,大家同时望来,探寻情况。
纪慎语手腕发烫,感觉被丁汉白攥出手镯,再抬眼,丁汉白的目光可真锋利,刻刀钻刀都要败下阵来。
仿佛,他要是没手艺,就不配待在这屋里。
的确,丁汉白正想,这小南蛮子长得好看怎么样,情态言语惹他注意又怎么样,要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,别想让他正眼相看。
纪慎语终于回答:学过。
不等丁汉白说话,丁延寿和纪芳许心灵相通,大手一挥让这些徒弟切磋。
武夫比武,文人斗诗,手艺人当然要比比手艺。
可是,丁家四个徒弟,纪家就一个,这怎么切磋?丁延寿说:慎语,要不你看谁顺眼,挑一个比吧。
丁汉白抬杠:比武招亲啊?那没挑的就是不顺眼呗。
他从不自诩君子,反而自认小人,此刻就用上小人之心。
那样的手,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,估计皮毛都没掌握,挑姜廷恩都是个输。
这时纪慎语说:我想一挑四。
又一次霎时安静,外面的喜鹊都不叫了,窗上的野猫都瞪眼了。
丁汉白在巨大震惊中看着纪慎语,真想捏捏那脸蛋儿,哪儿来的胆子?是有多厚的脸皮可丢啊?转移到小院南屋,丁汉白亮出价值数十万的宝贝,客人优先,他让纪慎语先选。
可他坏啊,明面让人家选,却又奉出一盒子南红,颜色不一,有真有假。
纪慎语扫一眼,直接拣出假的,说:鱼目混珠。
没难住,丁汉白来了兴致,总算肯默默退到一边。
纪慎语挑选料子,看花眼之际发现一套玉牌,极其复杂的叙事内容,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。
他立即拣一块青玉,说:这套还差一个,我来雕。
除却丁汉白,其他三人面面相觑,那套玉牌是丁汉白的作品,男女老少,山景街貌,无奇不有,他们连狗尾续貂的勇气都没。
一听纪慎语选那个,不禁揣测起对方实力。
各自挑选,无外乎玉料石料,而丁汉白居然拿了个金片子。
五人将操作台占满,勾线画形,粗雕出胚,丁延寿和纪芳许环顾几次出屋,并行到廊下。
你那个儿子了不得,手法可不像二十岁的。
我这个儿子哪都不好,就是手艺好。
你也甭谦虚,你儿子小小年纪可是样样没输。
纪芳许拍丁延寿的肩:我家慎语心散,今天让我教这个,明天叫我教那个,经验少。
走出小院,他坦露道,去瞧瞧给你和嫂子带的礼物,青瓷,收的时候一波三折。
师父们走了,屋内只剩徒弟们。
机器声一下午没停,比试,都想挣个风头。
丁汉白镂雕一绝,余光窥探旁人,见纪慎语用蝇头小刀雕刻松针,细密,刺中带柔,显出风的方向。
纪慎语侧脸发烫,垂眸问:好看吗?丁汉白一怔,目光上移定在对方脸上。
屋外日光泼洒纪慎语半身,耳廓隐没于光影中,晒红了。
他如实回答:好看。
纪慎语说:你雕得也好看。
丁汉白直白:我说你呢。
刀尖一顿,纪慎语抬眸与之相对,周遭乱哄哄的,机器声,丁可愈的哼歌声,姜廷恩缠着丁尔和的絮叨声……却又像四下皆空,只他对着丁汉白。
日落鸟归巢,屋内动静终于停了。
丁汉白和纪慎语都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,轻轻一扫,便只惦记对方的东西。
纪慎语亮出青玉牌,远山松柏,亭台宾客,曲水流觞,巴掌大的玉牌上山水人物建筑,无一不精细。
丁汉白摊开手掌,掌心落着一片金云,厚处如纸,薄处如蝉翼,熠熠生辉。
纪慎语脸色微变,雕功高下一眼就能看出,他还差一点。
我输了。
他平静道。
丁汉白夺过青玉牌跑到院中,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,说:你没输。
雕刻时他就发现了,这小南蛮子手法新奇,线条分布全在最佳位置,能最大程度体现出光感。
这场初次切磋打个平手,彼此之间彻底熟稔起来,晚饭桌,又是佳肴美味,纪慎语眼睛放光。
丁汉白纳闷儿道:怎么,纪师父在家饿着你?一句玩笑话,纪慎语却支吾不答。
远道而来的父子俩过完这半天,夜里安排房间,住在了丁汉白隔壁。
屋内摆设讲究,大床对着窗,还能望见月亮。
纪慎语滚在床上,一脸苦色。
纪芳许问:你还认床?我吃多了。
纪慎语答,师父,咱家能不能也像人家一样,晚上多烧点菜呢?纪芳许讲求养生,主张晚饭半饱,弄得纪慎语成天夜里肚子饿。
他不答应,说:别躺着了,下午出完活儿抹手没有?纪慎语骨碌起来,磨砂膏,抹手油,好一通折腾,那两手磨红才算完。
而经过窗外的丁汉白全看见了,疑惑,心说南方人可真讲究。
纪芳许早早睡下,这也是个金贵主儿,合眼后不能被丁点声响打扰。
纪慎语撑得睡不着,去院里散步消食,丁汉白洗完澡,两人在石桌旁照面。
别转悠了,给你找粒消食片。
丁汉白带纪慎语去他的卧室,说了声坐,找到药回头,见纪慎语屁股挨床沿,小心翼翼地安坐在床尾。
丁汉白上床半卧,没话找话:怎么吃那么多?听完原因,他觉得荒唐,在自己家居然会饿肚子,垫补些零食点心总可以吧。
忽然想起听丁尔和说的,纪慎语是纪芳许的私生子,于是忍不住问:你师母对你好吗?纪慎语猛然抬头,警惕,遮掩,站起说:我、我该回去睡了。
他转身欲走,被丁汉白一把拉住,白天握的是手腕,此时是手掌。
丁汉白掌中异样,软,滑,低头一嗅,还带着香味儿。
他又换了问题:你为什么磨手?这人真是够呛,怎么净问些不好答的?纪慎语转移话题:床头灯的流苏罩子好漂亮……丁汉白引诱:你摸摸。
纪慎语伸手上前,没摸到就被用力一拽。
他跌坐床边,碰上丁汉白求知若渴的眼神,今天这一天,打量、戏谑、关怀、鄙夷、欣赏……这人的眼神百般变化,此刻透着无限真诚。
我……纪慎语破了心防,我是个私生子。
他说了,难堪的出身,师母的嫌恶,全都说了。
手被攥出汗水,他抽回,抱歉道:至于磨手,就当我臭美吧,师父不让对外人讲。
丁汉白登时问:不是外人就能讲?谁没有三两秘密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成这死皮赖脸样,纠缠着,拍拍身侧,让纪慎语躺上来歇会儿。
纪慎语挨在他身边,分走他一半被子,不理他,玩儿那流苏。
丁汉白更不爱热贴冷,转头又惦记起福建省。
一声叹息,纪慎语问:师哥,你生气了?这回轮到丁汉白解释,什么出水文物,什么心向往之,听得纪慎语滚下床。
你等等!他跑出去,再回来时拿着本《如山如海》,里面关于出水文物有详细的讲解。
他们俩靠在一起看书,亮鉴看完看稽古,丁汉白觉得滋味儿无穷。
忽地,肩头一沉,纪慎语已睡着半晌,头发蹭他颈侧,真痒啊。
他将金书签夹进书里,说:这片云送你怎么样?纪慎语迷糊道:……送五片。
瞧不出这么财迷,丁汉白一怔,五片的意思是不是五云?这是惦记他吗?他将人放平,盖被关灯,侧身笼罩,就着透进的月光端详。
丁汉白叫:纪珍珠?纪慎语喃喃:汉白玉……院里野猫上树,目睹了喜鹊成双。
(未完待续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