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轱辘声响,春日多雨,碾压泥水,光听着便觉地上湿润黏稠,略觉不舒服。
安然倚靠在宋祁身上小憩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动弹了几次,宋祁问道,可是觉得颠了,让临叔赶慢些吧。
不是。
安然坐直了身,本来打算临走时跟母亲说四叔的事,光顾着大哥的喜事,忘了。
如今一想,又不知到底要不要说的好。
宋祁迟疑片刻,问道,四叔到底和你们家有什么过往,宁可漂泊在外也不归家,也不见岳父岳母去寻他。
安然看着他,以前总觉得这是自己的家事,不便和他说,甚至在成亲时,心底仍有些排斥。
如今却觉有他在身边,跟他说这些事,也可靠,也有个出主意分担的人。
这么一想,竟是心境也在慢慢变了,或许这才是将他当作了一家人。
宋祁见她看的出神,淡笑唤她安然。
安然回过神,笑了笑说道:刚才在想一些事……以前家里的事并不太愿意和宋哥哥说,可现今却有种感觉,什么都想和你说说。
宋祁微顿,笑意更浓:你说,我便听。
安然点点头,便仔仔细细将李四叔的事和他说了。
因安素和骆言的事在后,也并无太大相关,也等着日后再说罢。
那日和姑姑说话,他也在,因此给他们购置了宅子的事也不用她多说。
最后问道:宅子的事可要和爹娘说?宋祁沉思片刻:寻个机会说吧。
如果四叔的病真的像三姑姑说的那般严重,恐怕三姑姑也是想化解两房人的恩怨。
可没有契机,也难以和解。
姑姑想的,怕就是想让你牵线搭桥,毕竟她是局外人,不便开口,这话说了,也没人信。
安然拍拍脑袋: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。
宋祁当即撩开帘子,让马夫往回赶。
安然拉住他:路已行了一半,天都黑了,若是再来回一遍,回去夜都深了,你明日还要早起应卯去。
回到家,我去信给母亲就好。
及早解决的好,已经慢了两日,恐怕三姑姑那也等急了。
安然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感激,等他坐身回来,轻抱了他的手臂,低声:宋哥哥真好。
宋祁握了她的手,能感觉得出来,如今的她,是真的不抗拒自己了,越发的亲近,这样的安然,他也喜欢极了。
赶回小镇,敲了家门,钱管家开门一瞧,倒吓了一跳,还以为两人遭贼折回了。
急忙去请沈氏,又吓了沈氏一跳,安然将那事说了,沈氏蹙眉片刻,也没多说,让他们赶快回去罢,否则就真晚了。
两人这才又回去,等到了家,都已过了子时。
宋祁在巷子里付银子给马夫,因离巷口进,安然先进去开锁。
等宋祁走过去,安然却拿着钥匙看他:宋哥哥你出门的时候没关么?那门上的大锁确实没锁上,宋祁皱眉:记得确实是锁上了的。
他轻推那门,里头竟然还有灯火,立刻将安然拉到身后,轻声,在这等我。
安然也不立刻随他进去,否则要真是有贼人,她也是个拖后腿的。
等宋祁往前走了几步,悄悄到一侧拿了烧火木棍跟上。
屋里点的是灯油,微暗不明,一个人负手站在正堂,听见声响,转身看去,安然一看便觉这人跟宋祁长的有四分相像,但眉眼更为狭长,状如鹰隼,眸色十分凌厉。
宋祁一愣:大哥。
安然顿了顿,宋祁是嫡长子嫡长孙,喊大哥的话,那应当是堂兄。
宋成峰有兄妹五人,三个弟弟两个妹妹。
搜寻了一下脑海,比宋祁大的,唯有宋二爷的庶长子宋毅了。
立即放了木棍,向他问好。
宋毅回应的声音微淡:见过弟妹。
宋祁要请他入座喝茶,宋毅并不坐下,说道:去了府衙,覃大人说你送弟妹回娘家,可没想到,竟然这么晚,明日可还要去衙门办差的。
安然只觉他说话虽然语调客客气气,但是却是字字带刺,这是在指责两人的意思?可即便他是兄长,随随便便闯进他们的家里来,也不妥吧。
宋祁避开这话不答,也没拖沓半分,直接问道:大哥来此有何事?宋毅淡声:族中长辈让你回京。
宋祁顿了顿:回京?是,恰好你不在,已经带了吏部公文去寻覃大人,等你处理好这边的事,就回京吧。
宋祁拧眉:可是有何要事?宋毅看了看安然,见他眼神警惕,宋祁沉声:但说无妨。
宋毅收了视线,说道:京城局势紧张,你也该回京了。
你是宋家嫡长孙,若是此时不回,难以确立威信,日后如何服众?还请堂弟及早回去。
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僵硬,但是该有的措辞还是一个不少。
虽然他难以理解,甚至觉得宋祁远居滨州安享宁静是荒唐至极,将族人丢弃一边不可原谅,可到底他是嫡出,自己是庶出,就算比他大几岁,地位也低了不是一级两级。
宋祁微微点头:我知道了,明日我会去府衙,尽快将事情办好。
如此就好。
宋毅走时又看了一眼安然,当初李家刚被贬谪到滨州,宋祁就递交文书到吏部请求调任滨州,后来又娶了李家女儿,怕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来这。
心中不由冷笑,果然是长的好看,却是红颜祸水!他这堂弟如何担得起整个宋家,竟为了个女人如此。
宋毅走后,安然便去烧水,趁着烧水的空档,下了个面条,从米缸里拿了平日里炸好的花生粒,铺在面条上,端出去和他一块吃。
席间两人并未说话,默然吃完,水也烧开了。
宋祁让安然先洗,洗了便睡,也暖和。
安然让他先洗,明日还要去衙门。
过多的推让也是浪费时间罢了,两人也知晓,并不拘礼,便让宋祁先去了。
过了一会,又打了一桶热水进去,探了探水温,舀了两瓢热水:累了一天,加烫些,泡的舒服。
宋祁终于是忍不住,转身握她的手:府衙的事约摸半个月能处理好……你若不愿回去,就等等好了。
安然摇头,笑道:宋哥哥去哪,我便去哪。
她想到方才宋毅的眼神,实在凌厉,简直是……将她看做祸害。
默了默说道:宋哥哥,你当初来滨州或许无人知晓为何如此,可是如今你娶了我,只是稍稍想想,便知你是为了女人而来。
宋家族人觉得我是祸水也罢,怕也会看轻了你,觉得你被女色所诱吧。
宋祁面色淡淡:当时族中需要的不过是个一直在翰林院勤勤恳恳,逐步升官的嫡长孙。
那样的生活与滨州有何不同。
只是……京城无你,滨州有。
如今京城有乱,我携你回去,开始会受些苦,你也不必惊怕,我会将你好好护着。
安然心中动容,蹲身在桶沿看他:安然怕的不是这个,要面对什么人,只要你一直与我一起便好。
安然想的,是你在族人眼中,已是贪色之相,恐怕要受很多非议了。
宋祁看着她,忍不住抬手抱她,水声哗啦随手的动作响起:是否庸才,自会随着时日明了,不用为我担心。
明知你会受委屈,却还是执意要娶你进门,是我的错。
我应当再等等的……只是我怕这样一等,就将你等去了别人家。
我到底也是个自私的人。
安然并不挣脱,微微靠着,轻声:安然明白,宋哥哥也不用为我担心。
那毕竟是宋家,是你的族人,自此也是我的亲人,他们总不会吃了我们。
我们两个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?其实只要彼此相信,彼此扶持,就足够了呀。
宋祁淡然笑笑,松了手。
四目相对,是道不出的情意,轻吻了她一记:嗯。
安然心中也暖极了,笑了笑:快把手放回水里去,外面冷。
宋祁听她的话,收手回来。
沐浴后回到房里,等安然也洗净身子回来,已过了半宿。
夜里睡时,安然蜷在他怀中,感应着他的温度,第一次觉得如此安全。
翌日,宋祁去了衙门。
安然给家里写信,告诉母亲自己要随宋祁回京了,尽量写的详细,免得母亲多想。
只是突然调任,恐怕说的再多,也会想上许多吧。
写好后嘱咐马夫送去。
回到院中,看着满院刚清理好的地方,葫芦还没长出来呢……京城……又是那满是风雨的京城……她还记得爹爹被投入大牢后,她每日都抱着爹爹送的书,坐在书房里,只等着父亲会平安无事出现在这他亲手为自己挑选布置的书房里。
那个时候全家都以为他真的要被皇上追究了。
那种滋味只是想想就难受。
官场上的硝烟,又哪里比战场少。
战场上还能看到豺狼向自己扑来,可官场却是看不见的。
看了许久,去后院提了水来,给葫芦浇了一勺水,希望能将这宅子卖给爱惜这一片前院的人,莫枉费了她和宋祁的一番心血。
浇完水,安然去洗了脏衣服,开始打点起自己的嫁妆来,这些肯定不能全都带回京城。
看着当初整理的册子,她决定除了娘家给的铺子和一些好带金贵的首饰,像那些大物件厨子柜子,还有绸缎锦帛什么的,都去兑成银票。
这样带着也方便。
等看到那一墙的书,心里痒痒的,一本也不想丢了。
她拿了些首饰包裹好,去当铺问了价码,连走了几间,拣了间价格最公道的掌柜,说了她要典当的东西。
只说了几件,样样都是好的,掌柜也是个识货的人,当即开了价。
安然便和他说了家中有许多典当的东西,让他改日过来用车拉走,再一块算账。
掌柜当即应允。
等宋祁再休沐那日,安然便去请了掌柜来,将东西清点清楚,一次全兑成银票。
宋祁看着他们拉了几车嫁妆走,倒是心有愧疚:那些东西要带,也不是不能带回去的。
安然摇头:有些大件的东西实在也没必要留着,况且嫁妆这东西,不就是个钱字。
况且那些看着贵重的也都还有,日后带回去也不会失了面子。
她轻摆了手中的一沓银票,叹道,突然觉得自己一夜变成土财主了。
宋祁笑了笑,越发觉得安然俏皮得紧。
不一会便有左邻右舍的人过来敲门,问他们怎的方才来了那么多当铺的人。
两人也不隐瞒,说宋祁调任回京城,要回京了。
说的邻人又是羡慕又是惋惜,安然便寻了个空在家里摆了宴席,请相识的邻居吃了一顿饭。
安然想着,这人要走了,人情也要做足的。
也算是替宋祁攒个美名。
这该打点的事都打点好了,只等着宋祁衙门的事交待完,便回京。
沈氏这头收到安然的信,确实如安然所料,几夜都不太安心。
安然虽然识大体懂事,可是她如今的身份,可是罪臣之女,宋家所结识的人又都是高官贵族,那些骨子里觉得自己高贵的人,也不知会不会给她难堪。
偏这时候李仲扬又不在身边,也没个说体己话的。
宋嬷嬷安慰了一番,说四姑娘是个有福气又聪明的人,劝她莫担忧。
沈氏听了,却仍不得安慰。
虽然知道担心无用,可到底是不安心。
幸好清妍有孕,忙着帮她打点前后,也少了许多闲暇去想这事。
清妍开始还高兴有了身孕,可这几日过了,却觉倒不如晚些时候知道。
只是四五日,就觉又重了许多。
每晚让李瑾轩掂一掂,见他皱眉,便知果真是重了。
还骗自己说没重,说这话时,眼睛睁的倒大。
这晚李瑾轩沐浴进屋,却见清妍已经躲进了被窝里,走了过去亲了她一口,要抱她,清妍推他:不许抱。
李瑾轩意外道:为什么?反正横竖都重了。
清妍扯了被子挡住他,好了,快睡吧。
李瑾轩失声笑笑,偏是不听,揽了她便抱。
清妍伸手拍他:讨厌你讨厌你。
轻了。
两字落下,清妍登时就笑开了,心满意足道:这还差不多。
宋嬷嬷端了每晚喝的鸡汤进来,瞧见两人如此,吓的在门口就急声:大少爷快放下少夫人,小心身子。
要是让太太看见,又得责骂了。
李瑾轩笑笑,将她放下。
清妍也不敢闹了,乖乖喝汤。
宋嬷嬷说道:如今正怀着孩子,先头几个月最为紧要,可不能胡来。
好说了一顿,说的李瑾轩和清妍一一点头应声,宋嬷嬷这才走。
她刚走,两人相觑,扑哧笑笑。
也不打趣了,熄灯睡下。
李心容刚从酒馆出来,已是半夜,缓了好一会神,才迈了步子。
刚走几步,便有人过来,声音微沉:还有六日。
哦……李心容抬着凤眼盯他,你别一天出来一次可好?三天提一次行么?能让我一个人静静?赵护卫看着她,步子踉跄,满身酒气,根本就是喝醉了。
忽然一个趔趄,摔到地上,意识仍清醒,却不起来,瞧着满目繁星。
忽然觉得这地躺着也不错,大半夜的又没马车行人。
过了一会,已被人抱起,寻了个客栈放在软塌上。
刚要起身离开,就被她拽住,立刻去掰她手指,这一碰,便被她抓了手,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,不知她哪来的力气,反转床上,压过身。
赵护卫沉脸看着满目醉意的她,已将她推开一半,李心容的动作却十分快,一手压他胸膛,一手已伸到身下直接附在命根上。
微凉素手一握,惊的他全身僵硬。
算起来,他的年龄比李心容还要小几岁,可从很久之前就在旁监视,禁欲多年,若是一个漂亮女人如此,实在难以自制。
如果不是她喝醉,简直要以为她在色丨诱自己。
手上的动作轻柔而快,几乎浑身瘫软。
到底是理智战胜了情丨欲,将她推开,越发觉得她是故意的:李姑娘,请自重。
李心容坐在床上,媚眼如丝,面色却冷,笑意更冷:命都快没了,还自重什么?二嫂收到安然的来信,说宋祁要回京城了。
连贺奉年最信任的纯臣宋家长子都回去了,还要我多猜什么,他恐怕是力不从心,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里,要速战速决了。
赵护卫不答,身下的反应十分明显,想离开这,却不知为何,觉得床上的女人像朵罂粟花,危险而又魅惑,挪不开视线。
李心容缓步下来,身上的衣衫凌乱,一步一步往他走去。
环手勾住他脖子,垫脚附耳:现在就杀了我吧,反正贺奉年就要死了。
赵护卫转身要走,已被她紧勾住,吻住了唇。
如罂粟,无法抗拒。
四月的天,热意仍未席卷而来。
东郊最东边,幽静无人,因非商路主道,连个行人也少见。
李悠扬睡得十分不安稳,太静了,静的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。
听不见人声,烦躁极了:骆言,骆言。
一会,有人撩了帷帐过来:骆爷早上便走了,李爷有何事?李悠扬盯着来人,一眼就瞧见了她脸上的伤疤。
他实在是被李心容烦的不行,答应她来这静养。
可没想到来伺候的人却是梅落,那在春风阁帮他熬药的丫头。
他先前还以为李心容这么好眼力,知晓病理,见到她,他倒是明白了。
却不知道为什么三姐要让这样一个背叛人的丫鬟来照顾自己,顿觉嫌恶:去叫几个歌姬来。
梅落应声:三爷吩咐过,乐响不能太过。
李悠扬冷笑:她给你赎了身,你就全听她的。
我每次让你熬药给你许多银子,不让鸨母打骂你,你却忘了个一干二净。
青楼的姑娘,当真全都是没心没肺。
说罢,也懒得看她。
梅落面色如常:奴婢去给李爷熬药。
李悠扬更觉嫌恶,这地方静的,简直要将人逼疯。
趁着梅落熬药,立刻披了衣裳,走了。
等梅落熬药回来,屋里已经空空荡荡。
她默了片刻,将药装进竹筒里,也出了门。
春风阁、飘香楼、寻芳楼都没找到他,被老鸨拦了好几次。
李悠扬可不会那么笨,去个容易被人找的地方。
可歌姬是比不能少的,酒也不能少。
等他听的正高兴,喝了一壶酒,心口又闷了起来,仍是大口的喝,闹的更响。
实在是不舒服,累的睡下,醒来时,屋里又冷冷清清,歌姬也早就退下了。
再看旁边,便瞧见那脸有刀疤的梅落。
梅落抱着竹筒,看着他说道:李爷,该回去了。
李悠扬说道:有钱的不是只有她,我也有。
你能不能别再烦着我?梅落默然,只是定定看他:晚了,李爷回去吧。
李悠扬伸手便去抓她的衣襟,两手一撕,便见了雪白胸丨脯。
梅落面色惨白,紧抱着竹筒,指骨都握的凸起。
刚探头去亲咬,心口便一疼,俯身急咳。
李悠扬抬手压住心口,已有人拿了帕子过来,他伸手掸开,怒喝:滚!梅落怔愣看他,这样的李悠扬,哪里是当年一人提刀退了十几个山贼的他。
虽然他在自己面前杀了七八人,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坏人。
那样意气风发的人,竟然变成如此模样。
李悠扬咳声渐停,见她双眸蕴了水气,冷笑:我叫你滚你没听见?就算要了你的身,我也不会给你一个铜板,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。
许久,梅落才道:李爷不是说……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条,谁也代替不了,要死要活的,连阎王也看不起,要好好活下去,至少……要活好这辈子。
李悠扬一愣,梅落抬眸看他,泪如雨落:这些话,是李爷十年前跟我说的。
你让我好好活下去,即使双亲不在,也要努力活着。
可十年后,为什么李爷却自暴自弃,不肯好好活着?你说每年都会来看我,我便努力活着,哪怕被舅母折磨,被卖进青楼,几次想死,可每回都想,你会来看我的,不能就这么死了。
字字打在心头,李悠扬突然想起,当年他从山贼那救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姑娘,还跟她说,以后每年我都来看你,你要好好活着。
可那不过是他的一句随意许诺,她却记了十年。
从一个小姑娘到一个少女,足足……十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