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

2025-03-25 12:46:24

李悠扬快抵达京城时,已是十一月的天,漫天飞雪,洒落飞檐瓦砾上,皑皑一片。

光是看着便觉冷得渗人,更别说行走在这大道上。

车夫是滨州请来的,一路都冷的哆嗦,到京城附近时病倒了。

骆言不愿将时日拖在这路上,便给了钱他让他在客栈养病,自己驾车回京。

安素和梅落在车厢里照顾李悠扬,怕车子颠簸将暖炉的炭灰倾洒出来,特地让能工巧匠制了几个可以扣环的铜炉,这样不解开铜环,怎么颠倒都无妨。

李悠扬浑身裹着毯子,背也殿靠了床软被,看着暖和,可脸色却是青黄的,面颊深陷,紧闭的眼眸瞧不出是否仍有神。

梅落坐在一旁看着他,只要有一点动静,就立刻问他可需要什么。

安素见他睡着,便抱了暖炉出去,坐到骆言一旁,片刻就听他轻责:你出来做什么,这么冷的天,别冻坏了。

骆言见她不进去,鼻尖和脸颊都冻的通红,合着面上的白皙,甚是娇艳,乖巧的坐在身边,全然没有要进去的打算。

又说了一遍,却见她微撅了嘴,一副我就是不进去的模样,真想把她押回去:素素你越来越拧了。

安素笑了笑,红唇皓齿,又往他旁边挪了挪。

瞧着她又冷又拧的模样,骆言很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,可手上还在扬着鞭子赶车。

到了李家门前,下人正在扫雪,钱管家站在大门口,见有马车过来,瞧见赶车的骆言,忙让一旁的下人进去禀报李四爷来了,自己领了人迎上去接人引马车去后头。

李仲扬如今任了闲职,基本是赋闲在家赏鸟看花,日子也过的悠闲,又有孙儿绕膝,享那天伦之乐。

听见四弟来了,让奶娘看好孩子别抱到外头冷着,便和沈氏出去了。

第一眼看到李悠扬,虽然穿着狐裘,可面庞瘦骨如柴哪里还是那意气风发的四弟,当真是看见他这人,过往的恩怨也觉得再没什么。

李仲扬心中轻叹,上前道:四弟。

李悠扬强打了精神,笑道:二哥。

沈氏也是暗叹:快些进屋里吧。

她虽知李悠扬患的是不治之症,可不曾想过竟会这般恶劣。

周姨娘看着他们几人进了里屋,也是嗫嚅:怎会病的这么厉害……看见安素,心情好了些,与她回京离别时没什么两样,只是挽起了妇人髻,面庞和身段倒不见什么变化。

安素挽了她的手,微微笑着,娘亲仍旧跟以往般,是个富贵的美妇人。

可惜这话说不出来,只好多笑笑。

李仲扬也不问李悠扬的病,让他在这里住下,又琢磨着明日去奏请圣上,调拨一个御医来瞧瞧。

沈氏早早准备好了房间,又让宋嬷嬷寻大夫开了药膳,待会就照着方子做菜。

等见他面有疲累,两人便退了出去,见了骆言才问李悠扬的病,又是一番叹息。

骆言笑了笑:李爷已经将生死看淡……岳父岳母不必伤感。

安素无论听几回这话,都觉心底难过。

无论是话的内容,还是那刻意隐藏起来的悲调儿。

一起吃过午饭,在大堂说了会话,沈氏便体谅的让他们回房里去午歇。

等养足了精神,明日再带他们去赏梅游园。

骆言躺身睡了一会,却睡不着,翻了两回身,背后素手轻扯,转身看去,问道:吵着你了。

安素摇摇头,伸手抚他心口。

骆言烦躁的心略微顺平,抱了她说道:我知道李爷回来要做什么,他说过,他出世的地方是京城,因为身体很差,你爷爷很疼他,就算去世的早,可记忆中还记得他父亲的模样。

对他来说,那根不在滨州,是在这。

落叶归根……其实就是觉得自己要死了,才回来……李爷这是等死,是等死啊……尾声颤抖,安素几乎落泪,抱了他进贴胸膛,听着那跳得十分不平静的声音,手又环的紧了些。

我没事,李爷都看开了,我也会看开的。

安素知他忍的辛苦,就算是在四叔面前淡定如常,可心底却也知道他的心思,于他而言,那是比亲生父亲还亲的人,甚至更亲……沈氏已让人去告知安然李悠扬回来的事,让她有空便和宋祁回娘家。

安然见四叔回京当天母亲就送了这信来,隐约猜出了什么。

问了宋祁何日有空,却是最近都不得空暇,因此寻了一日放衙便回来,和安然一块回去,一起用了晚饭。

安然见了四叔,确实已是将去模样,背后问了母亲,才知四叔得的是肺癌。

那病别说如今,就是在现世到了玩起也不得医治。

她在这里不是没有见过患了绝症的人,只是看见自己的亲人得了这病,心中难受罢了。

医者陆续请来不少,可也多是说打理身后事。

李悠扬已然看开,稍有气力还会带着梅落他们去外头走走。

这日路走的太远,傍晚感觉不适,回到家中吐了几大口血,急了旁人一夜。

快至凌晨醒来,见天色仍黑,黑的让人心悸,动了动嗓子,喉中似有血咳出。

身旁立刻有人轻声:李爷可是渴了,您别动。

听见这声音,心下微安,片刻屋内的灯便亮了。

梅落将一直在炉子上烫着的水打了来,以唇轻沾了杯里的水,直至温热适饮,才扶起他,一点一点的让他喝下。

喝了半杯,也不知有没咽入胃里,便又急咳起来,呛了一大口血。

门外已有人敲门要进来,李悠扬摆手,梅落说道:这里有我就够了,你们去歇着吧。

门外登时悄然,梅落拿了水盆过来,给他擦拭干净,待他舒服了些,才道:爷再睡会吧,天还黑着。

李悠扬声音低沉无力:天亮了后,便去西郊宅子住。

梅落眸色微动,应了一声。

这是……不愿死在别人家,脏了别人的地。

见她要端着水盆似要走,李悠扬唤声:梅落。

我去放盆子,不走。

嗯。

李悠扬坐身在床上,想将被子扯上些,遮了那受冷的身子,却使不上力气。

梅落回来,立刻将被子提上,将他遮掩的严实,又拿了暖炉放在一旁:可还冷,要再添一床被子么?李悠扬摇摇头,看着面庞清秀的她,问道:我死后,你就跟着骆言吧,他不会亏待你的。

梅落眸子微垂,看着洁净的被褥说道:跟……爷的意思是,给骆爷做妾么?是。

奴婢不会,骆爷也不会。

梅落终于是看他,梅落的心思,爷知道,当日没变,如今也没。

爷走后,我会为您守墓,守一世。

李悠扬冷笑:一世,我从不信什么一世,一两年还好说,等久了,你会受得住?还是早早寻人嫁了,我自会给你丰厚的嫁妆。

梅落不语,只是静坐床沿,默了许久,才道:您何必这样糟践我,又何必这样……糟践您自己。

李悠扬顿了顿,从她脸上挪开视线,半日叹息:不值得。

我救你一命,并不是要你将它还给我。

嗯,梅落明白。

她微抬了头,清丽的面上浅含笑意,可是已经放不开了。

一双明眸已是水润,清泪在眼眶中微微漾着,似乎再多用些力气说话,那泪就会滚落面颊。

李悠扬想起十多年前,他救下梅落,抱着那小姑娘,傻了一夜的她回过神来,哭成泪人。

一别多年,却早已长成个倔强坚强的姑娘,如今这一恍惚,才明白其实梅落仍如以往,还是那需要人护在怀中的姑娘。

梅落微转了身要离开,不愿在他面前落泪,起身之际,手却被人握住,惊诧回身,李悠扬目光轻柔看着她:我们成亲。

知晓李悠扬和梅落要成亲,沈氏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,无论如何,不管时日有多少,还是将这事办了。

因李悠扬身体极差,许多礼仪也从简了。

直到拜堂时,才由人搀他出来,拜了三礼,便送回房里,洞房也没多闹。

似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成亲后的李悠扬面色好了许多。

熬过腊月,安然过了年,众人高悬的心都希望,那病不过是误诊,亦或是老天爷不忍,赐了福瑞。

只是到了二月,那病似乎一夜袭来,一连几日都无法下地。

李悠扬又在半夜醒来,屋外仍是漆黑。

他不大喜欢京城的寒冷,可在这离家近的地方,却更安心。

身子微动,旁边的人便起来了,他伸手拦住,声音断续:我无妨,就是醒了……嗯。

梅落听着他的呼吸,直至起伏均匀,才稍稍安下心来。

这日风和日丽,难得的好天气。

李悠扬见日光十分好,让人搬了他到院子里晒晒。

搬离了李家大宅,在这小宅子里,倒更安心。

他微微睁眼看着满园春色,想起儿时,父亲还在,和兄长姐姐玩耍,和睦融洽。

他不小心摔倒,兄长伸手将他拉起,姐姐问他可摔疼了。

那时的日子,约摸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候。

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……浅声低吟,犹似梦呓。

梅落取了热水从了一壶好茶过来,见他睡的安稳,没有打搅,见他手露在外面,伸手握住要放进毛毯下,可那手,已是冰凉,再无暖意。

梅落怔愣,双泪悄然滚落,握着那手,许久……作者有话要说: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出自《一剪梅·舟过吴江》宋·蒋捷【注释】春光容易流逝,使人追赶不上,樱桃才红熟,芭蕉又绿了,春去夏又到。

感慨年华易逝,人生易老。

120办完李四郎的后事,李府的气氛皆是沉郁。

直至夏日来临,才恢复了过来。

梅落和骆言安素仍住在西郊宅子中。

李悠扬离世前一两个月,便和骆言说,如果梅落要走要嫁,不要拦着,让他认她做姐姐,日后若改嫁,也要以待姐姐的礼节送她出门。

只是梅落没有那心思,在后院栽种了一株梅树,当作是李悠扬,闲时便去说话。

抚着微隆的肚子,告诉他孩子很好,让他安心。

在李悠扬出殡那日,梅落昏厥在地,大夫诊断后告知她有了身孕,可这好消息,李四郎却不知道。

如果他知道自己要做爹了,怕是不知要有多高兴吧。

只是转念一想,若不能撑到看着孩子出世,或许……更是虐心和遗憾吧。

过了年,安平及笄了,登门求娶的人家几乎踩破门槛。

虽是嫁不了高官家的嫡子,但是有庶子的好人家来娶的也多。

太傅的小女儿、兵部侍郎的庶妹,娘家的身份就摆在那,足够了。

沈氏念安平是小女儿,倒想留她到十六七岁再嫁也不迟,况且安平也是家里的开心果,少了她倒也少了许多热闹。

在回滨州时,何采也求过她,为安平好好寻个人家,沈氏为了何采压了大房的嚣张气焰这一点,也一定会上些心。

安平及笄前夕,收到满满一箱何采托送过来的东西,衣裳首饰胭脂粉盒还有各色精巧新奇的玩意儿,无一不有。

等梳妆好姑娘的发饰,再不用顶着那两个圆包头,喜的她第二天一大早,嬷嬷婢女还没醒就跑出去玩,敲了好友家的门,让她们瞧自己的新模样。

结果沈氏起来,知她一早就出去了,颇为无奈,连周姨娘也苦笑说别家姑娘是及笄了不能随意乱走,她倒好,急不可耐的逛去了。

沈氏笑笑安平不就是这活泼性子,真不知要为她择什么人家才管得住。

等安平回来,沈氏到底还是约束了她一些活动范围。

听完后,安平心里的喜悦可冲淡了些,想着,其实不长大也好啊,至少能到处跑还没人管,还能去好友家一起过夜玩耍,现在却不行了,不由气馁。

清妍午歇起来,嬷嬷便说六姑娘在门外等了很久,忙让她进来。

安平负手蹦进屋里,眉梢满是喜庆笑意:大嫂。

安平还是个小姑娘时就长的好看,成天在外头疯跑肤色没其他姐妹白净,及笄后几乎是禁足在家里,原本白皙的肤色便全都回来了,红粉脸蛋俏容颜,又总是面上染笑,承了何采的美,却又没她的冷清,粉嫩而喜气。

清妍见了她,笑道:许是又来捏软软的。

安平最喜欢的就是软软,疼的不行,对其他两个男孩儿虽然也喜欢,但也没对软软亲近。

沈氏总要打趣她,日后若生了孩子,不知要有多疼。

她笑了笑:才不是呢,我是想大嫂了,才过来的。

清妍笑道:嘴甜。

安平笑着挪了椅子坐到她一旁:安平是认真的,当真是为了找大嫂才来的。

清妍这才淡笑道:何事呀?安平摆摆手,将屋里的嬷嬷都使唤的远了,这才压低了嗓子道:妹妹我呀,想去考女官。

清妍眨眨眼:考女官,你想去何处的?刑部呀。

清妍想了片刻,笑道:倒适合你,连三妹夫也说你应该去做女捕头。

只是这事得爹娘答应。

不过呀,约摸是不肯让你去的。

安平点头:嗯,我听二哥说过,当初三姐姐要去娘就不肯答应呢,还吵了一回。

清妍看了看她,继续低头绣手中的花骨朵:那你还想,赶紧将这念头压了吧。

好嫂子。

安平轻摆她的衣裳,爹爹最看重大哥,娘最疼你这儿媳,你俩要是肯帮我说说好话,一定可以的。

况且只是让我去考,又未必能过是吧,总要给我个机会不是么?不然一辈子都不能死心呀。

被安平缠了半日,清妍到底是拗不过她,答应替她跟李瑾轩说说。

安平登时大喜,差点没抱她:那就谢过天下无敌好的嫂子啦。

清妍摇头笑笑,看着安平欢快的蹦了出去,蓦地觉得安平跟以前的自己很像呀,心里又勾起往昔回忆。

李瑾轩回来后,清妍便和他说了这事。

身为兄长的他和安平的岁数差太多,也少领她玩,倒并不清楚她的想法,不过有这志向倒觉得好,就应允下来,为她说情,末了又笑道:她不直接找爹娘,反而找爹娘的‘心腹’,这丫头呀,精明着呢。

清妍笑道:指不定真会成为个不错的女官。

两人笑笑,当晚用饭后,就和李仲扬沈氏说了。

李仲扬如今对这些事已看得淡,而且子女个个都听话有出息,对小女儿想往那路子上走,也当是她的志向,反正过了一两年也要在家待嫁,让她圆了这心也好。

沈氏听夫君都这么说了,也不好拦。

翌日,便让安平准备七月的刑部考试。

六月末,天热的不成样子,站在门口往巷子看去,都虚如幻境,看着就热。

安平一点也不觉得热,今日她要去刑部拿下个月进院考试的腰牌,别提有多欢喜了。

临走时沈氏强塞了她一把伞,再三叮嘱她要撑伞,别晒晕了。

安平趁着母亲不注意,把伞丢回墙内,甩下婢女就跑了。

她才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姐。

跑到刑部,前头的马车都将路堵住了。

她悠哉的走到前头,从户籍名册那里寻了名字,那主事的人便说道:原来是李太傅家的小姐。

话落便有旁人恭维,安平礼貌谢过,分外不自在。

一会有其他姑娘上前,轻笑:装模作样的来拿什么牌子,刑部后院大门可不在这。

安平竖了竖耳朵,这是说她就算是考了也是被开后门进的?心中顿时不痛快,往那姑娘看去,片刻捂了鼻子退了两步:咦,好大的一股臭味啊。

末了又对方才那恭维的人说道,大人你们没闻到吗?几人顿了顿,这才掩了鼻口,满目嫌弃看向那姑娘:果真有异味。

世人总是人云亦云,后头的人见了,也纷纷远离那姑娘三丈远,一时她身边已是空处一大片位置,羞的她两眼泪水潺潺,死命瞪着安平,又没拿到牌子,不知该走还是该留,几乎晕过去。

安平甩着腰牌得意洋洋看了她一眼,正要走,一个男子走了过来,也不掩鼻也不侧目。

旁人提醒,他扫了一眼众人,又看了看安平,才道:何处有异味?我怎么没闻见。

说罢问了那姑娘姓名,拿了腰牌给她,那姑娘忙道谢而逃。

安平心里分外不解气,不过也算了,反正让她出了糗,大仇得报矣。

待那男子走到身边,只听他淡声说道:同是姑娘家,这样做到底不好。

怎么不好?安平反问,她辱我不说,还暗说我爹爹为我开了小门寻了关系。

若是要嘲讽人,那就要做好为这些话负责的准备。

如果没有,嘴巴还是少说些话的好。

男子微顿,这才正眼看她,那明眸大眼都能灼烧的映出自己的影子来:若在意别人非议,那便日后努力些,流言蜚语自然会消失。

安平想了片刻,点头:那倒也是。

末了抬手拍拍他的肩,眉眼都是笑,谢了。

男子眉头微拧,瞧着脾气挺拧的,竟然是个如此通透的姑娘。

看着她走远,身影分外活泼。

若有所思的要进刑部,这才有人说道:章主事……您……不如先回去换身衣裳吧。

章谏之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便服,今日休沐,过来瞧瞧招选女官的事,也没穿朝服,而这身衣裳也是新做的,倒也没什么问题。

见他满目疑惑,那主事轻咳一声:方才那李姑娘走时,偷偷抹了一把桌上砚台,然后……章谏之怔松片刻,伸手碰那被安平拍的肩头一块,收手回来,还有未干的墨汁,俊白的脸上登时满是黑线。

众人见冷面阎王也被人戏整,不由偏头忍笑。

一会他问道:这是李府哪位小姐?李家六姑娘,李安平。

走在可以烫熟鸡蛋大道上的安平无由来的打了个冷噤,摸了摸后脑勺,这股杀气是从哪冒出来的,渗人呀。

七月初三,刑部开考。

安平早早到了那,还在考院门口就看见那盆冷面,心里暗想真是路窄,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递上腰牌。

见他平板着脸一副并不认得自己的模样,安平心里又愤然,莫非自己就长的如此大众让人记不得吗。

等开考了,发卷子时又见到他。

发完卷子抬头看前头考官,还瞧见他。

安平顿时暗暗感慨,难怪刑部要招女官,这根本就是缺人手呀。

想罢,低头看卷,瞧着上头的案子,立刻便抛了杂念,专心细看。

章谏之站在主台上往下看去,别人都挥笔点墨,唯有一人捧着卷子看的津津有味,哪里有将这当作考场的样子。

等了一会仍不见她动笔,那日晷又动了一大步,沉了气走到她一旁,轻叩桌子,压低了嗓音:还剩半个时辰。

安平全然不知,兀自摇摇头嘀咕:手法这么拙劣还敢杀人,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,笨的无药可救。

章谏之以为她要动笔破案了,谁想她又瞄向下一面,看另一道题去了。

虽然刑部管刑罚案件,但女官也不过是做些文书收发、呈递拆件的事,出的题目也是让人看起来更像是刑部的考题,重点是看她们的整理能力和表述能力,哪里有她真当做真案来看的。

见她完全不知外界,章谏之驻足片刻,忽然觉得虽然顽皮,但认真起来也十分懂事。

七月初七,李府。

一家人吃过早食,喝茶漱口,沈氏想起事来,问道:刑部可是今日放榜?安平点头:回母亲,是今日。

清妍笑道:那你怎么还如此镇定。

安平胸有成竹,哪里会担心自己选不上:那卷子我都答了出来,肯定没错的地方。

沈氏说道:为人要虚心,哪怕真觉没错,也不可当众说。

安平笑笑:嗯。

可过了半日,也没看见有人来。

安平有些坐不住了,让下人去问了别家姑娘,落榜的落榜,上榜的上榜,都有了消息,偏自己这一点动静也没。

想着干等不是,跟家人说出去玩,沈氏只道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消息约摸是落榜,心情不快了,点头让她出去散心。

安平一人跑了出去,直奔刑部,到了门口红榜,果然没瞧见自己的名字,不由气炸,连个收发文书的跑腿人都没混上,简直没脸见同伴了,当即问那守在一旁的人:你们尚书呢?那人打量她一眼,想起是李太傅家的女儿,这模样长的好看,想忘了也难,态度虽不好也不敢动气,赔笑:各位大人都在里面商议事情。

能让我进去吗?两人相觑一眼,为难道:这恐怕……不如姑娘说说是何事,我们进去通报吧。

安平也不想真将这事闹僵:你且去问问你们主考官,为何我没有通过。

如果理由能说服我,我也会安安静静接受。

但如果没有,别怪我怒指不公。

那人连忙应声进里头,等了半晌才出来,抹了额上的汗说道:大人们正繁忙,还请姑娘改日再来。

安平瞪眼:这是敷衍还是踢绣花球?见两人不答,想了片刻,就走了。

两人以为她死心,刚松了一气,却不想过了一会就见她不知从哪儿找了张凳子来,手里还拿了把扇子,坐在门口那。

两人苦笑,只想这七月还热着,约摸坐了一会就受不了吧。

安平摆着扇子,哼着曲儿,别让她瞧见门开了,否则非得进里头去捉人。

只是这天实在热,帕子抹了汗都能拧出水来了。

晒的昏沉沉,那两人问道:李姑娘,您还是先回去吧,要不找个凉快的地方。

安平摇头:我要继续等,放衙后他们出来又得说,今日已放衙,有事明日再说,哼。

一人怕她真晒傻了,那可承担不起。

又进去禀报,大堂上仍在争执。

做个跑腿屈才,升个司务未免官职太高,倒不如让她去别处高就,我们刑部哪里伺候得起。

司务不过九品如何高了?况且也不过是承个官名,呈递拆件如何不行?让个女子一举当了刑部这的官,莫不是让人笑话。

大人,说到底,朝廷也是唯才是用才用女官,这朝纲也实施多年,也有女官升任至五品,为何我们这容不下九品女官?一人拦住他:章主事,你怎可如此跟莫大人说话。

章谏之忍了气:实话实说罢了。

那外头进来报信的人这才听清他们在争执什么,难怪那李姑娘没收到风声,原来是莫郎中不愿李姑娘进刑部,因此门外红榜无她芳名。

章主事又惜人才不肯放手,那李姑娘又没收到落榜的消息,想必就是等这事落定。

他抹了汗低声:各位大人,那李家姑娘此时正在外面等着呢。

莫郎中道:寻个说辞让她走罢。

已经说了,但她不肯走,要等个说法。

等了半个时辰,日头下正晒着呢。

众人默了片刻,章谏之提步走了出去,果然见她摆着纸扇坐在大门口。

听见声响,安平回头,见了他,走上前便说道:你们尚书呢?章谏之说道:外出了。

安平冷哼:这是打太极呢。

那你们谁能管事,我要讨个说法。

你先回去,有消息便会告诉你。

安平顿了顿,看着他:我落榜……该不会是你拦着吧?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得罪过什么人,除了他。

章谏之看了她一眼:姑娘请回吧。

安平拉住他:你们不能这样,我是诚心要进刑部,知道可能要打杂都来了,别让我瞧不起你们。

章谏之看着她,眸里满是急切和认真,哪里有半分戏弄的意思,想到那日考试她的认真模样,声音都轻了些:必然会给你个交代的,你先回去。

免得中暑。

这最后一句他没说,太过关心的话他说不出口,尤其是对着个陌生姑娘。

安平咬了咬唇:好吧,姑且信你,要是明天还没消息……嘿嘿。

……安平把凳子搬到一旁,摆着扇子走了,明天不给她答案,她就继续来这坐着。

反正是刑部欠她一个交代,难道她还要理亏不成。

结果在烈日下晒的时辰久了,回到家里不久就中了暑气,昏沉了三天才有气力下地。

心里满是怒气,足足三天都没等来消息。

夜里,李瑾轩回来,吃过饭,特地与安平说道:小妹,你的名声响遍六部了。

安平挤眉弄眼:史上第一个在六部大门前中暑的姑娘?李瑾轩失声笑笑:这倒不是。

安平这才饶有兴致:大哥快告诉我,是何事。

晨,章谏之进了刑部,不等他问话,那守门的人便道:李姑娘今日仍是没来。

他顿了顿,微点了头,果然还是姑娘的心思,根本没把这事当真,只是觉得好玩吧。

那人笑道:大人,您为何不亲自去李府呢?章谏之看了他一眼:男子登门去找,姑娘家的名声岂非全败坏了。

大人说的是,不过……您可以让人去问问。

章谏之仍是摇头,让府里的人去,爹娘知晓;让刑部的人去,日后她来了刑部还怎么相处,定会被人说闲话。

左右都不对,名不正言不顺。

等快午时歇息,外头便有人小跑进来,附耳一说。

立刻起身去了外头,果然见到一个姑娘撑着水墨纸伞站在烈日下,踢着地上的石子,抬头看去,好看的眼眉立刻拧起:章谏之!他默了片刻,安平跑上前来:消息呢,三天都没消息。

章谏之问道:你若心急,为何不来刑部?那天在这等了一个时辰,中暑啦。

安平伸手让他瞧,你看,都晒掉了一层皮,现在还黑着呢。

章谏之看了一眼,那手背确实比手腕上黑许多,立刻偏了头道:男女授受不亲,快将手收好。

安平哼了一声:酸腐。

两人一时无言,安平一会说道:虽然不能进刑部,但……谢啦。

还没等章谏之回过神,便见安平转身跑了,那水嫩的脸似乎有些绯红,许是又是被这烈日熏的。

正想着方才不应该怔神,和她多说几句话也好。

这一走,怕是也没机会见了。

可没想到,过了三日,吏部那发来公文,圣上已批准安平破格提拔为司务。

一打听,才知是刑尚书仔细审阅了她的卷子,拍案叫好。

章谏之当时有事外出,午时回到刑部,就见安平穿着极不合身的官服蹦到前面,笑如春风拂面:章谏之!他微退一步:嗯。

旁边的主事笑道:说了明日给她的官服就送到,让她别急着穿这个,偏是不听。

对,李姑娘,不对,安平已是司务。

你可有大半功劳啊。

章谏之板着脸道:换做是别人我也如此。

那人忍笑:我们也没说换了别人你不会如此啊。

安平看着他的冷脸越发不自在,笑了笑跑开了,去寻带自己的师傅取经去。

既然来了,自然不能让人看轻。

在一个男人堆还是整天处理刑罚的地方,几个姑娘的出现简直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,虽然上头有意让他们少接触,但午时去官舍用饭还是能瞧见她们聚在一桌,最为亮眼的,章谏之觉得,还是安平。

丝毫也不矫揉做作,每次见了都是笑挂脸上。

入冬的天冷的十分快,绸缎庄那里来了裁缝,要来量寒冬穿的官服尺寸。

安平去的晚了,排在后头,看着站在面前那高瘦的人,伸手戳了戳他的脊梁骨,随即就见他拧眉转身,真是……好大一盆冷面。

安平笑笑:章主事,听说你快升官了。

章谏之忍不住斜视她,果然……安平忍笑:升郎中哦……以后要改口叫你章郎……咳,中了。

章谏之默了片刻说道:升任后……会外调。

安平愣了愣:嗯?外调的意思是……不在京城了?是。

安平哦了一声,又问:外派到哪儿去……章谏之摇头:不知。

只是……等了一会不见他说,安平蹙眉:只是什么?章谏之说道:爹娘想我先成亲罢了。

安平忍不住问道:于是你瞧上哪家姑娘了?章谏之看了她一眼,抿了抿唇角,背身回去,不答。

安平真想把他拽过来,可后头有人,不好动手。

等放衙了,整理完内务夜已有些晚了。

出了大门不久,就见前头站了个人,往自己这看来。

她抿了抿嘴,不走了。

等了一会,章谏之走了过来。

还没走到近处就停了下来。

两人默了一会,秋风刮来,安平抖了抖:章谏之,你要是再不说话,我就回家了。

等会。

他顿了许久,才道,我……我寻媒人去你家……如何?安平心浮上半空,摇头:我不会答应的。

为什么?啊……大概是嫁了人,肯定要相夫教子,我……我不想那么快。

安平看着他,我羡慕我三姐,也羡慕我四姐,但做不到像三姐那样潇洒,也做不到四姐那样安心居在一处。

所以我想前两年像三姐,后两年像四姐。

安平说完,想离开,这话说出来,怕要错过一个好男子了。

她还……挺喜欢这块木头这盆冷面的。

侧身走过,章谏之转身说道:那定亲吧。

她顿了步子,他又说道:先摆定亲宴,约摸等两年我就回京,那个时候……我们成亲。

安平的心扑通跳着,避开他的灼灼目光,板着脸道:唔,这些话跟我说有什么用,找、找媒婆呀。

说罢,快步走了,走了十几步又回身:记得找媒婆!蓦地,她好像……看见那盆万年冷面露了笑意,暖如朝阳……腊月,小年,今年的寒冬早早就下了雪。

安然早早起身,向赵氏请安回来,与她说了今日回娘家过小年。

赵氏也允了。

小年在娘家过,团年在夫家,她也不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。

宋祁已经穿戴好,又去隔壁房里抱了栗儿放在膝上逗玩。

等安然回来,见她进屋,手里却没抱暖炉,便拿了给她:别冷着。

安然笑道:哪里有这么矜贵。

末了她笑道,是心疼我呢,还是心疼我肚子的这个呢。

宋祁笑笑:都心疼。

安然摸摸肚子,只是刚诊断出有身孕了,还没隆起,拉了他的手笑道:这回生女儿吧。

宋祁笑道:都行。

一旁的春桃抿笑接话:反正呀,还会再生的,就算第二胎还是个男孩儿,第三胎第四胎总会有个女孩。

安然笑笑看她:嘴皮子真是越发皮了,再不让你抱栗儿,免得将你的嘴皮子全学了去。

春桃连声求饶,喜的栗儿也在笑。

两人回到李家,家里内外已经打扫干净,清妍正抓着团团的手教他走路。

见了他们便笑道:团团,你姑父姑姑来啦,快叫人。

团团转了转眼眸,嘴里姑姑的叫着,安然笑道:这是咕咕呢,还是姑姑呢。

清妍轻哼:这约摸是他叫的最顺口的了,你倒还不知足呢。

安然笑笑,将他抱起,眼眸便亮了:团团重了许多呢。

李瑾轩刚好走进大堂,听言笑道:还不是清妍怕他冷了,添了好几件厚实的衣裳。

清妍笑道:你这当爹的真当孩子是铁打的呀。

又看向栗儿,将他抱了过来,瞧瞧,栗儿也穿这么多,你们大男人不懂。

安然也笑道:他们大男人哪里会比做娘的细心。

李瑾轩和宋祁相觑一眼,唯有苦笑,反正在媳妇面前,能舌战群雄也没用。

快到午时,安平也回来了,见了兄妹里最小的妹妹,安然只觉她的柳眉间也有了几分英气。

前两个月知她与太常寺卿家的四公子订了亲,也觉这亲事不错,重要的是她喜欢。

每每提起那章公子,便见她脸红,还拧着脾气说才不喜欢才不喜欢,依旧惹的一家人欢笑。

酒席摆上,李仲扬刚提筷,便有下人过来,说道:三小姐回来了。

沈氏一瞬间以为是安宁,待瞧见那进来的人,十分诧异:三妹。

众人听言,纷纷起身去看,那可不就是李心容。

李心容怀抱婴孩,对众人笑笑:我回来了。

看着热闹的一大家子人,李心容忽然觉得,日落黄昏,倦鸟归林这话,说的一点也不错。

121、浮华落定 安然一世 ...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