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氏与谢夫人议论了几句胡半仙,便又转到了别的话头上。
明瑜却再无心听她二人说话了,方才得知的那消息,实在叫她有些缓不过来。
胡半仙的底子,旁人不晓得,她却再清楚不过了。
以前几回打交道的经历看,那胡半仙虽爱名声,只看起来也不是个不惜命。
去年八月的那场大水,他被逼说了出来后,甚至逃到了外地去避祸,如今却为什么一反常态公然嚷出了这样的卦象?他又据何会做这样的论断?谢如春身为一地长官,若是从前,遇到有人这样公然惑乱人心,必定抓了投牢,只这胡半仙却有些棘手。
谢如春如今必定当他活神仙看了。
活神仙既然发话,他又怎敢贸然下手?这才会如谢夫人方才说的那样,几夜都睡不好觉了吧?谢夫人告辞离去,明瑜自己回房,叫春鸢向厨下里几个每日出去采买的人打听,果然便似谢夫人说的那样,如今市井间已是人心惶惶,酒楼茶肆里,议论的最多的话题便是胡半仙了。
再过两日,因了官府并未出面辟谣,流言更盛,甚至据说有人已收拾行装,打算先去别的地方躲过这阵子再回来,那些没地儿去的。
明瑜百思不解。
难道那胡半仙被盛名冲昏了头脑,真当自己是半仙,不甘寂寞这才故作玄虚?晓得阮洪天这一天去找过胡半仙了,待他回家入了书房,便寻了过去问个究竟。
阮洪天这几日也是被这消息弄得心思不定,见女儿特意过来问起,无奈叹道:爹今日去找胡半仙,他却闭门不见。
听说昨日连谢大人竟也吃了个闭门羹,只递出句话,说正在潜心研究卦象,寻找破解之法。
谢大人虽恼,对他却也不敢如何。
爹更没办法了。
只以胡半仙之能,想来应不至于空口说白话。
若江州真再有什么天灾大祸,爹少不得要先把你娘和姐弟几个先送走再说。
明瑜见问不出什么了,只得怏怏而返,心中却越发不安。
胡半仙有今日之名,便说全是因了她的缘故也不为过。
他若只像平日那样靠张嘴替人趋吉避凶敛财,她自然不会多问。
只如今却显见是出格了,弄得一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。
想了半日,终是下了决心,叫春鸢去叫柳向阳到漪绿楼下的园子口。
他如今可是老爷重用的人,我怕叫不动他,叫入画去便是。
春鸢笑道,已是出去唤小丫头入画了。
过了片刻,柳胜河便跟了入画到了园子口。
明瑜细细叮嘱了一番,又递给他一封信。
柳胜河将信纳入怀中,点头应了下来,郑重道:姑娘放心,今夜就去。
柳向阳过完年就十八了,虽仍是少言寡语,做事却愈发稳重。
事情交给他,明瑜也觉放心。
说完了话,他本就该下去了,只见他眼睛望着站自己身侧的春鸢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忽然想起春鸢方才说话举动都有些反常,此时再看一眼,果然见她眼睛只盯着地上,一张脸有些绷着,心中一动,便笑道:春鸢,你送他出去吧。
春鸢瞟了柳向阳一眼,仿似有些不愿,终究还是应了声是,便当先而去。
柳向阳朝明瑜感激地望了一眼,忙转身跟了过去,两人中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。
路上不时遇到些修花剪草的小丫头,看见春鸢纷纷叫姐姐,春鸢含糊应了几声,脚步却未慢下来,眼见就快到二门尽头了,左右无人,柳向阳几步赶了上去,张口道:春……春鸢,你都恼我大半个月了,到……到底为了何事?我都不明白。
春鸢仿似没听见,一直到了二门口,这才站定,道:姑娘吩咐你的事,仔细做好了便是。
去吧,我不送了。
柳向阳见她说话时,眼角风也没扫向自己,对方才那些碰到的小丫头比对自己还好,心中难过,呆呆地哦了一声,垂着头慢慢往二门去。
春鸢心中本是有些恼他,只见他垂头丧气的背影,又有些不忍,终于哼了一声道:你家不是来了个投亲的表妹?你脚上穿的鞋还是她给做的,是也不是?柳向阳仿似被针刺了下,猛地回头,摇手道:不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。
她……她……他一急,说话就更结巴了。
我的手艺比她差,你把我的鞋拿来还给我便是!春鸢抢白道。
她……她去年死了丈夫,我娘见她可怜,这才叫她过来寻活的,她见我穿鞋费,就做了双鞋给我。
你做的新鞋……我舍不得穿,藏了起来……柳向阳一番话说完,望着春鸢,额头已是冒出了汗。
春鸢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,嘴上却不放松,盯着他道:真的?真的!不信你去问我娘!我娘就是怕她被人轻看,只告诉了夫人,旁人都不晓得她是个寡妇……行了,我知道了!我不会说的。
春鸢打断了他话,眼中已隐隐有笑意,嘴上却仍埋怨道,鞋子做给你本就是穿的,你藏起来做什么!我晓得你穿鞋费,我那里又快做完一双新的了……柳向阳摸了下头,长长松了口气,见她似嗔还笑的俏丽模样,心头一热,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脱口道;姑娘……就要定亲了,你……你从前应我的话,可还当真?话说完,连耳根子也是红了起来。
春鸢见他连脖子也红了,一双眼睛却还紧紧望着自己,第一次遇到他这般大胆的注视,心一下噗通噗通跳得飞快,竟是应不出来了,顿了下脚,扭身便去,疾行了几步,忽然又停了下来,转身朝他笑了一下,这才急匆匆而去。
她不应我,却又朝我笑……是当真呢,还是叫我再等……春鸢身影早消失在了甬道一侧早发的玉兰树丛畔中,那柳向阳一人却仍呆立许久,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她方才回眸留下的一笑。
***夜半庙街胡半仙家中。
柳向阳驾轻就熟,从墙头攀爬而进。
胡半仙如今手有余钱,家中也养了两个差遣的下人。
柳向阳进去的时候,怕惊动人,也是十分小心。
整个院落里静悄悄仿似个空笼子,大约夜深都各自去睡了,倒是一路无阻地到了他歇息的上房。
因从前见过数回,这回倒也不怕他大声呼叫。
柳向阳伸手试着推了下门,不想门竟虚掩着应声而开。
借了窗边的月光,看见床榻上正卧了个人,到了近前推了下他肩。
那人仿似被惊醒,翻身而起道:谁?正是胡半仙的声音。
是我!家主命我再带信给你!柳向阳压低了声道,见胡半仙坐那里一动不动,身子竟似有些发抖,心中奇怪。
忽然感觉身后似是有人,猛地回头,见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影。
昏暗中只听火折声响,桌上的烛台点亮,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立在那里,昏黄的火光中,一张似曾相识的脸,仿佛在哪里看见过。
柳向阳忽然睁大了眼,差点没跳起来。
他想了起来!数年之前,他赶马车送自家姑娘去瑜园的路上,碰到了一群人,还打了起来。
这人便是后来出声喝止过的那个华服男子!虽然多年过去,但他仍是认了出来。
竟会是你——裴泰之也认出了眼前他,咦了一声,皱眉道,荣荫堂里柳家的小子?***明瑜第二日大早便起了身。
昨夜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探个究竟。
柳向阳人是去了,她自己也几乎一夜没睡,若非园子的门下了锁,进出不便,恨不得熬夜也要等到他的消息,所以此时早早起了身,便打发春鸢去打听消息。
不想春鸢却迟迟不见回,直到她随江氏去了随禧园陪着老太太用早饭时,才见她寻了过来,脸色瞧着有些张皇,立在那里朝自己丢眼色。
便起身出了上房,两人站到了檐廊中,春鸢这才压低了声道:姑娘,柳嫂子说他昨夜一夜没回,如今正急得不行,只还不敢惊动老爷夫人,只他们两口子自己打发了人出去找。
话说着,声音微微发抖。
明瑜一惊,啊了一声,低头沉思片刻,伸手握了下她的手,道:我这就叫我爹派人一道去找,先去胡半仙那里。
阮洪天听闻柳向阳走失,极是惊讶。
听明瑜建议说去胡半仙那里看下,不疑有他,点头道:也对!请胡半仙占下他去了何方也好!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,仍不见柳向阳回来,更没有什么好消息,待天黑透,派去的陆续回来,带来的消息却更叫人吃惊。
胡半仙家中门扉紧闭,敲门半日无人应,终于破门而入,才发现人竟不知到哪里去了。
闻讯的附近居民都围在了他家门口议论纷纷,道定是胡半仙想不出破解之法,自己避祸去了。
人越聚越多,连谢如春也被惊动,正派了人在驱散百姓。
他这一走,人心更要惶惶。
莫非江州真有大灾要从天而降?阮洪天有些焦头烂额,皱眉自言自语道。
边上江氏脸色微微发白,忙叫丫头带安墨回房歇息。
明瑜压下心中焦躁,一直陪着江氏到了深夜,待出去寻柳向阳的人全部回来,却一个也没得到音讯,这才无奈各自先散了去。
到了第二日,阮洪天不止派家人四处继续寻找,又亲自去见了谢如春。
谢如春感激他去年八月时对自己的助力,听闻大管家的儿子不见了,自然一口应了下来,下发公文叫各县帮着留意。
只次日仍是无果。
夜已深,明瑜回了漪绿楼,却哪里有丝毫睡意?丹蓝雨青与春鸢一道服侍她睡下时,那两个丫头晓得春鸢与柳向阳好,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,怕惹她伤心。
明瑜打发她两个走了,屋子里只剩自己和春鸢,叫她坐自己身边,低声抚慰道:都怪我,要是不叫他去,也就没事了。
春鸢心中难过,却仍勉强笑道:姑娘放心,他那么大的人,拳脚不弱,又是在江州的地上,不过是去找胡半仙,还会出什么事?许是他两个临时遇到什么事而已,再等等,明日不定就回来了。
明瑜凝视她片刻,叹了口气,道:春鸢,我几年间,数次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送信,你可晓得为了何事?春鸢面上闪过丝迷惘之色,终于道:姑娘既问了我,我便照实说了。
我实在不是很明白,只隐约有些晓得大约是和胡半仙卜的那几个卦象有关。
每次姑娘叫柳向阳送信给胡半仙后,他便能说出些事情。
我猜想莫非是姑娘教他说的,只又觉得……她停了下来,想是连自己也觉得这不大可能。
明瑜道:春鸢,我晓得你一直把我当最亲的人,我也是。
你方才猜的没错,胡半仙前头的那几桩事,确实是我教他说的。
只是我又如何晓得那些……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才好……春鸢怔怔望她片刻,忽然道:姑娘不必对我说。
不管姑娘是如何晓得那些的,我也不想知道。
我晓得你对我好,春鸢甘心一辈子伺候你便是。
明瑜微微一笑,点头道:方才我提起这个,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。
昨日我有些惊慌,也没往深里去想。
今日我琢磨了一天,觉得此事绝不只是柳向阳和胡半仙一道失踪这么简单。
我猜……她顿了下,握住了春鸢手,道:胡半仙极是惜命的一个人,我猜他必定是被什么人识破了,所谓的江州大祸,十有**也是那人逼迫他放出的口风。
我前几日乍闻胡半仙的消息时,见满城传得沸沸扬扬,人心不定,一时没想那么多,竟入了套。
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没回来,胡半仙又不见了,两人必定都是被那人制住了。
他这般费心思,想来就是要引出我,所以不会对柳向阳如何的。
你放心。
春鸢愣住了,手一下转为冰凉,惊慌道:姑娘,那人是谁,会不会对你不利?想害了你?姑娘放心,柳向阳必定不会说出姑娘的!明瑜出神片刻,摇头道:这人必定是有些来头的,迟早会查到他是我家的人。
他这般费劲心机要引我出来,想来不会是要害我这么简单。
你且看着,这几日便会有新动静的,等着便是。
事情既然是我惹出来的,总要我去解决。
明瑜这话,既像是说给春鸢,又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只说完这话时,她脑海中却忽然浮出了谢醉桥的身影。
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。
要是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,那该多好。
这一夜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,竟有些辗转难眠,低低叹了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