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6、第五十六章

2025-03-25 12:48:58

且说先头朱玄澹拉了朱镇基出了凤仪殿。

默不做声地往勤政殿而去,将要到之时,正好遇到刘休明从前头而来。

刘休明见朱玄澹面色不善。

急忙避在旁边行礼。

而朱玄澹停也不停地走过他身边之时。

扔下一句话:你也随朕来。

刘休明听天子的声音冷冷地,虽不知发生何事了,心中先咯噔一声。

便疑惑地看一眼后头跟着的朱镇基。

却见后者向他露出一个欲盖弥彰地苦笑。

刘休明顿时有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不妙预感,但现在要走委实晚了,便只好硬着头皮跟上。

勤政殿的门被推开。

朱玄澹负着手迈步进入。

一边道:季海,让人都在外头等着。

——秦王跟刘休明进来。

季海当即叫人止步,又将勤政殿内的宫人们退下,朱玄澹大步流星上了玉阶,在龙椅上端正一坐之时,勤政殿内的奴才们也退了个一干二净,季海贴心地将勤政殿的门扇关得紧紧地。

朱镇基愁眉苦脸上前,跪地道:皇兄……刘休明不知何事,便也站在旁边。

朱镇基不去看刘休明,只是双眸一抬,打量着跪着的朱镇基,道:你好大的胆子!朱镇基慌忙道:皇兄,臣弟先前所说,字字属实,并非是故意而为……求皇兄大人有大量,饶恕臣弟这一回,下次臣弟定然会小心谨慎,留神自己的行为……不会再莽撞大意……莽撞大意?朱玄澹哼了声,朕大概是对你太好了,你素也养成个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忌讳的性子,好……你说你躲郡主,你为何要躲她?刘休明垂着头在旁边,大气也不敢出一声,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听天子同秦王对话,料必是秦王行径出了岔子,只不过……天子要教训亲弟,又何必特意唤了他来?因此刘休明丝毫也不敢放松,只是提着心竖起耳朵听。

朱玄澹问罢,朱镇基吭吭哧哧道:皇兄明鉴!臣弟大胆,郡主……郡主好像对臣弟……别有心思,臣弟听太后说,有心让郡主入皇兄的后宫,因此臣弟才有心避嫌,不想同她碰面。

朱玄澹嗤地一笑:郡主同朕且毫无关系……你有心避她,倒不想想,皇后乃算是朕的发妻,你倒是避到她的殿里头去,就不用避嫌了?!刘休明听到这里,那颗心嗖地便飞了起来,当空荡了一荡。

却见朱镇基叫道:皇兄,臣弟不过是一时想差了,本想等郡主走后立刻也走的,不巧皇嫂就回来了……乃是阴差阳错并非有心啊!朱玄澹道:住口!朕看你乃是一片狡辩之意!就算你是为了避开郡主,见皇后回宫,就该自出请罪……见皇后要沐浴,你更该……刘休明听到这里,一时灵魂出窍,不敢再闭口不言,急忙道:陛下!朱玄澹停了语声,转头看他。

刘休明低垂着头,低低说道:陛下……陛下若是为了家事……还求陛下容臣且退……皇族里的丑闻,怎能容一个外人听到?听刘休明说完,朱玄澹哼了声,慢慢的说道:朕倒是忘了还有人在场……刘休明一听这话,就知道不好。

以朱玄澹的为人性情,刘休明不信他只是一时气恼,忘了有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在场,本来想趁着事情尚可收拾,脚底抹油先走为上,现在看来……怕是远没有那么容易。

果然,朱玄澹并没有再理会他,反而仍旧望着朱镇基,喝道:都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,害得朕居然家丑外扬!你说朕要如何惩治你才好!必要重罚不怠!重罚不怠!朱镇基见他居然变本加厉地格外认真起来,不由一呆,抬头看向朱玄澹,望着对方那双暗影重重眸子,心头一动,便又看向刘休明。

刘休明正暗自叫苦,察觉朱镇基的目光,便也皱眉望过来。

四目相对,朱镇基眼珠一转,刘休明望着秦王这个类似狡黠的神情,不知为何心中更为一沉。

朱镇基收回目光,望向朱玄澹道:皇兄!皇兄明鉴,臣弟当真是并没有任何轻薄之意,因为,因为臣弟……朱玄澹哼了声:因为什么?朱镇基面上露出几分羞涩之色,道:因为臣弟……其实对女人并没兴趣……臣弟喜欢的是男人。

朱玄澹微微露出惊愕之色:什么?朱镇基道:皇兄前些日子不是因此而呵斥过臣弟么……臣弟怕有损皇家颜面,是以才刻意隐瞒的……其实臣弟……真的不喜欢女人,又怎么会刻意躲在皇嫂的寝宫里偷看她呢,臣弟又不是那些禽兽不如的……朱玄澹喝道:住口,你真是越发荒唐了!这样无耻的……话也说得出来?!朱镇基半低着头,用力挤了挤眼睛,而后抬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擦眼睛:皇兄……与其让皇兄误会臣弟作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行径来,臣弟宁肯把臣弟最不堪的癖好暴露给皇兄知情,臣弟实在是……一片苦心同无限忠心,皇兄一定要相信臣弟啊……住口住口!朱玄澹手拍着桌子,似乎气急败坏般,你真是……你以为随口说说,朕就会信你……你竟然下作到这地步,更当着刘休明的面……皇家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!他这样一怒,朱镇基却心中微微一乐,敏感地窥破什么。

刘休明在旁暗暗叫苦不迭,心想:分明是圣上你非要拽着我来,难道你叫我来跟上的时候没有想到会说什么?如今真是越说越是不堪,难道这是要逼死我或者……要杀我灭口不成?虽然不言不语,但却如坐针毡。

朱玄澹义正词严地吼罢,朱镇基道:皇兄息怒,息怒!臣弟还有下情禀报,其实皇兄不必担心刘侍卫会泄露臣弟的不堪隐私……刘休明又惊又疑惑地看向朱镇基,不知为何,眼皮乱跳一阵。

朱玄澹也略皱眉,道:你这是何意?朱镇基的面上羞色更浓,一双桃花眼扫了刘休明一眼,才又道:皇兄容禀,其实刘侍卫……也有断袖之癖,他曾经跟臣弟……那个……刘休明一听,顿时之间浑身十万八千根的汗毛根根竖起,更像是被人从后面很戳了一枪似地,瞪圆了眼睛看向朱镇基:什么?朱玄澹也是一脸惊诧:什么?朱镇基咳嗽了声,又含情脉脉地看了刘休明一眼,才道:皇兄,臣弟的意思是,刘侍卫是臣弟的……相好之人……他可以证明臣弟是……喜欢男子的!刘休明只觉得头晕眼花,头重脚轻,瞪着朱镇基:秦王……朱镇基却冲他妩媚一笑:休明,你的脸色不大好……刘休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关切的神情,胸口有什么在涌动,很想俯身大吐一阵,只是在御前不可失态,便拼命忍着,一时忘了要说什么,也不能开口,生恐一张口便再也忍不住。

朱玄澹看了看朱镇基,又看一眼刘休明,道:镇基!你休要胡言乱语!声音较之先前,却缓和许多似的。

朱镇基心中笃定,便道:皇兄,是真的嘛……一时撅起嘴来。

刘休明又扫见他的模样:分明是个男子,却撒娇似的。

他干呕一声,急忙便用手拢在嘴,转过头去,死也不敢再看上一眼。

朱玄澹脸色也不算很好,眼中闪烁着狐疑的光芒,最后看向刘休明:刘休明……刘休明才转过身来,放下手,道:陛下。

朱玄澹慢慢道:秦王所说……可是真的?刘休明张口就要回答,抬眸时候对上朱玄澹幽深的眸色,顿时心头一动。

天子不是无缘无故拉他淌进这趟浑水的,这个他几乎已经肯定。

那么天子究竟拉他进来做什么?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要把皇宫内的丑事说给他知道:什么秦王偷窥皇后……如今更拉扯出秦王断袖。

刘休明第一反应自然是不能跟秦王同流合污,但……他忽然想到,朱玄澹的用意究竟为何。

就在此刻,端庄肃穆的勤政殿上,面前是虎视眈眈的当今天子。

刘休明却忽然想到,就在皇后省亲那晚,在范府荒凉静寂的后院之中,皓月当空,那人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前,轻描淡写地说:你以为……圣上会那么放心刘侍卫,……而刘侍卫所做,圣上一点也不知情?当时那种战栗的感觉,重新鲜明起来。

而如今,秦王无意中窥见了皇后出浴……若是此事不解决,秦王被责罚不免,连同皇后的名声……或许……或许……极快之间,刘休明心念十万八千转。

就在朱玄澹同朱镇基两人的目光注视之下,他终于垂头,手撩起官服袍摆,双膝跪地,缓慢而艰难地说道:臣、死罪,臣的确……同、同秦王……有、所……苟且。

一语说罢,勤政殿内一片死寂。

刘休明谁也不看,双眸死死地盯着地面,他忽然有种恍惚的错觉,就好像此刻正在范府,那一轮明月之下,他跪在那人跟前,又是委屈,又是不甘,却又……别无选择。

一滴汗从额头滑到眉尖,从眉尖到了睫毛之上,轻轻地一晃,坠落下来。

而后,是朱玄澹的声音:你……你们……朱镇基道:皇兄,你看,刘侍卫都为皇弟作证了……皇兄,你该放心了吧!就饶恕了臣弟这回吧。

住口,朱玄澹喝道,你休要得意,莫非你以为如此就没事了?第一,你仍旧行为有失检点,第二,你居然……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,亏得朕前些日子谆谆教导,你居然死性不改!朕怎能就如此饶了你?朱镇基呆若木鸡:皇兄……朱玄澹扬声唤道:来人!殿门打开,季海在门口听旨意。

朱玄澹道:把秦王拉出去,重重地打十板子!朱镇基一听,半喜半忧,没奈何仍旧叫了数声:皇兄,少打一些行不行?臣弟细皮嫩肉的,怕是受不了……朱玄澹咬牙道:再叫唤一声,就再多加十板子!朱镇基一听,好汉不吃眼前亏,赶紧闭嘴,灰溜溜地自己跑出殿去了。

殿门重新关上,只剩下刘休明还跪在地上。

朱玄澹眉眼锐利,看他一会儿,便起了身,走到台阶边上,俯视着刘休明,道:你什么时候跟秦王……厮混一起的?刘休明道:微臣……微臣……朱玄澹瞅着他,停了片刻,忽然又道:那,你跟他混在一块儿,究竟是你在上,还是他?刘休明惊愕抬头,望见朱玄澹似冷意闪烁又似含笑的眸子,身上一阵热一阵凉,嘴巴像是用什么黏上了,发不出声响。

朱玄澹喝道:说啊!刘休明无可奈何,挣扎着道:是……是秦王……在上。

隐隐地,似听到朱玄澹轻笑一声:原来如此,还好,他就算是知道胡搅,也不曾甘为人下……哼!刘休明几乎喷出一口血来,朱玄澹却又一俯身:那……朕不由地有些好奇,刘休明,被人压的滋味如何?朕素日竟没看出来……你居然是喜欢雌伏人下的……刘休明只觉得无限屈辱,若是换了个人在跟前如此说,他必然是绝不会忍得,但是……刘休明无声,朱玄澹却好似并没想轻易放过他,端详了他一会儿,道:朕想要检查检查,你到底是不是……刘休明茫然:陛下……朱玄澹淡淡道:你转过身去。

刘休明浑身毛骨悚然:陛下?朱玄澹喝道:怎么,不愿?刘休明浑身僵硬,木讷地动了动,终于转过身去,仍旧是跪在地上的姿态。

这一瞬间,几乎是要立死当场,昔日少年飞扬,名满京华的贵介公子,胸中的意气志气,尽数消失无踪,刘休明想跳起身来,偏无法动弹,背对着那人,双眸中闪过一阵怒色,却又如一团火焰般,极快地黯淡,熄灭。

君叫臣死,臣不得不死,何况如此……不管天子是无心折辱,或者是有意折辱,回想当初他的所作所为,又何尝有半点资格怨愤什么?只是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

当时玩弄范悯于股掌之上,看着天子宠爱范悯,范悯却心不在彼,他望着龙椅上那明玉一般的人物,心中何尝没有过一丝快意:不管他是何等的九五至尊,贵不可言称天子,但他却始终都差了自己一头,因为,他曾经戏弄过……天子的女人。

可是现在……天作孽,犹可违,自做孽,不可活。

一报终须要成千百倍地还回来。

正僵硬待死之间,身后传来一声笑,而后,臀上被重重地踢了一脚。

混账东西!那人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你当朕真的有意要看你的……混账!你以为朕跟秦王一般么?快快给朕滚起来吧!刘休明怔住,勉强回头:陛……陛下……朱玄澹背负双手,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地模样:朕不过是吓吓你的,你倒是当了真了!你以为朕当真是信了秦王的话?——你是什么样的人,朕会不清楚?刹那间,汗几乎将眼睛都迷了,刘休明无法置信,喉头梗住,不能做声。

朱玄澹摇摇头:只不过,你竟然也陪着秦王胡闹,朕也真想就打你一顿……罢了,起来吧!刘休明转过身,却仍旧跪在地上,垂着头,无法面对:陛下,微臣,微臣……仍旧失语。

眼前那明黄的袍摆一动,又离开了,朱玄澹回到桌后,道:朕还不至于为了这些小事而迷了眼,……你也别真的当朕是个糊涂人!——叫你跟着来是想要告诉你,前日子你不是请旨要出使甘州卫么?朕准了。

刘休明猛地抬头,几乎更不信自己的耳朵。

眼前的人,面上带着那么一丝他熟悉的笑,缓缓道:朕曾答应你要想想的,你是个能干的人,总留在京内,的确是有些大材小用的,威远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,你去……朕也能放心些,你自己也争气一些,省得有些人小看了你刘家。

刘休明茫茫然地。

本以为人到了鬼门关,如今却忽然上了九重天,瞬间悲喜交加,几乎忘了谢恩。

朱玄澹一笑:还吓着么?赶紧给朕滚起来吧!刘休明双眼一闭,重重地磕了个头:微臣,谢恩!多谢……陛下……行了!好好地替朕做事,比什么都强,朱玄澹道:对了,出去的时候记得装束些,就说朕亲自打过你了,省得秦王看了心里不服,若有人问起来为何罚你们,你就说,你跟秦王两个动手殴斗,被朕捉个正着,知道么……刘休明道:是。

复又磕了个头。

朱玄澹见状,眸子之中光华暗隐,手在桌子上微微一握,便起了身。

他走过来俯身在刘休明臂上一扶,温声道:行啦,起来吧,只要你牢记为国尽忠,此番去立下功劳,朕亏待不了你……刘休明望着那只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,有什么撞上眼眶:臣……谨记陛下之言!至此,前尘往事,一笔勾销,他们仿佛心知肚明,却不必说破。

而刘休明缓缓抬头,望着朱玄澹似温和的神色,似宽和般双眸,他心中明镜似的:就如皇后所说,天子先是个圣明的君主,而后才是个正常的男人。

——这一番勤政殿的情形,或许是他有意为之,或许是无意。

可是刘休明知道,此后必须不惜一切,能成为报答楚庄王绝缨之恩的那员猛将,而威远侯谢铁翎坐镇的甘州卫,便是他的一个开端,也是他报答君王的机会。

刘休明出勤政殿的时候,神色是颓然的,姿势也不太美妙,但是当眺望着宫墙上头的蓝天白云,他的唇角微微地挑了挑。

刘休明心里头的滋味,只有他自己清楚,或许……在勤政殿内的那位,甚至比刘休明自己,更为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