朦朦胧胧的光影之中,凤涅看清来人,绷紧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:嗯?是你啊。
双眸一眨,口吻也是懒懒地。
那人急忙放开凤涅的手臂,当床前跪了下去:奴婢……该死!奴婢只是想……怕我着凉吗?凤涅接口说道,顺势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被子外的手臂,山上夜冷,她睡着便把被子拉了起来,只不过是胡乱盖了盖而已,你倒是真细心啊,子规。
床前子规仍旧跪着,一时不能抬头。
凤涅手肘撑着床面半是起身,歪头往外看去。
先前他撤手之际,帘子便又垂了下来,如今隔着一层帘幕看他,更觉模糊,只能是个隐约不清的影子而已。
凤涅看了会儿,抬手便将帘子撩起来。
子规仍旧跪着一动不动,静默之中,凤涅道:又没说怪罪你,你怕什么?子规这才缓缓地抬头,他的眸子仍旧是那样地清明,就算暗影里看来,都显得如许清澈,毫无浑浊之意。
凤涅歪着头看了会儿,双眉微皱,望着他道:为什么……每次我看你都觉得……子规眼色一动,急忙又垂下头去,凤涅抬手,探到他的脸颊边上,柔软的指腹在他的脸上擦过,转到他的下巴上,微微一抬。
子规只好又抬起头来,只不过下巴虽微微扬起,双眸却垂着,黑暗里,长睫像是风吹动的蝶翼或者叶片,微微颤抖。
我先前有没有说过……凤涅思忖着,你生得很好看。
子规身子一抖:娘娘……凤涅一笑:怕什么?再好看也没用,又没有女孩儿喜欢你或者能喜欢你,就算是喜欢也是白喜欢。
子规的睫毛抖得越发厉害,嘴角微微一抿,却仍未出声。
凤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眉头皱的更紧,蓦地手指略微用力,正在子规抬眸看她之时,她却又松了手:罢了,不惹你伤心了。
子规听她如此说,便垂头道:奴婢不敢。
凤涅换了个姿势,便微微趴伏在床前,这样一来,同跪在床前的子规便离的极近,她歪头看他,正好儿能看到他微微低头的样子,几分依顺,眉眼分明,是很熟悉亲切的感觉。
先前怎样我尽都忘了,最近也未曾问,你家里还有人吗?凤涅趴在床边,打量着子规。
子规略低着头:回娘娘,没别人了。
凤涅道:你原先的名字那样俗气,不知你出身怎样?正如娘娘所说,奴婢出身微寒之家,父母俱是安分平凡之人。
可怜,凤涅低声道,故而给你起名字叫有福,只是却不知道,他们希望的……是怎样的福气?子规双眉一蹙,略抬头看了凤涅一眼:娘娘……你说呢?凤涅双眸一眨,望着子规,若是你自己说,你想要的‘福气’是什么?子规沉默不言。
凤涅道:你先前跟着我,吃了不少白眼欺压,苦头自也少不了,如今,虽然算是好了些,……若是在宫内那些狗眼看来,你如今比之先前,大概就跟本宫似的,一个天一个地了,——但是不知道,你自己心里是怎么以为的?子规垂着头,片刻后低声道:奴婢觉得,活在当下,便是福气了。
凤涅一怔:啊?子规道:奴婢觉得,与其奢望自己永不能有的,不如且珍惜当下,便是谁也带不去的福气。
何况,奴婢跟着娘娘,自觉地已经是旁人没有的福气,因此不管怎样,奴婢都不会去想其他,都会喜欢……如今这般。
静默的夜晚,半山的行宫寝殿内,山上已经有些被夜风吹得略见清冷的桂花香,纠缠着寝殿内的檀香气,袅袅起伏。
山风吹进来,帘幕荡了荡,似落非落。
而这次第,他的话,似真似幻,似极清醒又似极迷糊。
凤涅望着子规,慢慢地: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,你是想说自己,还是想劝本宫呢?子规道:奴婢只是回答娘娘所问,并不敢就暗指娘娘或者其他。
凤涅道:你虽无意,我听来却是有心……伸手在额角上按了按,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……大概是我想的太多了,心乱,倒是不如你。
只是,——难道我也要如你这般心甘情愿么…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一摇头。
子规轻声道:奴婢委实无心的……凤涅慢条斯理道:是啊,你是无心的,是本宫有心而已。
子规身子一抖,双手微微握紧。
凤涅却又一笑:那么你那父母,俱都不在了么?也无姐妹兄弟?子规道:回娘娘,正是。
凤涅道:你既然是家中独子,他们又怎么会舍得让你入宫?子规停了片刻,道:微寒之家,走投无路之下……便只好另寻一条出路。
凤涅凝视着他,叹道:我以为陛下是个圣明君主,却不料民间仍会出现如此之事。
子规忙又道:同陛下无关,奴婢……净身入宫之时,陛下还未曾登基。
啊?凤涅呆了呆,已经那么久了啊……子规道:是,陛下的确是圣明之主,自他登基……民间如此之事已经甚少了。
凤涅轻轻地挠了挠脸颊:原来是这样……待要安慰他几句,又觉得不太合适,一时不知要说什么。
倒是子规先道:是奴婢不留神扰了娘娘,现下时候也不早了,不如娘娘且安歇吧?凤涅摇摇头:睡不着。
子规道:大概是刚换了地方……故而不习惯,让奴婢去点一支梦恬香,可助娘娘好睡。
凤涅挑眉:那么神奇,有用吗?子规面不改色道:娘娘不记得了,先前娘娘时常夜半难眠,便会让奴婢点这香,很快就会睡着了。
凤涅一笑:果然是不记得了,是哪里来的,是好的么?是太医院送来的,试过无碍。
凤涅想了会儿:也好,省得东想西想,你去取吧。
一声令下,子规起身便去取,顷刻回来,手中捻了一支紫色的小线香,点燃了,插在紫金炉里。
凤涅鼻端嗅到一股淡香,她微微闭眸吸了吸,又睁开眼睛,正望见前方子规的背影。
凤涅便轻声唤道:子规。
子规转过身来:娘娘还有何吩咐?凤涅道:本宫有个问题,想问一下你。
子规垂手道:娘娘请讲。
凤涅道:你觉得……陛下对我……怎么样?子规愕然,便为难地望着凤涅。
有道是,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,凤涅叹了声,手在唇边一抹,似想要将那一抹苦笑挥去,轻声道:你自管实话实说,以天子的性情为人,如今他对我……到底算是好是坏?只是一时的新鲜呢,还是……别有什么用意……内殿无人,凤涅歇息之时不惯有人围着,是以只有子规夜半进来查探。
而凤涅问罢,子规沉默,将答未答之时,寝殿之外,有人迈步缓缓进内,双肩担一片冷月色,脚步轻缓无声,殿内时候的宫人正要行礼,却被他抬手制止。
他一路从正殿望内,将要进内殿之时,忽地听到飘忽的一句传出,那将要往前的一步便无法迈出。
他负手停在一帘之隔的殿外,俊美如斯的面容上,如染一抹幽寒月冷。
次日凤涅起了,在清爽的殿内练了会儿瑜伽,最近她是越来越渐入佳境了,自觉得身体比之先前也强健了不少,一来是因为锻炼得当,二来大概是膳食上补益得当,其他的么……就不提了。
沐浴过后,吃了早膳。
苑婕妤同谢霓前后而来,继而是李美人,三个在殿内说了会儿话,便又一块儿去探太后。
中津景色绝佳,殿内又自在凉爽,懿太后兴致极好,又加上有朱安靖在,便也比平日爱说笑。
朱安靖到底是小孩儿心性,缠着嚷说要出外玩耍,懿太后大概也正有此意,便起驾出殿,让行宫的执事宫人伴驾而行,一路指点山光水色,徐徐而行,倒也其乐融融。
凤涅同谢霓众人相伴左右,范梅仙亦在,只不过她似是收敛许多,相比昔日,颇有些沉默寡言之意。
凤涅想到昨夜之事,瞧梅仙的脸色不似是个欢喜连天的,难道并未成就好事?渐渐走着,懿太后有些累了,便在回龙阁的锦香亭内停了,又对凤涅道:休要误了你们的兴致,皇后带她们自去转转,我在这里,让阿靖梅仙陪着便是了。
朱安靖眼巴巴看着凤涅,很想跟着她去,却也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好,就暂且忍了。
凤涅道:臣妾等在此作陪太后便是。
懿太后道:我自在清闲,也不要人陪着,人多反而不好,你们自去吧。
凤涅才告退了,同谢霓众人出了亭子,在伴驾太监陪伴下往前且走且看。
走了会儿,苑婕妤李美人双双称累,便也退了。
只有谢霓尚在。
眼见到了一处险要所在,伴驾太监道:娘娘,前方那飞阁,唤作‘半仙天’,又叫鹞子嘴儿,因那大石似鹞子嘴儿般探出悬崖外,而阁子就建在大石之上,若是有人在上面,显得摇摇欲坠,随时都能乘风而去飘然欲仙一样……凤涅望了一眼,果然见那所谓的阁子,不过似是个八角的小亭子罢了,建在那探出的一块岩石之上,看起来就好像同岩石浑然一体,整个儿悬在了半空中似的。
凤涅笑道:建成之后可有人上去过?伴驾太监道:是游戏大胆儿的去过。
没事……只不过看着有些可怕,但娘娘万金之躯,还是不要去为妙。
凤涅道:既然来了,不去转转岂不可惜?就看谢霓,妹妹觉得呢?谢霓却已经跃跃欲试:妾也正想去见识见识呢,娘娘不如就先让妾上去试试看,若是坠下去,娘娘正好儿就不要上去了。
伴驾太监一听这个,哭笑不得。
康嬷嬷探头看,那亭子底下足有数十丈高,底下流水滔滔,她便觉得头晕,劝道:娘娘,这个地方险要,奴婢看得脚都颤,不如就别去了。
正说话间,康嬷嬷身后有个宫女来,低低地对她说了句什么,康嬷嬷一听,便皱眉转过身去。
这边凤涅同谢霓便拾级而上,众太监守在亭子外头,谢霓先跳了上去,却见那亭子其实也不似在下头看起来的狭窄,反而宽敞的很,足能容下七八人,她便这处看看,那边瞧瞧,很是得趣儿。
凤涅靠在栏杆边往下一看,却见底下流水潺潺,上面大概是水汽氤氲,聚拢起来,仿佛云雾似的,显得格外地高。
人在此中,果真有种半仙之感,凤涅看过了,低笑了声,便转身欲回去,谁知一转身,却见身后台阶上正来了一人,白衣翩然,姿色绝佳,却正是范梅仙。
此时此刻,正可谓是狭路相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