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一带着阿蛮收拾完便领着他去见甘棠了。
他长得瘦瘦小小, 眉眼却干净伶俐,一双眼珠浑圆灵动,黑白分明, 此刻还带着一圈可怜的红,很能引起人的同情心。
甘棠点点头,微笑道,你先休息两日如何?阿蛮揪着衣角,他从未穿过这么干净柔软的衣裳, 甚至还带着香气, 一时之间有些窘迫和局促,好, 谢谢姐姐。
甘棠又道, 你多少岁了?她看着也就八、九岁左右的小男孩。
没想到阿蛮瘪着嘴,我,我十三岁了……甘棠微讶, 十三岁,完全没看出来的, 他也就比拾一小一岁, 可拾一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, 两人竟差这么多。
甘棠微顿,说道,好。
以后便在这住下,可以叫你拾一姐姐带着你。
拾一莫名兴奋, 女郎放心!我会看好他的!阿蛮跟着点点头,垂着的眼里却暗了几分。
阿蛮手脚伶俐, 比拾一还要细心几分, 常常主动干活, 渐渐地竟然开始伺候起甘棠的起居来。
只是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他竟然还是改不了偷东西的毛病,在拾一终于忍不住向甘棠告状阿蛮偷了她的东西后,甘棠单独叫了他去谈话。
在院子里头,阿蛮心如擂鼓地去了,害怕又后悔,还没见到甘棠眼泪便提前流下来,等到见到时扑通一声跪下,涕泗横流,连话都说不出,只含糊不清吐出类似于对不起的音节。
甘棠表情淡淡地看着他,本想等他哭完了再说话,谁知他停不下来,连衣襟都打湿了一大块,一时有些无奈,先别哭了,我不骂你。
阿蛮怔怔看着她递过来的帕子,手指攥得紧紧的,哭得更加大声了,女郎对不起呜呜呜呜呜……甘棠垂眸看着他,起初我念你可怜收留你,但你做出偷窃的事来,我很失望。
她这句失望听在阿蛮耳里比世界上任何责骂还要严重,他张着嘴惊恐道,女郎对不起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要赶我走呜呜呜!甘棠看着他,轻声问,真的吗?以后不会再犯。
阿蛮疯狂点头,恨不得剖心给她看,真的呜呜呜女郎!我以后再也不偷了!甘棠沉思良久,说道,那你去跟拾一道歉,保证你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。
倘若你以后再做出这样的事,我也留不了你。
阿蛮几乎要磕头了,谢谢女郎呜呜呜呜谢谢女郎。
他去同拾一道歉了,可怜又卑微,拾一姐姐对不起……我不应该偷你的东西我罪该万死,姐姐原谅我吧。
我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了……姐姐救我……我不想被女郎赶走……拾一看着痛哭流涕的他,犹豫一会,最终原谅道,好了,我原谅你了。
但是你要说话算话,不能再偷东西了。
阿蛮睁着泪眼对天举出三根手指,我发誓,我阿蛮之后要是再偷东西,就天打雷劈万劫不复!他未必是觉悟了,只是再也不想听到甘棠那一句失望了。
那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语言。
——另一边,京城,普陀寺。
红色的院墙在强烈的阳光下好像在流动着血色,古柏森森,树影稀稀疏疏地打在并不平坦的地砖上,微风还带着些许的燥热,四周都十分安静,只有鸟雀啼鸣不止。
寮房窗边的塌上,燕沉潇静坐沉思,眼眸微闭,透进来的阳光打在曲起来的腿上,分割出一条光与影的界线,点点金芒在空中闪耀。
他看上去很平静,然而那微沉的眉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。
吱呀——随着这一道开门的声音,燕沉潇睁开眼,却见是老方丈进来了。
她慈眉善目,苍老的身体微微佝偻,手中拿着什么,对着燕沉潇叹了一句,净尘,你心不静。
燕沉潇头微微垂下来,弟子知错。
老方丈笑着叹谓一声,知错不改。
燕沉潇的手微微收紧,却无话可说,弟子……老方丈不是来指责他的,淡淡一笑,把手中捏着的信给他,这可是你的?燕沉潇眼神落在那封信上,眼睫一动,是。
有个女人身负重伤,来到了寺里,手里拿着这封信说要给你。
老方丈声音平缓而淡然,听不出波动,只顿了一下,又继续道,既是你想要的,便打开看看。
说完她便要抬步走了,临走前道,明日记得把抄写好的《则刚经》交来。
燕沉潇低着眸,姿态卑切,弟子知道。
老方丈渐渐远去了,燕沉潇捏着这封信半晌,最终还是一点点打开,在看见信中的内容时心口一窒,偏执和占有欲让他嫉妒,愧疚和痛苦却让他不敢靠近她,他好像跌入苦海,无边无际,筋疲力尽也逃脱不出来。
她身边又多了一个人。
来了普陀寺这么长的时间,众人只当他是来给母皇祈福的,却不知他心中怀着怎么样的念想。
每日抄诵经文,静坐沉思,在最初的混沌过后,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一个人的模样。
思念如藤蔓疯长,几乎要缠入骨子里,开出血一般的花。
他去找过她的,就在听说她和阮家郎君定亲之后,彼时他的伤刚好,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泾陵昶城,却在最后要见面的时候退缩,不敢见面,不敢问,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,只敢在阴暗的角落躲藏和窥探,彷佛只要被阳光这么一晒,他就会化作一滩死水。
那日天朗气清,鸟语花香,他看见她出了门,一身简单的青衣,眉眼像是黛色的远山,周围有几人同行,都是叽叽喳喳的,话多得很,唯独她一个人,安安静静的,只偶尔微笑应一声。
燕沉潇看着她温柔的眉眼,目光几乎移不开了。
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强烈,竟被她察觉了,眉头轻皱,稍稍偏过头看来,燕沉潇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,他僵立在原地,呼吸停滞。
可他一瞬间又觉得自己摔下了地狱。
因为甘棠只是淡淡扫过来了一眼,随后便收回了目光,像是完全没有认出来。
可燕沉潇肯定她看见了自己。
无尽的酸涩和自卑涌上头脑,他微微低下头,不敢再面对她,可是心中的渴望却无法压抑,矛盾让他水深火热。
他默默跟着她走去了,可是她走得太快,淹没在人群中,他只不过偏了这么一眼,便再也没看见她了,只迷茫地环绕四周,却没有任何踪迹。
周围有人走来走去,唯独他立在原地,隔着帷帽的那一层白纱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,茫然四顾,不知何去何从。
曾经有人在人潮拥挤中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,可如今他把那人弄丢了。
他还是提步去找她了,直到夜幕四垂才发现她已经回到宅子了,他远远望着那闪亮的灯火,只觉得她如同天边的宸星般遥不可及。
他在这儿只待了十几天,还没来得及与甘棠真正见一面,便收到消息说他的母皇生了重病,他不得不再次回京。
离开前一天,他在甘棠的宅子前等了一整天,从太阳升起看到宸星升起,夏夜的风吹得树影沙沙作响,草丛里的蛙叫始终不停歇,吵闹得很。
一夜过去,等到第二天他必须离开时,已是双目通红,形容疲惫,头发被雾气打湿,潦草又狼狈。
他写过无数封信给她,却从未得到任何一句回信,他对这个结果心知肚明,却仍不肯放弃,怀着卑微的期待。
后来他竟翻出了许久以前她给他写的《清心经》,还有几封莫名被藏起来的情信。
燕沉潇如获重宝,拆开来看,眼泪止不住地落,尽管这几封信的内容所差无几甚至一模一样。
——燕生微实在是病得厉害了,接连几个月起不来床,精神恍惚,疑神疑鬼,甚至怀疑起每个皇女皇子的血脉,想尽办法把大权收揽入自己手中。
她气若游丝地躺在凤床上,面色青白,对着燕沉潇说道,长乐……母皇给你赐婚,你想嫁给谁?燕沉潇跪坐着,两眼黒沉沉,没有一丝光,儿臣不愿嫁人,只想侍奉在母皇身边……燕生微满意地点点头,又是一阵咳嗽,眼神怜爱,长乐才是母皇的好儿子。
燕沉潇嘴角扯出一抹笑,却死气沉沉没有温度。
燕生微连他都不信了,若是他当真说出了哪个女郎的名字,得到的绝不是赐婚,是她疑神疑鬼的试探和逼迫。
他再不敢说出甘棠的名字了。
他说要为燕生微祈福,自愿出家,来到了普陀寺,却想起自己曾经也和甘棠来过这儿,每每走入殿中总是会走神,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她跪坐在佛像前,姿态虔诚的模样,经久不散。
他快疯了。
每一次日落之后都要经历长久的黑夜,偌大的王朝如是。
扳倒了皇太女,剩下的皇女们在这个时候也露出了爪牙,对高堂之上的凤椅虎视眈眈。
燕腹蕊想拉拢寒门,她多次向甘凌示好,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,每次都被甘凌用打太极的方法糊弄过去,渐渐地也恼了,又恐怕她站在别人那儿对自己造成威胁,在燕生微身边侍奉左右的时候竟然用言语挑拨,试图让燕生微打击甘凌。
燕沉潇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同她大吵一架,眼里是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郁,他激动道,我说过,不许动甘家。
燕腹蕊眼神亮得吓人,热切的,里头满是对权势的渴望,急道,皇兄!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手软!燕沉潇表情阴郁几乎能滴出墨,不行。
燕腹蕊高声道,皇兄!阿蕊。
燕沉潇缓了缓,沉沉看着她,别忘了你如今的地位是怎么来的。
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,燕腹蕊冷静了些,说道,皇兄说的是。
她是笑着说的,可笑意不达眼底,燕沉潇只消一眼便看出了她内心的怨怼和不甘,以及,熟悉的,对一个男子的轻蔑,心也随之凉了半分。
只是他话到这里,倘若燕腹蕊当真动手伤了甘家,他也不会心软。
朝廷如此动荡,远在泾陵的甘棠也免不了受到牵连,大概是有人想利用她牵制甘凌,先是派了一波又一波人来游说她归入自己,发现没用之后便打算用强,派了杀手潜伏在她身旁,然而她们得到的往往不是胜利而归,而是更彻底的报复。
燕沉潇心里总是惴惴不安,尽管知道她身边有许多隐藏的人,还是忍不住放人在她身边保护她,担惊受怕,怕她被有心人利用,怕她受伤。
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年半,在泾陵的这段时间,甘棠带人修了两条桥坝,挖了一条沟渠,无数次出现在草木葳蕤的山间,最终在盛夏的末章到来之时,她接到了来自朝廷的命令,回京。
拾一盼着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,早早便开始收拾东西,在甘棠耳边叨叨,女郎我们终于回去了,太好了,也不知道主君和家主怎么样了……哎?我要把这个带回去,还有这个……她收拾得快乐,甘棠心里却有些不安。
前阵子她娘给她的信中也提到了如今的局势,正是朝迁市变,风云动荡,此番回京,定然不能安生。
而且,这些日子她也并非没有察觉到异样。
守卫的人常常说有人夜里来,晚上的风声很凌厉,伴随着鬼魅似的声音,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经久不散,还有那盆她养了许久的、放在屋檐下的山茶花,翠绿的枝叶上常常出现不明血迹,开得更艳了。
拾一高兴的声音在后边响起,女郎,这本书你可要带回去?甘棠回过身,都带上吧。
以后再来这儿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
作者有话说: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