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夏末一点点燃尽了所有余晖时, 甘棠回到了京城。
一年多的时间未见,京城好像还是从前的模样,细看之下才发现城中的守卫更加森严了。
甘棠的马车在城楼处经过了层层盘问还没有被放行, 甘棠坐在马车里头,面色平静,半晌还是站起身下了马车,手中拿出一个简牌,水部郎中甘棠奉命回京。
得知眼前的人是谁, 士兵的眼神明显变了一变。
原来是小甘大人!小人有眼不识泰山, 还请大人原谅。
甘棠收回玉佩,无碍。
一行人再次上了马车, 阿蛮抿着嘴, 担忧道,姐姐,怎么了?甘棠长睫微垂, 没事。
走吧。
如果她没想错,她回来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。
——回府的过程出奇的顺利, 甘棠同江无情和甘凌许久未见, 思念自是不必说。
江无情越发感性了, 他搂着甘棠几乎是热泪盈眶,甘棠也叹道,爹爹,女儿好想您。
她又抱了抱甘凌, 娘,女儿也好想您。
甘凌笑问, 这一路上都怎么样?甘棠答道, 一切都还好。
她们只待了没多久, 甘凌便离开了,年纪越大,她却也越忙了。
女帝病重,皇女们只顾着争权夺位,朝廷官员纷纷站队,甘家支持哪位皇女,关乎千万人的利益,一旦走错便是万劫不复,她不得不谨慎。
甘棠休息了两日,也被召入宫中述职。
临走前,甘凌还是忍不住细细嘱咐她,什么话该说,什么话不该说。
甘棠一一应下,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。
较之以往,宫门的防备不知严格了多少,甘棠被搜了好几遍身才得以进入宫中,侍卫来来往往地巡逻,宫人的脚步静悄悄的,默默带她去承天殿。
琉璃瓦上金光闪烁,琉璃瓦下一片昏沉。
殿中很昏暗,点了香,味道很重,闻久便觉得有些头晕。
华美的帘帐前,宫人恭敬的声音响起,陛下,小甘大人来了。
甘棠顿立在帘帐之外,小臣甘棠,给陛下请安。
你回来了……咳咳……一道虚软无力的声音自帘帐内响起,燕生微由宫人侍奉着坐起身,背靠软垫,目光透过帘帐的缝隙落在甘棠身上。
甘棠心中微讶,一年半过去,陛下竟然虚弱到了这种地步。
她垂着眼,小臣奉陛下之命,值守泾陵,如今功成,特向陛下禀报。
……燕生微的声音缓慢响起,不错。
殿内一阵沉默,甘棠腰背挺直,微低着脑袋,感觉到燕生微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转了许久,半晌后听她说,……同你娘一般……咳咳……甘棠心中一跳,陛下谬赞。
你……甘棠隐隐能感觉到燕生微是想和她说什么的,可最后还是没说,只道,……朕乏了,下去吧。
甘棠垂下眼,是。
这一趟入宫,出奇的平安顺利,甘棠从承天殿出来时,正好碰见三皇女燕腹蕊。
她面色温和,对着甘棠微笑道,恭喜小甘大人回朝。
甘棠微行礼,见过三殿下。
燕腹蕊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两圈,又笑道,我皇兄,可是等小甘大人许久了。
甚至不让她对甘家动手。
甘棠面色平静,殿下说笑了。
燕腹蕊说这话,着实不合适,先不说她和阮玉定了亲,再者燕沉潇如何,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?思绪只是在脑海中一掠而过,她没有再停留,提步回家。
甘凌见着她便把她带去了书房,询问入宫的事情,甘棠一一说罢,面色微凝,娘,陛下她……甘凌执笔的手一顿,抬眼定定看了她几秒,说道,不大好。
甘棠闻言,眉头微皱。
燕生微扶持寒门已久,尤其是甘家,她若是倒了,甘家最先受到牵连。
甘棠功成回朝,按理说应当提个品阶,可朝中局势敏感,许多人盯着甘家,本来她们就着甘棠同阮玉订亲的事情做文章,企图以包庇罪臣之子的罪名来打击甘家,好在燕生微还没糊涂到失去头脑的地步,只是稍加训诫,克扣俸禄,又拿甘棠立功一事相抵,未有太大惩罚。
与此同时,三皇女党是有苦说不出,大好的机会放在面前却不能利用,她们不少人已经对燕沉潇不满,男子便是男子,目光短浅,竟为情爱一事所拖,担不得大任!趁机下手不成,但她们绝不会再让甘家出风头。
想到这里,甘棠目光微沉。
她能感觉到,陛下瞩意的太女人选,大概就是三皇女。
可三皇女急功近利,勾结以张欣为首的贵族,势力强盛,甚至暗中迫害燕生微一贯看中的寒门,双方水火不容。
未来局势如何,便看燕生微更看中这势在必得的亲骨肉,还是过去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培养的寒门官员了。
想起今天燕生微对她未说完的话,甘棠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
——局势不甚明朗,没有人能独善其身,江无情见她自从回来后,那眉头也和她娘一样,始终舒展不开,便请了阮玉,让甘棠带着阮玉去寺庙祈福。
阮家自从知道甘棠回来了,像是吃了定心丸。
阮家已经被抄,阮家女子十岁之上,六十岁之下者,皆被流放,唯独留下阮家一众男子,老老幼幼,蜗居在小小的房屋中,担惊受怕,以泪洗面。
阮家太姑是唯一留在阮家的女人,六十五岁高龄,两鬓斑白,本来就已经是病体缠身,还要养活一大家子,偏偏在哪儿当工都不受待见……订亲已经招了大风头,甘家再有心帮忙,也不能明目张胆出手相助,只是担心她们会出事,暗中派了几人过去,守在阮家周边,保护阮家人。
如今接收到江无情的邀请,他们激动着,拉着把阮玉好好收拾了一番。
只可惜这一年以来,别说本来的珍宝都被收缴了去,就连少数存留的,也被当了大半。
阮家主君又是噙着泪,拿出自己压箱底的陪嫁之物,珍而重之地给阮玉装扮一番,抚摸着他的头发,玉儿今日难得出门,不必赶着回来,同甘女郎好好在外逛逛,为我们阮家,为甘家祈祈福。
阮玉目光微垂,犹豫道,爹……我……他实在不敢说出来自己的想法。
他对甘棠怀抱着愧疚,觉得自己拖累了她,又想起先前她痴情于长乐皇子,如今却被迫和自己结亲,悲从中来。
阮家主君还是在摸着他的头发,眼里多了几分深沉,玉儿别想这么多,哪个女子没有个过去。
只要,玉儿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好。
更何况,你同甘女郎也是有些渊源的,你不记得,爹还记得。
阮玉更愧疚了,他的脸色微红,却又有些白,看着自己的爹说不出话,半晌呐呐道,我……我知道了。
他会把握好这个机会的。
——没多久,甘家的马车来到了阮家面前,甘棠下来了,站在门口候着,阮家太姑在同她说话。
阮玉一眼就看到她了。
一年多未见,她好像变了,又好像没变,那样貌还是同从前一样,身上的气息却沉稳许多,叫他更看不出来她的想法。
可他变了许多……想到这里,阮玉心中忽然多了几分酸涩,一瞬间竟是不敢抬眼看甘棠。
可甘棠看到他了,她微微一笑,许久不见,阮公子安好。
阮玉抬起头,甘女郎……安好。
周围人一见他们二人说话,顿时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,但笑不语,阮家主君笑道,多谢甘女郎来带我家玉儿出去散心。
甘棠眉眼恬淡,道,其实早该来的,只是我才回府,拖延许久,是我的不对。
阮家主君佯装生气,女郎这是哪里的话。
阮家太姑见状,也忍不住笑了一声,好了好了,出发吧,再拖延天色都晚了。
二人于是上车,在众人瞩目中出发。
阮玉见了甘棠,反而无话可说了,衣袖中的手指捏得紧紧的。
甘棠温声问道,可口渴了?这儿带了茶。
阮玉怔怔地摇头,回答甘棠时只是又低又轻的嗯,看着紧张极了。
甘棠心中微沉,看向他,眉眼温和,不必紧张,就当和以前一样,可好?阮玉心中一颤,再出口时声音已然沙哑,……好。
甘棠见他始终放不下心,主动同他交谈,她对他了解不深,还停留在两年前他喜欢地志地理的印象里,便把自己在泾陵的见闻说给他听,阮玉听着,渐渐入了神,眼里闪着光,然后呢?甘棠微微一笑,然后我们就到了。
阮玉一愣,嗯?哦哦。
他的脸色微红,我没有发现……甘棠笑道,不碍事。
她先下了车,阮玉跟在她后面,方掀开帘子,身前便停了一只手,指甲修剪得圆润,手指干净修长,白润细腻,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。
甘棠站在车旁,笑容温柔,说道,阮公子,请。
阮玉心跳骤然加快了些,他伸手放在甘棠手中,顺着她的力道下了车,脸颊粉红,谢谢。
——又是普陀寺。
枫叶半红,黄草被秋风吹得杂乱,一块巨大的黑石立在石阶道旁,上头龙飞凤舞刻着普陀寺三字,苍劲有力,倒真有几分应和秋风瑟瑟的意思。
甘棠带着阮玉上去了,拾一和其他人跟在两人后头,一言不发,寂静的石阶上只听得见甘棠和阮玉的聊天声。
石阶路不长,几人没用多久便到达了普陀寺。
眼下这个关头,人少得很,一派寂静和肃穆。
甘棠带着阮玉走进寺中,取香奉神,跪坐在蒲团之上,头微微低着,姿态虔诚。
她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想,也没有祈福。
自从知道系统绑定她的原因后,她便对求神拜佛之事失去了任何兴趣,也不再相信。
没多久,她睁开眼,只见阮玉深深低着头,唇抿着,一副认真的模样。
阮玉求了很多。
他想要阮家人都好好的,不求回到当初的荣华富贵,只是家人健全便好极了。
他想要甘家也好好的,尤其是甘棠。
许久,等他祈福完,一睁眼便对上了甘棠的视线,头脑微微一怔。
甘棠见他睁眼,笑道,可是好了?阮玉点点头,嗯……我们走吧。
不急。
甘棠说道,我们可以去四处看看。
江无情特意交代她来着。
阮玉揪着手,内心却多了些苦涩。
为何想在这里逛呢?是因为长乐皇子在这儿吗?难道她还没有放下吗?甘棠对他的想法一概不知,只是同他一起出了门,绕着寺庙踱步走去,渐渐走近那落叶缤纷的山林。
拾一不知道跑去了哪儿,只剩下他们两个,最终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,甘棠看了看周围的景色,微微一笑,一年多过去,这儿倒是一点儿也没变。
她看向阮玉,却发现阮玉低着头,神思不属,甘棠当他在忧心家里的事,问道,阮公子?阮玉猛然抬头,惶惶道,怎么了?甘棠在心里叹了口气,微笑道,既是出来玩,阮公子何不开心些?阮玉脸色微红,以为是自己影响了她的心情,我……对不起……没。
甘棠说道,阮玉抬眼看着她,只见她眼里一片温和,像是装了一整个春,说道,只是希望阮公子能放轻松些。
阮玉听着她的温声细语,眼角微热,正不知道说什么时,却看见她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个身影。
一身素衫,身姿秀挺,沉黑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们这儿,似乎是不敢置信。
是燕沉潇。
阮玉对上了他的视线,隔着一段距离,他却好像能感觉到燕沉潇的灵魂、身体都在颤抖,先是不敢置信,随后是惊喜,再随后便是嫉妒,以及贯穿始终的卑怯。
甘女郎……阮玉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,他移开视线看向甘棠。
甘棠不解,怎么了?阮玉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,他朝着甘棠伸出手,你的头发上有叶子……他伸手触碰到了甘棠的头发,轻柔的,把那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枝条撇了去,眼角余光朝着后远方看去。
他看见,尊贵的长乐皇子,整个人都凝滞住了,灰白色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他,身上的气息阴沉得几乎能化为实质。
可阮玉却莫名兴奋起来,他一改先前的安静和卑怯,目光依赖地看着甘棠,澄澈而真挚的,好像在仰视神灵。
甘女郎。
他叫了甘棠一声,甘棠对他的变化感到不解,关切道,怎么了?可是不舒服?阮玉摇摇头,嘴角的笑很甜蜜,撒娇道,我有些口渴了,女郎可否帮我带些水来?……甘棠微微一愣,好,阮公子稍等。
几乎是在她站起身的一瞬间,阮玉便看到燕沉潇迅速隐没了身形,视线跟在离开的甘棠身上,始终没有移开。
阮玉走了过去,他内心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和得意,就好像刚才他和燕沉潇打了一场仗,并且赢了。
嘴角噙着温软甜蜜的笑,他好像回到了从前,对着燕沉潇盈盈一拜,草民见过殿下。
燕沉潇听见他的声音,视线终于撤下来,落在他身上,黑黢黢的,带着神经质一般的固执,你怎么能来这儿?阮玉抿着嘴笑,甘姐姐邀我来祈福的。
燕沉潇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他身上,语气古怪,显得尖酸刻薄,甘姐姐?阮玉笑着,回殿下,是的。
甘姐姐今日特意去接的我,我们方才正聊天,甘姐姐贴心又温柔,见我口渴,给我取水去了,想必待会就回来。
他的语气幸福又满足,还隐隐透露着得意,刺得燕沉潇几乎要喘不过气,好像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抽离。
他盯着他,你不配。
……阮玉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,目光冷然,我不配又如何?我和甘姐姐已经订亲了。
不久后,我将成为甘姐姐的夫郎。
我唤她妻主,给她生孩子。
最好一个女孩,一个男孩,凑得一个‘好’字,甘姐姐肯定特别高兴。
他看着面色惨白的燕沉潇,微微一笑,我爱她,她也爱我。
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燕沉潇,他像是被人□□地剥开了心脏,怒不可遏,阮玉!你想死吗!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,不远处便传来了另一番声音。
阮公子!甘棠回来了。
乍一听闻这个动静,阮□□燕投林般转向了甘棠,眼眶微红,声线颤抖,甘姐姐……甘棠拉住他颤抖的手,安慰道,没事,我来了。
阮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,眼泪落下来,喉间发出几声哽咽,呜……甘棠一顿,目光转向燕沉潇,面色微冷。
她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燕沉潇,甚至还把阮玉牵扯进来,方才燕沉潇的怒喝声她听得清清楚楚。
殿下这是做什么?欺负人很好玩吗?燕沉潇几乎是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身体便僵硬了,怔怔地看着她安慰阮玉,又着急又心疼的模样,内心涌起极大的恐慌。
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好怎么面对她,便听到了她冷冷的质问,心如刀绞,眼眶一瞬间就红了,咬着唇,我……甘棠不想听他解释,淡淡收回了目光,给阮玉擦了擦眼泪,话语有些愧疚,对不起,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。
阮玉抽噎着摇了摇头,只说道,甘姐姐……我、我想走了。
好,我带你走。
燕沉潇死死盯着他们,一张脸惨白,甘棠……甘棠听到了他的话,抬起头,一双眼冷静地看着他,道,殿下难道不该说一句道歉吗?燕沉潇不愿道歉,他含着泪,梗着脖颈不说话。
甘棠嘴角微微向下一扯,似乎早就意料到这个结果,燕沉潇看到了她眼里的果然如此,心中一颤,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,我……甘棠冷冷看着他。
我……对不起……他说完,睁着泪眼看向甘棠,企图看到她眼里的满意。
但是他注定要失望,因为甘棠只是淡淡收回了目光,随后便牵着阮玉的手,带着他下了山。
燕沉潇感到呼吸困难,耳中翁鸣,眼前一团团黑晕,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世界在他眼前崩塌,而他只能僵立在原地,没有任何办法。
他幻想过无数次再次同她见面的场景,或是平静的,或是喜悦的,或是冷漠的,却从未想过会这么糟糕。
净尘。
老方丈来了,她目睹了这一场闹剧,叹道,回神吧。
燕沉潇没有回神,他的眼神空洞洞地转向了老方丈,喃喃道,我要回宫。
作者有话说:好经典的情节,潇潇快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哈感谢在2022-06-16 20:30:31~2022-06-17 18:26: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菠萝包子 1瓶;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