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棠回了府, 狼狈的模样把管家吓了一跳,她忙叫人给她煮姜汤,甘棠动作很迅速, 收拾好自己便立即进入了书房。
管家不解,女郎?甘棠微顿,嬷嬷不用担心,我很快就出来。
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,就算孙女郎失败了, 张欣那些人也不会善罢甘休, 说不定还要污蔑她,她要赶紧给她娘写信, 好让他们小心些。
迅速把事情交代清楚, 甘棠拿出信交给管家,嬷嬷,这封信一定要送到娘和爹爹手中。
管家应声, 带着信去找接头人,拾一端了姜汤到甘棠身边, 女郎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。
甘棠接过姜汤, 她的头发还带着些湿意, 身旁放着烧炭火的炉子,冰冷的身体总算缓和了些,眼下捧着姜汤一言不发,视线落在火炉上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阿蛮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, 气息急促,女郎!甘棠抬眼看向他, 怎么了?阿蛮看见她, 松了一口气, 阿蛮听说女郎落水了……快吓死了,还好没事。
甘棠微微一笑,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
她心情着实好不起来,没多久便又陷入了沉默,半晌忽而问道,阿蛮,前些日子,我唤你照顾孙女郎时,你为何离开?阿蛮一怔,看向甘棠,女郎……怎么突然,说起这个……他咬着唇,不想说出来。
甘棠面容柔和了些,说吧,我不会怪你。
她这么温柔的模样,让阿蛮有些恍惚,犹豫半晌,我……孙女郎她,想要轻薄我……他的声音在打颤,似乎心有余悸。
甘棠一顿,眸光闪了闪,似乎有些恍惚,竟是这样……对不起,是我误会你了。
阿蛮眼眶微红,着急着解释,手舞足蹈,不是女郎的错!我,我跑走了!她没有得手的!甘棠扯了扯嘴角,似乎想笑,可是笑不出来,僵硬道,嗯,阿蛮做得很对。
……阿蛮顿住了,他看着甘棠,女郎……你怎么了?甘棠沉沉吐了口气,摇摇头,没事,我乏了,你也回去休息吧。
周围于是陷入了沉寂,时间渐渐过去,这沉寂也伴随着到了黑夜。
甘棠睡不着,她闭着眼,满脑子都是孙益清对她说的话,怪不得……怪不得这么快就把《山海录》还给她了,原来不是太忙了,是再也看不了了……还说第十三章有个同赤水河相似的红河呢,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,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样,本来还想回府看完之后同她好好探讨一番。
红河……她当真记得是没有的。
不对。
甘棠猛然睁眼,她迅速起身走到书房,掌灯看去,《山海录》就安安静静地摆放在她的书桌上面,她拿起书,仔细打开了,翻到第十三章,只见里头夹了薄薄的一张纸,上头刻着章,赫然写着甘家人和其他官员的名字,甚至还有燕绘尧的人——这是一份经过人为拟造的名单。
半真半假,黑白颠倒,落在张欣等人手中,足以成为一份证据,让甘家覆灭。
甘棠面色沉沉,她的半张脸埋在阴影之中,晦暗不明,目光在这张名单上停留了很久,到最后指尖夹着这张薄薄的纸张送上了跳跃的火苗,燃烧,化成灰烬,无影无踪。
第二日,微光乍现,甘棠便醒了,她心里很不舒服,这股子不舒服让她一整夜都没有好好入眠,好不容易酝酿了些睡意,天却亮了……而上朝的时间,也到了。
甘棠默默换上了那绯色的官服,才把那层层叠叠的衣领子一丝不苟地叠好,还未罩上披风,外头便传来了喧闹,鼓点一般密集又急促的脚步,管家嬷嬷惊慌又着急的声音响起,你们要做什么?!来了。
甘棠抬眼看向门口,恰好的一瞬间,那门被猛然踹开,一群带刀的官兵涌进来,带了初春料峭的寒风,把屋内温暖的气息吹散。
甘棠!有人指证你残害同僚,在赤水河杀害司水部郎中孙益清,你可认罪?!说话的人是京城步兵统领,问春。
甘棠眼神落在她身上,不认。
哼!问春冷冷一笑,空口无凭可不行,先跟我们走一趟吧!管家嬷嬷冲了进来,挡在甘棠面前,对着问春着急叫道,什么杀人犯?!怎么会是我们女郎!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!随意污蔑!问春的眼神冷冷地盯在管家嬷嬷身上,朝廷办事,闲杂人等莫要插嘴!你!嬷嬷气得脸红,甘棠从后拉下她的手臂,平静道,嬷嬷,没事的。
女郎!她着急死了。
甘棠看向她,这几天麻烦嬷嬷管好家了。
她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事,张欣铁了心要对她下手,无论现在如何挣扎,也无法逃脱,倒不如先顺她们的意,还免得一阵暴力抓捕。
只是,不是她做的事情,她当然也不会认罪,她们这一招贼喊抓贼未免太过明显了些。
问春似乎想直接把她押走了,甘棠冷冷一眼瞥过去,证据尚未确凿,大人只听他人的一面之词便来抓我,未免也太过草率了吧。
她顿了顿,一张脸像是夜里的初雪,又白又冷,我要见陛下。
问春一双眼盯着她,她虽然带兵来抓捕她了,可实际上她心里对张欣等人的想法门儿清,并不想淌这趟浑水。
她眯了眯眼,待会自然见得到。
如此。
甘棠目光移开,那便走吧。
问春被她主动要走的样子噎住,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,顿了一下,冷声道,二队留下看着甘府,其余人跟我离开。
她们径直往皇宫去了,甘棠本来就是要去上朝的,还穿着那一身绯色的官服,面容平静,脚步从容。
反倒是问春,一身软甲,带着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,四方警惕,这强烈对此叫她怀疑,自己究竟是在抓捕犯人,还是在保护人。
她能直接来抓捕甘棠,实质上就是张欣等人的推波助澜,她并不相信甘棠去了宫里,会得到什么澄清,说不定直接把罪坐实了。
如她所说,甘棠方一进入殿内,燕腹蕊的脸便黑了,眸底满是失望,朕如此信任你,可你却做出这种事情!有人指证你甘家招降纳叛,植党营私!欲意谋害朝廷,在被孙郎中发现后将其杀害,你可认罪?!甘棠看着她,陛下,这是污蔑。
燕腹蕊气道,可人证物证具在,你如何解释?!尹新!你出来给她解释解释!尹新是大理寺卿,张欣一手扶持的傀儡,她的脸瘦长,三吊眼,面相看起来很刻薄,说道,陛下。
下官昨日接到了百姓的消息,说赤水河边有死人,下官立即派人去往赤水河,最终在沿着赤水河往领秀山二十里处发现了孙郎中的尸身!下官把孙女郎的尸身带回城中,请了仵作验尸,即说明是被人杀害了,且时间大致发生于昨日上午。
又有百姓报明下官,说她早上上山砍柴时目睹了甘女郎和孙女郎的身影,双方激动,似乎在争执。
她看向甘棠,目光凉凉的,下巴很尖,说道,而且……下官还在孙女郎身上发现了这个东西——她举起手来,手中是一方血帕,上头模模糊糊写着什么,隔着一段距离,甘棠看得并不明晰。
尹新说道,这一方手帕上沾满了孙女郎的血,字迹证明是她拼死写下来的,上面记载了甘家罪证。
如此拙劣粗糙的罪证,真是可笑。
甘棠嘴角微扯,冷静道,尹大人怎么知道这是孙女郎亲手写的?况且就算是她写的,也不过是一面之词,这便要把下官定罪?尹新也扯了扯嘴角,冷笑道,甘女郎这是丝毫不认?她转向燕腹蕊,陛下!臣奏请搜查甘家,无论甘家是否无辜,定会留下证据。
果然。
甘棠目光越来越冷了,她听到燕腹蕊的赞同声,随后又道,其他尚且不说,枉费甘丞相才德过人,对子女却疏于教导,竟做出这种害人的事情来。
她这番悲痛的话,几乎把甘棠是凶手的帽子严严实实扣了下来。
林萧,司水部侍郎,也是甘棠的上司,开口道,甘郎中!昨日你以公事为借口,与孙郎中同去赤水河并加以谋害!还不认吗?!甘棠面色微冷,是孙女郎以公事为由约我同去,我也并未动手。
她话语缓了些,却带了些嘲讽,我们二人到了赤水河,身旁还跟着几位身穿绛衣的女郎,自称是上级派来的护卫。
谁知护卫着,把孙女郎的命护卫没了。
小臣还活着,是因为孙女郎率先把小臣推入了赤水河中。
当日小臣便浑身狼狈回家了,大人与陛下若是不信,可以问问看见的百姓。
小臣还未缓和过这惊险的生死关头,问春统领一大早便把小臣抓来,说是人证物证俱全,要治小臣的罪,敢问是哪儿的人证,又是哪儿的物证?顿了顿,她看向林萧,莫非,是那几个护卫说的?一派胡言!林萧脸都红了,倘若那几人真要杀你,你又为何平安无事回来了?本官丝毫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些‘护卫’是谁,也并非本官派出去的,休要血口喷人。
周围一片沉寂。
张欣看戏看很久了,她是个胖胖的女人,常含着笑,面相看上去很老实,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,叫人看不清其中的神色,此刻说道,陛下!臣与孙郎中是至交的好友,她幼弟同臣的儿子也是要好的玩伴,前些日子她还把幼弟托臣照顾,说什么‘对不起家人,我命悲惨’之类的话,谁知如今,她便没了……臣实在悲痛,请陛下严惩凶手!不要让满朝文武寒了心。
燕成言上前一步,她眉头敛着,看起来很沉静,张大人所言极是。
不过甘郎中到底是不是凶手还不得而知,倘若证据尚未充分便做判决,未免太过鲁莽,依本王看来,还是先彻查此事之后再做定论。
否则,那才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。
她看向燕腹蕊,微笑道,陛下向来明辨是非道理,也不会那般轻率便给甘女郎判罪吧。
燕腹蕊也微笑,朕自然不会让大家寒心,对于凶手,她眼里神色不明,笑意森凉,朕绝对不会手软。
请陛下明察!百官同声说道,只是各怀心思,也不知有几人是真心的。
燕腹蕊看着甘棠,冷声道,事情尚未查明,然你嫌疑重大。
她顿了一顿,忽而高声道,来人!把她押入大牢!再不动手,她的好皇兄,就要过来了。
然而,此话一处,不少人着急出声道,陛下!不妥!燕腹蕊眼睛扫过她们,轻笑,爱卿们似乎很信任甘郎中啊,为什么呢?几人说道:非也!只是罪证尚未明晰,不宜定罪。
真是热闹啊。
瞧她们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。
燕腹蕊轻笑一声,凉凉的,若是出了什么意外,哪位爱卿可以作担保?周遭陷入沉默,张欣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一幕,甘棠看过去,两人眼神对视,皆是夜一般又黑又凉。
侍卫上前了,押走甘棠,身影和脚步声渐渐远去,大殿再次陷入一片沉寂。
燕腹蕊居高临下看着一群朝臣,说道,方才文爱卿说什么?大梁使臣到访了?文璐上前,是,大梁使臣现已到达青陵,约七日后便抵达京城。
不错。
燕腹蕊微点头,笑容深邃,远客到来,爱卿们可要好好准备啊。
……是。
天牢关押的一般是罪大恶极的犯人,可甘棠现如今罪状尚不明晰,竟然进来了,也是有几分可笑的。
才一踏入这地牢,便觉着浑身阴森,外头已经够冷了,这里的冷却好像从皮肤丝丝渗入心里去了。
里头的人样貌看不清, 蓬头垢面,或是躺倒在里头的,或是靠在墙壁上的,姿态颓靡,看不出死活。
新帝登基后赦免了一部分犯人,如今牢房同先前相比,也算空旷,甘棠独自进了一间。
狱卒对她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,似乎以为她当真是凶手,嫌恶地看她一眼,随即便走了。
没有命令,狱卒是不能用刑的。
甘棠站在里头,有人在看她,也有人完全没理会她。
这牢房底下铺了半边的稻草,墙壁凹凸不平,还冒着森冷的寒气,她安静下来以后,没多久看见一只灰溜溜的老鼠在对面牢前经过,而那个一直躺倒着不知死活的女人,竟是突然伸出了手,转眼就抓住了那只老鼠。
甘棠目光顺着她的动作看去,却见在角落,堆了一小堆的绒毛,还能看见细微的绒毛在空中漂浮,灰扑扑的,又腥又臭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把刚抓到的老鼠拔了毛,随后又把那毛丢到角落。
甘棠看不下去了,她有些反胃,眼睛一动移开了目光,视线在这牢房里转了一圈,把情况尽收眼底,最后垫着稻草坐下,脑袋微垂,想着什么。
这些犯人大多是些穷凶极恶的犯人,关押久了,神志不清,待在牢房里头的慵懒模样,像是未开化的野兽。
甘棠想起很小时候甘凌教她做功课时说的话,人若是不思考,久了就同野兽没什么区别了,所以棠棠得自己做,娘可不帮忙。
结果甘棠的奶奶生气了,拄着拐杖追着甘凌打,你个不孝女儿!不会还胡说,真是笨死了!甘棠手中抓着笔,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,最后还是江无情把她牵入了屋中,同样说道,棠棠自己来。
回忆是美好的,现实却是煎熬的。
她在京城遇到了这样的事,也不知道娘和爹在南方怎么样了,那些故意而为之的意外……应当也是不少的。
她很担心他们的情况,可惜帮不上忙。
她思考着,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,只知道周遭很安静,也冷得很,她只能收紧衣服,越发昏昏欲睡。
恍惚间有什么声音响起,匆忙的脚步落在地牢上,朝着她的方向,越来越近,也越来越急促,像是鼓点在敲打。
甘棠意识清醒了些,又听到不远处铁锁打开的声音,缓慢睁开眼,还未看清眼前的场景便被人一头扑进怀里。
一股熟悉的冷香钻进她的鼻腔。
甘棠彻底清醒了。
她猛然伸手把怀里人隔开,目光迅速看过去。
眼前人是燕沉潇,他似乎被她吓了一跳,随后便毫不顾忌得跪坐在她身前,手抬起来似乎想碰她却无处落下,只有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,气息急促,你怎么样?她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?!甘棠眉头轻蹙,殿下怎么来了?燕沉潇似乎看出她并未出什么事了,眼神稍微放松下来,但还是很紧张,……听闻你被押进来了。
我很担心。
他向来不会隐藏这些情绪,尽管知道甘棠丝毫不会为此动容,他还是把自己对她的忧虑和爱意一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。
朝堂之上他的眼线不少,其中的过程他只是听了个大概,还未听完便忍不住急匆匆来寻她。
那么阴暗肮脏的地牢,她怎么能进去?她不能进去。
甘棠没有回答他的话,她大概是能想到燕沉潇会过来的,但也没料到会这么快。
她抬眼看他,目光却顿在他额角,只见乌黑发丝的掩映下,一道猩红的伤痕若隐若现。
燕沉潇像是被她的眼神烫到了,骤然侧过头躲过视线,半路又后悔了回过头来看她,眼神像蜜一样,又稠又黏,语气带了些祈求,甘棠,跟我出去吧,不会有事的。
甘棠视线从他脸上移开,面色平静,开口道,然后呢?随后甘家满门抄斩,陛下下通报令,说甘郎中畏罪潜逃,从此东躲西藏,再也见不得光明?燕沉潇放在腿上的手缓缓收紧,不会这样的。
殿下如何能保证?……燕沉潇说不出话了,他眉眼下压,很是委屈的模样,可是这儿……这儿这么冷,这么脏,他怎么能让她留在这儿。
甘棠撇开头,殿下走吧。
无论如何,她不能就这样离开。
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是,她是二皇女那儿的,而他又是陛下那儿的,倘若她真的顺了他的意离开这地牢,又该怎么同二皇女解释?因为爱情?很可笑,没有人会相信,她也不信。
燕沉潇气息凝滞,他看向甘棠,只看到她隐匿在阴影里的半张脸,眼皮微微阖着,十分安静的模样,仿佛丝毫没有被这阴冷的大牢影响。
指尖揪着衣摆,他说道,……我是真心的。
甘棠睁眼,目光冷淡,我也是真心的。
真心让他走。
燕沉潇咬唇,他看了她很久,并没有再得到反应,许久缓缓站起身,转过身去,宽大的裙摆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,才走出一步,他又停下来,半侧目看她,声音很低,你相信我吧……我不会骗你的。
他先前说要帮她,是真的要帮她,包括她支持的人,包括她要做的事。
作者有话说:不会真的出事滴感谢在2022-06-22 20:02:41~2022-06-23 20:53: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可爱小鱼 1个;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可爱小鱼 3瓶;菠萝包子 1瓶;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