懿德宫内, 燕沉潇坐在沉君钰的对面,两人中间隔着一个黄花梨木雕花小方桌,随意聊着天。
沉君钰看着燕沉潇额角上的伤疤, 眉头皱着,很是担忧的模样,潇潇这是怎么啦?燕沉潇隔着发丝触碰伤疤,扯了扯嘴角,说道, 潇潇愚钝, 为了救一个落水的负心女磕到石头上了。
沉君钰伸过手来撩过他的发丝,嘴上同时抱怨道, 哪家的女郎值得你这么冲动?……这要是留疤了怎么办?燕沉潇忽而冷笑, 但又很绝望的模样,叔父难道不知道么?还能是哪家女郎,就是那司水部甘郎中罢了。
他稍稍偏过头去, 眼圈微红,我这么担心她, 还豁出性命去救她, 可她竟然丝毫不领情。
沉君钰面色微讶, 这……?燕沉潇抿着嘴转过头来,潇潇就同叔父实话实说吧。
这孙女郎被害的事情甘棠确实是无辜的,潇潇当时就一直跟着她,也是亲眼见她被孙女郎推着落了水才下水去救她的, 可谁知她醒过来后,别说道谢, 就是连个好脸色也没给我。
他眨了眨眼, 像是要憋住眼泪, 可声音还是带了些隐隐的哭腔,我哪儿不好?沉君钰有些混乱,潇潇等等,你说甘女郎她,其实是无辜的?是。
燕沉潇顿了顿,但是潇潇不想再救她了。
他看着沉君钰,眼眸里带着水意,目光很固执,叔父……你会怪我吗?沉君钰眉头轻蹙,没有说话,燕沉潇紧接着说道,我追了她多久啊。
都说女追男隔层山,男追女隔层纱,怎么到了我这儿,就反过来了呢?他红着眼眶,从前她喜欢我的时候每天都追着我跑,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,可她现在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呢?哭腔更明显了,他说道,女人都是这样的吗?沉君钰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顿了顿,冷下脸色说道,这甘棠未免太过嚣张。
他看着燕沉潇,目光放柔和,安慰道,我们潇潇哪儿都好,是她自己眼瞎。
潇潇不用担心,不想救她便算了,左右也不是什么好人。
天下的女郎这么多,还差她一个不成,大不了潇潇再找一个。
燕沉潇眼角下垂,很委屈的模样,多谢叔父。
沉君钰笑了笑,眼里多了几分深意。
他还是第一次见燕沉潇这么生气伤心的模样,而且还是为的一个情字,着实是有些惊奇和警惕的。
说实话,他养了燕沉潇这么多年,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半点痴情的苗头,也从未会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郎做出这么多事情,甚至到了要和他们作对的地步,比先前那个凌太医的事情更甚。
也因为如此,他对前段时间那个情种模样的燕沉潇感到十分陌生与不真实。
一个手上沾满了鲜血又极度冷漠的人,真的会为了一个人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吗?他不相信。
从前那个凌太医不也是这样吗?他那么恳切地求了燕生微赐了婚,到头来要取消就算了,还折磨那个凌太医,到现在几乎不知道是死是活了。
大概甘棠也会是这个下场吧。
况且她也并非什么绝世罕见的好女郎,甚至连身体都不是健全的!全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能看过去,可世界上仪容美好的女郎又不少见。
在他看来,先前燕沉潇那副模样,完全就是昏了头,好在如今他清醒了过来。
也怪不得甘棠进入大牢这么长时间他都没有动静,原来是心死了。
心死了好啊!他早该明白,能让他靠得住的人,只有他们。
他们不仅有着血脉上的联系,甚至还有近十年的养育之恩和成长情谊,他们本就是一体的。
想到这里,他看向燕沉潇,眼里含着笑,潇潇不开心,叔父找人帮你好好教训那个甘女郎怎么样?不。
出乎他的意料,燕沉潇拒绝了他,他正惊讶时,听见燕沉潇的话,我要她,当我的驸马。
他眼圈还是红的,目光却带上了一种沉君钰熟悉的、冷漠的恶劣,勾着红润润的唇道,她不喜欢我又怎么样?我就是要嫁给她。
听说她和阮家的小郎君有了婚约。
他看向沉君钰,眼珠子很黑,我偏要她不如意。
沉君钰和他对视,恍惚似的摇了摇头,半晌又勾了唇,温柔笑道,潇潇说得对。
略有些苦恼的样子,他问道,可那甘棠若是不乐意要怎么办?有何干系。
燕沉潇眉眼微扬,甘大人不是南下了么?甘女郎这么孝顺,不会弃她母父于不顾吧。
沉君钰哑然。
——接下来的几天沉君钰便见识到燕沉潇的行动力了。
他竟然真的对甘凌出手了。
先是污蔑甘凌和燕绘尧余党勾结,再买通了燕绘尧余党中的人承认这件事,令甘凌进退两难。
他还去找了甘棠,把尹新从甘家缴过去的《山海录》拿了出来,当着她的面撕碎,一张一张的,像蝴蝶那样翻飞,咬牙切齿道,本宫如今不喜欢你了。
一点都不。
甘棠澄黑的眼眸倒映出他撕书的模样,平静得好像一面镜湖,淡淡道,真好。
燕沉潇气恼,你说什么?甘棠看向他,目光冷然,我说,真好。
燕沉潇扯了扯嘴角,身体似乎都被气得微微颤抖起来,是吗?本宫也觉得好极了。
你是不是讨厌死我了?这种讨厌我却不得不面对我的感觉怎么样?是不是让你难受死了?多么熟悉的语气,仿佛他也曾这样固执地问过她,只是现在的回答,同从前的却完全不同了。
甘棠说道:是。
听闻这一声,燕沉潇扯出一个笑,却比哭还难看,声音颤抖,真巧啊,我也是这样。
你不知道吧。
先前我全是骗你的,我就想看你会不会动心,可没想到我低估你了,你还真是冷漠得可以,比本宫更甚,本宫装不下去了。
他的话像是雨珠子,急速地下坠,砸在柔软的心上,又冷又疼。
甘棠忽而笑了,说道,原来是这样啊。
我还以为先前殿下是真的呢。
燕沉潇轻嗤一声,带着微弱的鼻音,怎么可能?你讨厌我,我也讨厌你。
他俯下身看她,眼眸很专注,黑亮黑亮的,唯独周围一圈红了,话语很轻,可我偏要和你成亲。
转角处的一小片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,燕沉潇把手中残破的半本书丢到地上,同样转身离开,甘棠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翻飞的纸屑上,微恍。
或许是他由爱生恨的情绪太过明显,又或许是燕腹蕊还是离不开他,总之,他们又和好了。
燕腹蕊本不想同意他和甘棠的亲事,可燕沉潇冷冷地威胁着她,不论如何,我都要同她成亲,陛下同意也好,不同意也罢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
他又放低了声音,阿蕊,别让皇兄难过。
他笑着,否则皇兄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,说不定心一软就放了甘丞相。
再一软就把甘丞相送到闲王手中。
皇兄虽然没有张欣厉害,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,还是能抗衡一二的。
燕腹蕊眉眼低沉,皇兄,何必呢?既是讨厌甘棠,那便让朕处理了她便好,作何还要同她成亲?燕沉潇笑道,阿蕊你不明白,感情一事,就是这样。
她让我不如意,我也不让她如意。
真是可恶啊。
燕腹蕊想起凌云,她同意了。
左右找不到证据也要放了甘棠,现在不过是提前了。
况且这不仅能把控甘家,还能让燕沉潇重新回到他们身边,何乐而不为?于是在这落花缤纷,春光明媚的日子里,甘棠被洗清了冤屈,甚至还晋升了司水部侍郎,赐婚长乐殿下。
旨意直接下达牢狱,真真是皇恩浩荡。
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短短半个月,消息出来,惊动了半个京城。
本以为甘家此次必死无疑,没想到结果竟然逆风翻盘了。
这下甘家两边都不讨好,陛下真是好手段啊。
——小甘大人,请。
牢狱之内,狱卒恭敬的声音响起。
她心里有些庆幸,还好先前对甘棠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,否则现在倒霉的就是她自己了。
当真是世事难料,她活了几十年,还是第一次见到进了大牢之后毫发无损就能出狱的人,不仅如此,甚至还当了女驸马。
想到先前燕沉潇过来看望甘棠的模样,她就一阵感叹。
然而当事人甘棠的心情并没有这么愉悦。
她被带离牢房,洗漱沐浴,换了一身干净衣服,从房中出来时像是一支雨后秀挺的翠竹,浑身都泛着清凌凌的气息。
外头有人在等着她了,声势浩大。
带她过来的狱卒拱手,傻乎乎道,小甘大人,有缘再会。
甘棠眉头轻蹙,回道,这倒算了。
她径直离开。
燕沉潇在等她,身后恰好是一棵垂丝海棠,树冠高耸,整树都开了花,被修剪过的枝桠娉婷袅娜地立在半空中,红中带白、白中带粉的海棠花便在他身后随着微风轻轻晃荡。
树后乌泱泱站了一群宫人,唯独燕沉潇立在树下,半身笼罩在阴影之中,穿着一身蓝色镶边的白色大袖对襟袍服,两手交叠自然垂放下来,下半身的裙摆层层叠叠,微风吹过来时也像是一朵盛放的重瓣海棠花。
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不远处那个破败的小木门上,十分专注的,几乎一动不动的,在一个素白秀挺的身影出现之后,他姣好的眉眼便弯了下来,妻主,沉潇来接你回家。
甘棠面色微冷,径直从他身边路过,半点目光也没分给他,走动间只有衣摆牵起的风拂过他身侧。
燕沉潇身形顿时僵硬,半晌红唇扯出一个笑,转身跟上她的步伐。
妻主等等我。
作者有话说:在燕腹蕊和沉君钰心里,他们一直没有真正相信燕沉潇会对甘棠这么死心塌地,甚至会真的跟他们作对(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十分了解燕沉潇,另一方面是有先前凌云的事情作为前车之鉴)所以在先前燕沉潇缠着甘棠那段时间,他们虽然疑心非常重,但始终保留着一个观望的态度,没有真正和燕沉潇决裂,倘若燕沉潇直接要去救棠棠,他们可能就真的会反目成仇。
还有潇潇没有真的对甘凌他们出手,事实上,这可以算作一种变相的保护^_^感谢在2022-06-24 20:13:51~2022-06-25 20:34: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菠萝包子 1瓶;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