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入了宫, 甘棠站立在大殿之上,脊背微弯,姿态恭敬。
在她面前, 年轻的陛下站在上首,眉头皱着,话语带着歉意,假惺惺说道,爱卿,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。
甘棠目光落在平整光滑的地板上, 嘴角牵起一抹笑,不苦, 小臣谢陛下替小臣洗去冤屈。
燕腹蕊眉眼微弯, 先前是朕考虑不周,朕如今已经深刻反省了,爱卿不会怪朕吧?甘棠抬头, 黝黑的眼眸眯起来,微笑道, 自然不会怪陛下, 小臣感激陛下都来不及。
她的话语坚定, 又好像有些深意,日后,愿效犬马之劳,以报君恩。
燕腹蕊轻笑一声, 好极。
想起什么似的,她补充道, 爱卿要好好对朕的皇兄啊。
甘棠黑眸凉凉, 半晌扯了扯嘴角, 答道,自然。
两人的婚期便定在今年季夏时节,说远不远,说近不近。
——甘棠带着燕腹蕊的赏赐回府,什么金银财宝、绫罗绸缎,大抵有多少甘棠也记不清,除此之外,还有些孤本藏书。
她坐在马车里头,眼眸微闭,似乎是在休息。
燕沉潇本是想同她进来的,可甘棠看都不看他一眼,他只犹豫了这么一会便错过了机会,甘棠乘上马车之后便叫人出发了。
燕沉潇只好登上了她后面的马车。
甘府早已得了消息并且解除了禁制,管家嬷嬷带着拾一等人在门口等待甘棠的回归,几乎是看见青石板路尽头马车出现的一霎那,眼泪便浸湿了眼眶。
车轮碾压过细碎的沙石,发出细微的吱呀声,赶车的宫人在甘府前拉住缰绳,枣红色的马匹发出嘶鸣声,马车也随之停下。
宫人率先下了马车,大人,请。
甘棠掀开了帘子,从马车上落下脚步,才一抬头看向甘府,便对上了管家嬷嬷和拾一、阿蛮等人的视线,他们矮着身子行礼,眼睛却盯着她,闪亮亮的,好像发着光。
甘棠心情好了些。
嬷嬷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,叹道,恭迎女郎回府。
甘棠扶起她,嬷嬷请起。
都起来吧。
她撤退身后送她回府的宫人,转过头继续和他们说话。
燕沉潇也下了马车,但是除了宫人,没有注意到他。
他站得很远,目光落在甘棠和甘府的一众下人身上,十分安静的模样。
一方是回归的喜悦 ,一方是死寂的沉默,同一个世界,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。
他对着身后待命的宫人说道,都回去吧,本宫还有话同甘女郎说。
辽香没有走,他是燕腹蕊特意派给燕沉潇的人,一个身形精干瘦小的男子,皮肤略黑,看起来温润无害,但武功十分高强,笑眯眯着便可以灭了一队人。
他待在燕沉潇身边,名为保护,实则监视。
明面上只是他一人,至于暗中还有多少,燕沉潇也不甚清楚。
燕沉潇淡淡看了他一眼,随本宫来吧。
两人走近甘府。
隔了这么长时间,阿蛮终于见到甘棠,心情激动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,他窜到甘棠身边,脸红通通的,女郎可算回来了!阿蛮好担心女郎!伸出去要牵住甘棠衣袖的手突然被打下,阿蛮吃痛,侧头看过去,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男子,对着他冷冷说道,驸马岂是你轻易能碰的?周围顿时陷入沉寂。
他身后便是燕沉潇,目光凉凉地看着这一幕,半晌转向甘棠,勾着红唇笑得灿烂,辽香说得对。
驸马也是这么认为的吧。
甘棠看着他,目光微冷。
燕沉潇眨眨眼,本宫累了,驸马难道不请本宫进去坐一坐吗?好。
甘棠盯着他半晌,忽而也笑了,殿下请进。
驸马也请。
两人率先进入府中,大门处阿蛮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,面色僵硬,一片恍惚。
驸马难道不打算谢谢本宫吗?燕沉潇已经坐了下来,手拄着下颌,笑眯眯地看着甘棠,继续说道,若不是本宫作证,驸马怎么可能这么早便出来呢。
是吗?甘棠笑了笑,笑意却不达眼底,那甘棠确实该好好谢谢殿下。
燕沉潇轻哼一声,没说几句话又站起身来,在大厅内转了转,最后指着一个青釉直颈花瓶,回头看甘棠,理所应当的模样,本宫不喜欢这个,驸马可不可以换了?当然可以,殿下不喜欢的东西怎么能让殿下看见呢?话是这么说,她却一动不动,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那儿。
周围人不是瞎子,能看出他们剑拔弩张的氛围,也没敢动。
辽香动了,他径直走过去,抬手拿起那个花瓶,转身向外走去,燕沉潇皱眉,等等,你这是做什么?辽香一板一眼地回答,殿下不喜欢的东西,属下为殿下处理。
放下。
燕沉潇冷了脸色,本宫要甘女郎自己拿走。
变脸似的,他又看向甘棠,唇角微微翘起,故意道,驸马不去,是不乐意吗?甘棠微顿,随后便站起身,走到辽香身边接过花瓶,转而看向燕沉潇,轻笑一声,当然是乐意的。
燕沉潇似乎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眼,眨眨眼,真诚道,驸马真好。
甘棠把花瓶递给管家嬷嬷,嬷嬷带着花瓶离开。
燕沉潇满意了,回过身继续转悠,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小孩,满眼新奇,最后累了在甘棠面前坐下,喝下一口茶,说道,驸马的家真好看,驸马也好看。
甘棠抬眼看他,轻嘲,殿下过奖了。
燕沉潇伸手牵住她的衣袖,弯着好看的眼睛,像是在撒娇,本宫乏了,驸马带我去休息好不好?似乎是怕甘棠拒绝,他紧接着道,旁人都不行,就要驸马自己带我去。
而且本宫就要在驸马这儿,别的地方哪也不去。
……甘棠微顿,面无表情,自然可以。
殿下请随我来。
两人起身离开,辽香紧跟燕沉潇身后,阿蛮拾一等人和辽香并行。
三人走在后头,只听见燕沉潇不停地絮絮叨叨,什么我想要在驸马的房里休息、没有驸马陪我我睡不着、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驸马……阿蛮在身后听着,唇紧抿,又是羞又是怒。
分明他们二人尚未成婚,他怎么能这么叫女郎?而且、而且还这般孟浪……再看向左右,拾一和辽香的表情都十分镇静,尤其是辽香,表情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变过。
除了自己,仿佛没有人在心疼女郎。
他这么想着,心里多了几分怨愤,却不敢表现出来,不久前辽香打掉他手的痛觉好像还未散去,他一看见他便觉得手疼。
管家嬷嬷早就在他们过来之前收拾好了客房,燕沉潇可以直接休息。
眼下一行人到了这儿,甘棠率先踏进屋里,殿下请进。
燕沉潇紧随着她的步伐进去,却在站定的一瞬间转过了身,对着身后的三人道,你们不用进来了。
辽香一愣,殿下,这不合礼数。
燕沉潇闻言,眉头轻蹙,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目光上下扫视了辽香几圈,似乎不悦又很轻蔑,下一秒便随手把门关上,砰的一声,能听出来十分用力。
外头三人同时一愣,不约而同守在了门外。
辽香是习武之人,耳聪目明,还能听到里头的说话声,燕沉潇似乎在笑,声音柔和,又很可恶,驸马想出去啊,本宫偏不给。
驸马是不是很生气?话语似乎多了些抱歉,可转眼又得意道,生气本宫也不给出去。
辽香在外头听着,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长乐殿下,戏耍人起来,还真是……恶劣啊。
他不知道,房间里头的场景同他想象中的没有一丝相同。
甘棠一直在看着燕沉潇,从他关门开始直到现在,目光始终静静的,却像水一样,把燕沉潇包裹住了。
她什么话也没说,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。
燕沉潇说着说着,忽然就说不下去了,喉咙像是堵了一大块棉花,让他吐出来的声音都变得艰涩起来,我……棉花好像吸了水,越发沉重,燕沉潇彻底说不出话了,他也看着甘棠,唇紧抿,目光却隐隐带了一种委屈。
甘棠叹了一声,说道,殿下不是要休息吗?进去吧。
两人进到了里头,辽香也彻底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了。
甘棠站在桌边,殿下请坐。
燕沉潇没动,他干巴巴站着,看着甘棠,直到她又重复说了一遍之后才坐下,人却还是恍惚的,似乎很不安心。
甘棠定定看了他几秒,收回目光,给他斟茶,说道,殿下到底是要做什么?她这一声有些无奈。
燕沉潇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收紧,焦躁地扣着掌心,面上却故作轻松,我要和驸马成亲啊。
他还在演,不肯对她说一句实话。
甘棠摩挲着手中的茶杯,表情温柔,话语很纵容,像是在引诱他,这里很安全,殿下可以放松下来。
燕沉潇的指尖几乎要把掌心刺破了,他真想跟她说实话,可他不敢,面上继续笑道,本宫当然知道。
就算有危险,驸马也会好好保护本宫的吧。
……甘棠没说话,眉眼沉了沉,皓白的手腕翻转,指尖上的青瓷茶杯也随之倾倒,蜜色的茶水在桌面上流淌,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。
燕沉潇懂得她的意思,是让他写下来,可哪儿有这么简单?他愣了愣,却没写,甚至软软地抱怨她,驸马怎么这么不小心。
甘棠转了转茶杯,放回桌上,缓慢问道,你是认真的?燕沉潇也缓慢地眨了眨眼,话语坚定,当然是!驸马以为本宫在说笑吗?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,话说得稀里糊涂的,除了他们大概没几个人能听懂。
甘棠头微低,目光落在缓慢流动的茶水上,许久轻笑一声,我知道了。
她的目光柔和起来,眼里却一片冰冷,温和道,殿下知道我和阮玉订婚了的吧。
燕沉潇轻哼一声,当然知道。
甘棠继续说道,甘家主君……向来只有一人的。
可我又不能违抗帝命。
燕沉潇沉默,随后说道这有何难,你同他取消了那婚约不就成了?当然——甘棠拖长了声音,却很冷酷,不行。
燕沉潇冷着眼看她。
甘棠莹润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,笑道,殿下身份尊贵,能娶殿下为夫,我是想也不敢想的。
只是我已经与阮玉有婚约在先,不能无缘无故取消了。
她作思考状,半晌笑道,不如都进了甘家如何?只是要委屈殿下了,毕竟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。
当然,就算殿下做小,我也不会忘记殿下的。
燕沉潇彻底冷了脸色,瞪着她,气道,你敢!甘棠微微一笑,殿下看我敢不敢。
燕沉潇紧紧抿着唇,生气又委屈,你若是真这么做,我就杀了他,看你还怎么娶他!甘棠眸子微眯,感叹道,真是血腥啊,殿下这个样子,我又怎么喜欢得起来呢?燕沉潇快被她气哭了,下颌紧绷,一句话也不说了。
甘棠又是微微一笑,殿下不是要休息吗?那我先出去了。
说完她就站起身,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,燕沉潇看着她的背影,终究还是没忍住,本宫不管你跟谁订了婚,反正除了本宫,你身边谁也不准有!况且——他好像在掩盖自己的气恼,故作轻松道,说不定人家阮玉早就不想同你成婚了。
你又不是什么顶儿好的女人。
甘棠脚步稍稍一顿,随即便提步离开,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话。
燕沉潇咬着唇,眼睁睁看她离开,半晌捂住脸,沉沉吐出一口气。
真疲惫,真难过。
她说的是真的吗?作者有话说:棠棠:演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