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棠出去后没多久, 燕沉潇也出去了,他看着甘棠,十分乖巧的样子, 今日多谢驸马的招待,沉潇下次再来拜访。
驸马可不要背着本宫偷偷出去玩哦。
甘棠微微一笑,只说道,殿下一路走好。
两人分别,几乎是燕沉潇一走, 甘棠的脸色便迅速冷淡下来, 目光落在沉香木的桌面上,却没有焦点。
现在的场面, 还真是复杂得让她难以应对。
一边是家人的性命安全, 一边是同阮家的约定,就算是燕腹蕊强行下的旨,她也不能当作事不关己、甚至一副无辜的样子不予处理……而抗旨……基本上也是不可能的。
想到燕沉潇, 又想到阮玉,她的眉目间便染上了隐隐的郁色, 半晌闭眼吐出一口气。
拾一!她高声叫道。
拾一匆匆进了门, 女郎, 有什么事?你去库房挑些礼物,顿了顿,她继续说道,郑重些, 但不要太张扬。
是。
拾一离开,甘棠也起身回了书房, 站在书桌前提笔写信。
她需要找个时间把事情和阮家商量好。
倘若她不早点说, 去找阮家的人可能就变成燕沉潇或者燕腹蕊的人, 到时候,后果难以设想。
甘棠写完信便叫人送了出去,焦急地等待着回复,可她没想到,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还是超越了她的掌控。
——一天后,一枝春酒楼。
甘棠提前在这儿约了位置,一枝春生意越发火爆,若不是她同老板卫樱还算相熟,恐怕还约不上。
阮玉还没来时,卫樱就在房里同她讲话,她说道,你许久不来我这儿了。
甘棠微微一笑,是有些久,只是忙了些,不太出门。
卫樱双手抱胸看着她,八卦道,你同长乐殿下的婚事……是真的啊?甘棠沉默,随即说道,是。
……卫樱似乎哽住了,我还以为是假的……她皱了皱眉,可你不是和阮家郎君有些婚约吗?她的问题实在太过尖锐,一字一句往甘棠心上戳,甘棠叹了口气,是啊。
啊……卫樱又道,表情似乎很纠结,那……你是要都娶了?……甘棠看着她,笑了一声,有些无奈,你觉得呢?卫樱摇摇头,不太可能。
她对甘棠感同身受并且义愤填膺,低声愤愤道,不是我说,你和长乐殿下到底怎么搞的?她追他,他不爱她,他好不容易爱上她,她又爱上了别人,于是他又追她,甚至还有些强取豪夺的戏码。
你们这出,整得像是追妻火葬场。
她睁着眼感叹,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。
追妻火葬场?甘棠不太懂,只笑道,确实是件难事。
她叹了口气,实不相瞒,我今日,便是约了阮家郎君来谈话的。
什么?卫樱似乎很惊讶,你要同他退婚么?甘棠沉默,抬手掩住眼睛,疲惫道,是,我没有办法。
……卫樱一顿,摇摇头,半晌拍了拍她的肩膀,倘若有什么我能帮的,请尽管说。
甘棠看向她,真情实意地笑了一下,略打趣道,好。
到时候还要多多依仗卫老板了。
卫樱也笑了一声,随即道,不过按照一般发展,我猜测……你同阮郎君的这一次见面,恐怕……不太顺利。
万一长乐殿下来了,那真是灾难了。
甘棠微微一笑,不会的。
卫樱摇摇头,说道,坏事只要有可能发生,就总是会发生。
你还是想想吧,万一两人都来了,你该怎么做。
她说得这么郑重,听得甘棠心里也跳了一下,好,我想想。
卫樱告别她,继续处理酒楼事务,甘棠独自坐在房间里头,认真思考方才卫樱说的可能会出现的情况。
结果想了许久,却什么也想不出来。
燕沉潇会做什么?他的行为举动总是令她捉摸不透,时常让她措手不及,难以应对。
但这次……应当……是不会出事的。
甘棠安慰自己。
她没有想太久,因为阮玉来了。
他穿得很好看,精心打扮过的,穿得很明艳,甚至有些华丽了,可脸色却又是苍白和忧郁的。
这样的反差让他看起来十分奇怪。
他看见甘棠,目光闪了闪,却没有说话,面色苍白,嘴巴紧闭。
甘棠一顿,温声道,阮公子,先进来吧。
阮玉僵硬地跟着她进去了。
两人在桌边坐下,一阵死寂的沉默,甘棠顿了顿,率先开口了。
许久未见,阮公子和令父如何了?阮玉听她说话,也没看她,盯着桌面好像要把它烧出洞来,缓缓回答道,……尚好。
他说得很吃力,脸色也越发白了。
甘棠见状,心中一沉。
是不是这件事对他冲击太大了?也是,燕腹蕊突如其来的旨令,让他们所有人都猝不及防。
阮家……以后要怎么办呢?空气好像被抽干,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,寂静之中,外头的喧闹声格外明显,十分热闹的,一声接着一声,传入他们的耳畔。
甘棠总算懂得先前辛大夫常感叹的,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是什么意思了。
如今这个场面,当真是无比贴切。
但问题总归是要解决的,话也不能一直憋在嘴里。
阮公子,对不起。
对不起。
十分巧合的一瞬间,两人同时开口了。
甘棠一愣,说道,阮公子先说吧。
阮玉说不出来了,方才的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,他惶惶道,不、甘、甘女郎先说吧。
甘棠一顿,接受了他的谦让,垂着眼,说道,陛下下旨,赐婚我同长乐殿下。
这事……你们知道吗?阮玉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,我……我们知道。
他们何止知道啊,他们甚至还高兴着,并且早早期待解除他们的婚约了。
从甘棠入狱直到陛下下旨,阮家从一开始的焦躁不安到平静下来到后面甚至轻松起来了。
他隐隐地看了一眼甘棠,只见她满面的压抑和歉疚,耳边听着她道歉的话,这件事……我对不起你们。
阮玉有些发抖,他死死压制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。
甘棠见状,心里像是压了一大块石头,对不起。
我……她的话还没说完,阮玉便急匆匆打断了她的话,没关系!甘棠一愣。
阮玉极力忍住自己情绪,说道,我们知道……知道你是没办法……大家都不好过……我们理解你,不会怪你的!他忍不住了,眼泪渐渐充盈了眼眶,声音颤抖,这个婚约,本来也是假的……你帮了阮家已经够多了……你和长乐皇子……本来也该在一起的……是阮家拖累了你……泪水流下眼眶,他说道,这件事,你不用自责……我们才是真的对不……呜呜呜……他说不下去了,哽咽着,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气,甘棠看着他,微怔。
她张了张口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,最终郑重道,阮公子能理解,甘棠十分感激。
她似乎放下了心头大患,沉沉叹了口气,坚定道,日后阮家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,我一定在所不辞。
阮玉耳中所听是她坚定的话,目光所及是她明亮的神色,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他哭得久了,胸腔有些窒息,连带着头脑也不太清晰了,张了张口突然说道,我们私奔吧!啊?甘棠既惊讶又疑惑。
阮玉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摆手急道,我、我昏了头!甘女郎不必管我!他的目光惶惶,心中充盈了罪恶。
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呢?竟说出这种话。
甘棠没有再问,微微一笑,说道,今日来见阮公子,给阮公子、阮叔叔和太姑带了些礼物,还望阮公子帮甘棠转交给二位长辈,希望你们喜欢。
她拿出礼物,给阮太姑的是一整套的笔墨纸砚。
笔是上好的永陵玉湖笔,墨是墨乡昌德城一品斋的墨,纸是永安城的纸,砚是青釉镂空壶门砚台。
给阮家主君的是一枚玉手镯,质地水亮柔和,泛着莹润的光;给阮玉的则是几本书籍。
本是让拾一去挑选,后来她又觉着不妥,自己去库房挑了许久,用心用意、慎重其事。
甘棠继续说道,听闻阮公子喜欢这类书,便给阮公子带了些,倘若阮公子喜欢,日后可同我说,我家中还有许多藏书。
阮玉怔怔地接过去了,看向她露出一个笑,却比哭还难看,多谢甘女郎……甘棠微微一笑,不必客气。
话到这里,谈话基本结束了,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,先前担心的燕沉潇会过来的事情也没有发生。
甘棠心情好了些。
两人一同站起身,准备离开房间。
房门吱呀一声打开,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映入他们的眼帘。
甘棠一怔。
燕沉潇站在围栏旁边,朱唇粉面,明眸善睐,一身红色三多勾莲纹妆花缎,皓月似的手轻松地搭在沉红色的木栏之上,一派轻松自在。
见他们出来了,他勾着红润润的唇,笑意盈盈,可算出来了啊。
见他们两人不说话,他眯了眯眼,说道,驸马真是讨厌,说了不要偷偷出来玩,怎么不听话?让沉潇好伤心啊。
甘棠目光渐冷,你跟踪我?燕沉潇看着她,目光带了些委屈,说道,当然没有,驸马怎么能这么怀疑我。
他笑了笑,我是来接阮公子回家的啊。
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,阮玉浑身一颤,头也不敢抬。
甘棠的目光转向了阮玉。
燕沉潇继续说道,阮公子怎么不答应本宫啊?阮玉僵硬着抬头看向燕沉潇,一张脸血色尽失,殿、殿下……燕沉潇轻快地应了一声,继续问甘棠,驸马和阮公子交谈得怎么样啊?他笑了一下,姣好的眉眼弯着,自问自答道,还算顺利吧。
毕竟——他的话语拖得长长的,又一下子轻快起来,婚约的事情我早就帮驸马解决好了。
甘棠面色微冷,什么意思?燕沉潇很疑惑的样子,阮公子没有和驸马说吗?他抿嘴笑了笑,很乖巧的样子,向甘棠凑近了,十分暧昧地附在她耳边,低声道,我早就和阮家说好了啊。
只要阮家同你解除婚约,我就能保住阮家家主性命无忧,平安回京。
他的话语轻轻的,热气从他口中喷洒出来,打在甘棠耳畔,一片痒和热。
甘棠听罢,长身直立,一动不动。
燕沉潇后退了几步,眉眼弯着,邀功道,怎么样,驸马开心吗?阮玉在燕沉潇跟甘棠说悄悄话的时候便完全失了神,惶惶地看着甘棠,生怕错过她一丝表情。
燕沉潇看了阮玉一眼,说道,看来驸马并不知道真相啊。
阮公子怎么不跟本宫的驸马坦白呢?阮公子这么做不太好吧。
让本宫猜猜,方才本宫的驸马说要解除婚约的时候阮公子说了什么?‘没关系’是吧,本宫的驸马是不是很感动啊?阮公子当当当真是善解人意极了!他连说了好几个当,掷地有声,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打在阮玉的脊背上,几乎要把他打下地狱了。
阮玉绝望地看向甘棠,眼泪涟涟,甘、甘女郎……你听我说……甘棠面无表情。
她无比确定,自己遭受到了背叛。
来自盟友的,前一秒她还为之感动的、她和母亲共同信任的人的,背叛。
她为着阮家忧虑、自责,十分慎重地思考着他们家的未来,谁知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,甚至不肯跟她说一声。
方才她确实很感动,也十分感激,可谁知现在便都成笑话了。
阮家有什么错吗?没有啊,他们只是想救回他们的家人,他们的决定甚至对她十分有利,因为她来找阮玉的目的也是为了商量取消婚约的事情。
可原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忧虑都是白费的,她的真心被践踏了。
甘棠有些生气,又有些难过,气梗在喉头,不上不下的,让胸腔连着心里头都是一阵不舒服。
阮玉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作响,甘棠闭了闭眼,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些,随后看向阮玉,扯了扯嘴角,说道,阮郎君不必自责。
事到如今,甘家和阮家都各有出路。
她轻笑一声,你说得对,我们都有难处,我能够理解。
不过下次还有这种事情,建议你们提早商量。
阮玉咬着牙,泪眼朦胧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他后悔了,他早该坦白的。
这件事早就发生了,可是他不想解除婚约,也不愿让燕沉潇得意,偏偏他又无法反抗,只能徒劳地拖延着,始终不敢说,直到如今,为时已晚。
眼下他看着燕沉潇明艳艳的笑,只觉得针刺到了眼睛里,又恨又痛。
甘棠移开视线,我还有事,先行告退。
说完她便提步离开,脚步决绝,没有半点犹豫。
燕沉潇方才一直没说话,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,看她走了也提步追上去,紧贴着她的步伐。
甘棠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,等她坐在马车上时心中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。
没什么好生气的,至少两家人都达到了自己想要的。
燕沉潇紧巴巴地贴着她,一言不发。
他鲜少见到甘棠这个样子,心中罕见地有些害怕,还有些心虚和自责。
罪魁祸首是他,但他当真以为阮家会和甘家说清楚的。
取消婚约,对这两家来说完全是互利互惠的好事,本不应该出现差错,可他没想到阮家竟然没同甘家商量,甚至在方才他们交谈时也没有说出来……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,并且与他有着十分大的关系,燕沉潇说不出话来。
甚至因为辽香在他身边,他不能解释和安慰。
甘棠被他黏着,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,殿下很冷吗?紧紧贴着她做什么?温暖她的心?燕沉潇抿嘴,伸出手牵了牵她的衣袖,用气音道,对不起,都怪我。
甘棠看着他,目光平静。
燕沉潇拉下她的手,亲了一下,睁着澄黑的眼睛看她,我永远爱你。
也永远不会背叛你。
……甘棠缓缓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,殿下的爱,好沉重啊,我怕我承受不起。
燕沉潇微顿,稍稍侧过头去,小小哼了一声,也不知说给谁听,像是自言自语,……总归是要承受的。
甘棠侧过头看他一眼,殿下不是说要送阮公子回家吗?怎么同她上这马车来了。
燕沉潇明显一愣,随即幽怨地看了她一眼,只见到满面的冷淡,像是被冷水兜头浇下,他心中的热情褪去了些,闷闷道,哦。
可是我想跟你回家。
他本来觉着有些对不起她,想要安慰她,谁知她压根不需要他,这让他有些难过。
……甘棠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,也并不愿意,我同殿下的府邸并不顺路,殿下还是自己回去吧。
也免得耽误了殿下的行程。
她的话语听在燕沉潇耳中很是冷硬,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她,便听到了外头辽香的声音。
殿下!阮公子下来了。
燕沉潇:……他好像突然生了气,高声道,驸马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,当真以为本宫离不得你?!甘棠慢悠悠闭上了眼,一言不发。
燕沉潇心头一梗,转身便出了马车,马车帘幕被他甩得发出响亮的哗!的一声。
他下了马车,对着外头的辽香冷冷道,叫上阮公子,启程回府。
是。
他们才转身走出没几步,甘府的马车便立刻离开了,好像不想再看见他们一眼,燕沉潇和阮玉两人见状,脸色都不太好。
只不过一个是冰冷中带着些幽怨的,一个是哀伤中带着些后悔的。
作者有话说:说一下棠棠生气的原因啊。
大概就是:前一秒你还在为队友担心,为自己不得已做出的选择自责,道歉完了并且被理解的时候非常感激,后一秒却发现队友早就抛弃你,并且先你一步做出了选择,没有丝毫犹豫。
棠棠那一瞬间真挺生气和伤心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