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妍推门就见到宣元帝闭目静坐,一脸肃穆——处理朝政都没见他这么严肃……一个道士在他面前,手持法器,一面跳舞一面念叨着什么,司马妍听不清也听不懂。
阿兄在做什么?她笑眯眯在宣元帝身侧坐下。
宣元帝见到她,吓了一跳。
阿,阿妍怎么来了?我哪儿都找不到你,问了人,才知道你在这儿。
宣元帝皱眉。
他吩咐过不许告诉她,谁说的?司马妍接着道:我看那些宫人躲躲闪闪的,怕阿兄出事,一时着急,就逼问他们,没想到阿兄在这念咒颂经呢。
宣元帝干笑两声。
这是?司马妍看向道士。
宣元帝:这是张道长。
司马妍哦了一声,又问:道长刚刚在做什么?张道长一甩拂尘,严肃道:皇上说昨夜睡不安稳,我猜想应是有邪崇作祟,便来给皇上做斋醮。
司马妍皮笑肉不笑:跳跳舞就能驱邪?宣元帝听司马妍不屑的语气,心里一惊,怕她说什么不敬的话,忙拉近司马妍,小声道:道长是半仙,能通神灵,刚刚做了一场斋醮,说不定仙人神识现在还在道长体内,别乱说话。
司马妍挑眉,盯着张道长道:道长既是半仙,为何不抓紧时间修炼成真仙,反而日日浪费时间理凡尘杂事?阿妍!宣元帝万万没想到司马妍会顺着自己的话质问张道长,厉声呵斥,不得无礼!阿兄?司马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宣元帝,从来都对她温言细语的阿兄,竟然会为张道士呵斥她?宣元帝看司马妍表情,后悔语气太重,但不怪他疾言厉色,仙人可是有排山倒海之力,一挥手就能覆灭一国,他能不怕?都不来得及安慰,宣元帝讨好地朝张道士笑道:阿妍无知,还请仙人看在我诚心供奉的份上,莫要怪罪。
司马妍更惊,张道长跟他说了什么?都忽悠傻了。
张道长一脸大度:无妨,公主没见过神迹,才会质疑贫道。
接着解释,贫道之所以理凡尘杂事,皆因想修成真仙,不能一味依靠闭关,还得外出历练,修身练心。
我是观皇上一腔诚挚,灵根尚佳,颇有悟性,才居留此处,为皇上点化一二,行善亦是修行。
宣元帝听到最后一句,感激的不得了:多谢道长提点,要不是道长,我这辈子都不得其法,难入其门。
张道长矜持颔首。
……司马妍默了好一会,消化了宣元帝已傻这个事实,想了想,愈傻的人愈固执,现在跟阿兄讲这些都是假的,是狗屁,是张道长在骗他,阿兄不仅不可能听,还可能被激怒,跟她争吵,并且更加笃信,毕竟人都喜欢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,不能接受众人皆醒我独醉。
相信她就等于承认自己蠢,谁愿意承认自己蠢?既然不愿意承认,就会更加坚信自己相信的。
俯视众生的优越感,朝着永生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充实,以及修炼过程中被肯定,产生虚妄成功,得来的满足感,不让人快乐么?为什么要醒过来放弃享受快乐?于是司马妍放弃说服宣元帝,挑自己最关心的问:阿兄修炼,可需服食丹药?宣元帝得意道:道长教授我的乃是名门正派的修炼法则,服丹药是走捷径,是歪道,修不成真仙,容易反噬。
司马妍:……她只能说,张道长真能编。
对了。
宣元帝对司马妍神秘一笑,阿妍猜猜道长年龄几何?几何?司马妍瞥向张道士,看相貌,差不多而立之年的样子。
四百余岁了。
宣元帝一脸崇拜,还配合地伸出四根指头。
司马妍:……宣元帝:是不是瞧着正当盛年?司马妍:……是。
张道长谦虚道:贫道悟性不高,活了四百余年,如今也才是个半仙而已。
宣元帝吹捧道:道长年华正盛就有如此成就,怎能说悟性不高?张道长洒脱一笑,宠辱不惊。
宣元帝更觉其超凡脱俗,想起一事,问:道长能否为阿妍推衍?张道长睁开半垂的眼,给司马妍相面。
突然,不知是看出什么,张道长脸色一变,道:这、这是……说到这稍微停顿了一会。
宣元帝知道有情况,紧张地问:怎么了?司马妍:……这道士还挺会吊人胃口。
虽说天机不可泄露……张道长道,但既然知道公主遇到劫数,视而不见贫道会良心不安,日后渡劫产生心魔便麻烦了,行善亦是修行,我便耗费功力做一次推衍罢。
宣元帝大喜,对张道长说:感谢道长,道长真是个大善人。
接着对司马妍说,道长极少做推衍,阿妍你受了道长一次大恩惠啊。
他其实就是随口一说,没指望张道长显露神迹,毕竟使用推衍之术,于张道长而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——泄露天机能讨得了好么?没想张道长竟然答应了。
司马妍问:道长打算如何推衍?知道宣元帝不服食丹药,司马妍心安了大半,于是放下了跟张道长抬杠的想法,来日方长,要整张道长不急这一刻,且张道长编瞎话的功夫了得,司马妍还挺好奇他会编出什么。
她好奇地看张道长。
然后……看到张道长拿起法器走远,满脸肃穆地跳舞。
司马妍:……大约过半刻钟,张道长停下,用手擦了擦汗走近,似乎耗费了不少功力。
怪不得极少做推衍。
司马妍心道,编瞎话还得跳舞,多累。
不过他这么神神叨叨地一弄,司马妍多少有点明白阿兄为何会信他。
唱唱跳跳看着神经,其实是有道理的。
神仙之术玄之又玄,想要人相信,就必须做足功夫。
不仅要用语言描绘出一个美好而具体的世界框架,令人心向往之,还要通过行动,比如跳舞让皇上觉得自己很忙,虽然不知道忙什么,但不知道忙什么就对了,就是要营造出这种不知道忙什么的神秘感。
跳舞是把抽象的东西,具象化的方式之一,目的是让人真切形象地感受一个缥缈世界的存在。
宣元帝忐忑等了半晌,见张道长终于结束,急切问:可有成功?宣元帝怀疑又期盼的样子,让司马妍无奈又愤怒。
人的信念是可以通过增加达成目标的困难度增强的,选择苦修的人,定然会比偶尔诵经念佛的人信仰坚定。
因为花费了更大的功夫去修行,修行得更加困难,于是会下意识告诉自己,自己的信念是对的,自己相信的是存在的,不然为什么要做那么多?同理,张道长做得越多,完成得越困难,宣元帝就愈相信。
阿兄中毒太深。
张道长:贫道悟得大半,可只能选取其中一二来说,不然功力反噬……司马妍:?使用推衍之术不仅有成功和失败,还有功力反噬这一说?宣元帝忙道:能说一二便好。
张道长闭眼凝神,片刻后,似乎是感悟到什么,眼睛一睁,定定看着司马妍,道:公主前些日子遭遇过血光之灾罢。
司马妍想起回京途中遭匪寇劫道的事,面色顿时凝固。
张道士为什么提这事?他,或者说他们想借此事做什么?是的。
宣元帝问,怎么了?正是因为听说阿妍路上遇见匪寇,宣元帝才想张道士给司马妍推衍,太不吉利了,他担心这是大凶之兆。
张道长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,吊了宣元帝半天胃口,道:公主遇见福泽深厚之人,渡了些运,才侥幸过关,但……他两根手指一并,在空中虚点几下,此灾未破。
宣元帝一听就急了,阿妍有血光之灾,还没破,这可得了?如何破解?唯姻缘可解。
道长回答得爽快。
结缘于谁?宣元帝问。
不可说。
张道长一脸我说的够多了的样子。
宣元帝叹了口气,不再追问。
张道长今天能跟他说那么多他已经很知足了,费了那么多功力给阿妍做推衍,他得好好感谢,于是宣元帝道:多谢道长相告,道长需要什么,我必重重答谢。
张道长一连跳了两场舞,这会身子骨也乏了,再加上当着公主的面也不好讨要什么,于是回答:改日再议,适才我悟得些修炼法门,先行告退了。
修炼之事岂可耽误?宣元帝点了点头。
道长快去罢。
道长从善如流,挥一挥衣袖,施施然走了。
司马妍明白了,有人找张道士,想阿兄尽快为她挑选驸马。
阿兄,最近可有人跟你提选驸马之事?宣元帝:好多人。
司马妍:阿兄怎么说?宣元帝:阿妍的亲事怎可草率,我要仔细挑!现在送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,歪瓜裂枣!他绝不答应!司马妍不是一般的公主,她是宣元帝唯一的嫡亲妹妹,自小备受其宠爱,与太子司马链也亲厚,是以建康士族听说司马妍回来了,纷纷跟宣元帝推荐自家子侄。
求婚者众多,但质量不高,如今士族子弟多是吟风弄月,饮酒欢宴之辈,在宣元帝眼里,都是群草包,有好的,但他觉得不过尔尔,毕竟见过风华绝代的王珩,其他人都入不了他的眼。
见宣元帝毫不犹豫否了所有候选人,还老神在在,一点不着急的样子,朝臣们急了,找来张道士,让他想办法催催宣元帝,别一副再说罢的表情。
宣元帝做什么都拖,朝臣们怕他一拖拖几年,虽然知道不可能,但他那副这件事太复杂我要好好想想想了好些天,再问就还有这事,我忘了提出建议就太草率了,再讨论讨论大部分讨论都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果,所以就下次再议议了无数次,所有人身心俱疲,不断有人放弃争执,最后坚持己见的胜利,宣元帝犹犹豫豫地问敲定了么,还有不同意见么然后坚持己见的,与不甘心退出的,再进行一番激烈地辩论,最后谢尚书忍无可忍,拍板做决定,宣元帝才勉强同意的鬼样子,已经深入人心。
阿兄可以让我选么?司马妍突然问。
宣元帝好奇:阿妍要选谁?他选谁都不满意,阿妍有中意之人再好不过,他就不用纠结了。
选护送我回京的萧将军罢。
宣元帝目光陡然一深:阿妍喜欢他?他知道萧翊救了她,还一路护送她,难道阿妍因此看上他了?司马妍想了想:对。
宣元帝苦恼了。
他之所以否决一切人选,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中夹杂了一个宗氏之子,不能贸然做决定。
亥水之战大胜,宗绍在荆州声望大增,宗绍本就威震荆州,这一下,在荆州更加无人抗衡,如今外敌除去,以宗绍的野心,必对中游的豫州,江州虎视眈眈。
江州现已在王简之手中,不好下手,豫州有好几股势力经营,其中最大的是流民帅萧翊屯驻在兴湖的部曲。
宗绍定会把目光放在萧翊身上,不知他会怎么对萧翊。
现在的情况是,宗绍控制上游荆州,王简之控制中游江州,谢延任尚书令总领朝纲,控制中央和下游靠近扬州的徐兖二州,上下游力量都过强,中游薄弱,一是王简之刚升任江州刺史,对江州掌控不足,二是同为中游的豫州兵力太散,政治上没有明确偏向,无论倒向下游的谢氏,还是上游的宗氏,都对建康构成极大的威胁。
其实倒向他这边最安全,但有先帝的教训,士族对皇族与藩地的接触变得极其警惕。
他也不愿多生事端。
可阿妍偏偏看上萧翊。
不好办啊。
宣元帝深深地叹了口气,又问了一遍。
阿妍只想选他?阿兄不喜他么?这倒不是。
张道长说他福泽深厚,说不定就只有他能破我的血光之灾。
顿时,宣元帝因这句话陷入纠结。
良久,他说:改日召他入宫罢。
当政以来,他一直顺从朝臣,突然叛逆一回,好刺激哦!司马妍:不用阿兄出面。
宣元帝:?司马妍微微一笑:我去找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