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蹦蹦跳跳跑来看, 画上的她神采飞扬, 鲜明灵动,却没有突兀的感觉,每一笔都恰到好处, 她与景色完美融合, 大师果然是大师,没有她画萧翊时太过突出人物, 顾此失彼的毛病。
司马妍惊叹中带着羡慕道:王常侍的丹青果然值万金, 我及不上王常侍万分之一。
若她能有这水平就好了,廷尉大人一定会惊艳的。
王珩手一顿,想起前两天, 司马链拿着她的画展开在他面前,问他画中人是谁的画面,司马链说司马妍这些天一直呆在屋里画画。
还说——……姑姑很喜欢他呢,竟然想要他当驸马。
饶是有心理准备, 听到这句话, 他的脸还是白了一瞬,他没有想到司马妍对萧翊的心思竟然会那么强烈, 想方设法与萧翊接触, 讨好他。
如果两年前, 他没有支持司马妍出游,就不会被萧翊救,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罢。
王珩看着司马妍,道:并非我的画值万金, 而是画中人值万金。
司马妍表情一僵。
说来士族大多说话夸张,喜欢互相吹捧,但他不这样……至少以前不这样。
哪怕不少接触,她依然觉得离他很遥远,不知道他喜欢什么,讨厌什么,无论说什么都站在中立的角度,从不表达个人感受,总觉得他缺少感情,所以突然说这种……似乎在夸她的话。
真让人难以置信。
仔细想想,回京第一次见他,就觉得他跟从前不一样了。
发生了什么?自然,真相她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出来,兀自奇怪了会,便抛在一边。
过了近一月,司马妍的伤好了些,能活动了,授课重启,萧翊依约到射堂。
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,到梅雨季,每天基本都是丝雨绵绵,雾霭重重。
没带伞,司马妍担心手上的画淋湿,只好拿内侍的外衫盖在上边快步走,幸好离射堂不远,到的时候画没湿,但一行人的衣衫都湿了。
进堂屋,司马妍让人煮茶,就去内室换下湿衣。
出来的时候,看到萧翊坐在桌前,茶香袅袅,热气蒸腾,他的脸模糊在雾气中。
水顺着屋檐流下,形成一道雨帘,不知道是不是下雨天的缘故,感觉室内格外安静。
司马妍拿出画,放在桌案上,在萧翊面前展开。
画里玄衣披甲的将军骑着黑色骏马,看向远方某处。
大漠孤烟,长河落日。
漫漫黄沙,将军的面庞有些模糊,但依旧能看到棱角分明的轮廓,风鼓起他的衣袍,衣襟猎猎,他的脸是历经风霜后沉淀的冷凝,他的眼里是苍茫天地……司马妍看向萧翊。
廷尉大人觉得如何?先前阿链指出她画得太清晰,她才发现毛病,她太着眼局部,失了整体。
将军不是建康城鲜衣怒马,意气风发的少年,他征战沙场,饱经风霜,这样的人,最夺目的不是他本身,而是置于苍茫天地中,寥落孤傲的气质。
萧翊的表情有些凝滞。
画上的人是他,虽然有些模糊,但还是能一眼认出。
她为什么要画他?他沉默片刻,问:公主这是何意?司马妍:感念廷尉大人近日的教导,便作了幅丹青赠予大人。
他看着画,仿佛失了言语。
司马妍解释:我幼时总见父皇凭栏凝望北方,父皇说那儿是先祖的居处,如今却被北狄人占了,他一直遗憾未能收复故土,那时我就想,若大晋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就好了,那日被匪寇围困,乍然见到廷尉大人……觉得廷尉大人神勇无匹,与幼时我对将军的想象极为贴合,便绘得此画。
说到这,放缓语气,一点心意,还望廷尉大人收下。
他只是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司马妍笑道:我就当廷尉大人收了。
她从小就想嫁给一个将军,对萧翊,应当算是一见钟情。
外面下着雨,没法授课,两人吃过茶,雨伞也拿来了,各自离开。
台城雾朦朦的,地面湿润,水洼遍地。
射堂在华林园,萧翊跟着内侍穿过一片片树丛竹篁。
他有些心不在焉,以致于没有发现有人在不远处,目光一直追随他。
直到出了小林,视野明畅,某个瞬间,他余光看到了什么。
心跳骤然停了一拍,他猛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层楼阁。
楼阁上站着一人,那人穿着灰色襦裙,未施粉黛,身上无一钗环,简朴的打扮,与绮丽楼阁格格不入,她的肤色是许久不见光的苍白,显得人不太精神,像是病了,但眼眸异常地亮。
两人目光交接片刻,萧翊淡淡地移开视线,好似看到的只是个陌生人。
那人却执着地盯着他。
秋云垂手立在后边,小心翼翼地看皇后娘娘。
她觉得皇后娘娘身上似乎焕发出了一种……生命力。
秋云本以为不可能再在皇后娘娘身上看到这种东西。
满门被害后,皇后娘娘就已经死掉了。
华林园的这个男人,跟尹襄长得一模一样,皇后娘娘盘问了随侍小皇子的宫婢,说的什么她不知道,不过看皇后娘娘的反应,他应当就是尹襄罢。
那么皇后娘娘满门被害,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,毕竟跟皇后娘娘这房有刻骨深仇的,只有他了。
皇后娘娘,想报仇么?不多时,萧翊就消失在视线,秋云看到皇后娘娘的嘴巴缓慢地,裂开。
皇后娘娘在笑么?秋云霎时觉得有股寒意钻入骨缝,明明是夏日,却如同掉进了数九寒湖,阴冷刺骨的湖水包裹全身。
那是一个很古怪的笑容,如同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得到了长生之法,沉寂而疯狂。
入夜,萧翊处理完公务,叫萧行禹进来。
部曲那边有什么动向?他的轮廓拢在烛光里,面容丝毫不见白日表现的恭谨,冷而沉。
萧翊人虽在建康,却时时关注兴湖部曲的情况,每日处理完公务,萧行禹都会例行给他做汇报。
萧行禹道:林铭已经跟萧伍招了,承认其与萧铭,萧钦等人暗中勾结,企图谋取家主之位,现已将他们几人及一众参与其中的部将门客收押大牢。
萧伍是萧翊同父异母的弟弟,因母亲只是个小妾,地位低下又生性懦弱,不讨父亲欢心,是以萧伍在家中地位极低,没少受欺负,直到萧翊归族,大家的注意力转移,才好过些许。
萧翊一个外室之子,刚回来受得欺辱比萧伍只多不少。
但他一边不动声色忍耐,一边在部曲历练,渐渐展露锋芒,得父亲看重,无人再敢欺负他,甚至不得不好言好语,于是萧伍成为了萧翊最忠实的崇拜者和支持者。
萧翊也需要一个盟友,顺势选择了萧伍,在萧翊的培养提拔下,萧伍成了他的左膀右臂。
收到朝廷征召后,萧翊将族中大部分事务交给萧伍,萧伍虽尽心尽力,但没有萧翊镇压,族中各个派系又开始明争暗斗。
早在几年前,家主病逝后,各支系便相互倾轧,一番血腥斗争之后,谁也没想到家主之位落到了萧翊这个外室之子手里。
那天萧翊拿着家主印信召集族中各房伯叔子侄,大家震惊地发现遍寻不到的印信,在萧翊手里。
其实萧翊早就拿到调遣部曲的印信,他多年一直给家主下毒,等家主一死,就取走印信,但没急着宣告,让各房各派斗了个你死我活,搞清楚各自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的势力,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。
他这样的出身自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,个个出来反对,群情激奋,奈何萧翊手握印信,只有他能调遣部曲,反对无效,只能忍着,之后兴湖部曲在萧翊的带领下,越来越壮大,萧翊的威望也愈盛,他们基本歇了当家主的心。
好在打仗了,本来萧氏嫡系想趁着北狄联合西凉率大军南下,萧翊接受朝廷指示,带兵援助林坤的时候,控制剩下的部曲,然而萧翊不光自己走,还把一众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嫡系带走了,在萧翊眼皮子底下,他们整不出幺蛾子,只好收拢心思,一致对外。
皇天不负有心人,萧翊竟在战后接受了朝廷的征召,远离部曲,在建康做廷尉。
这下,萧氏嫡系们的心思活络了,迅速在建康士族的支持下展开一系列内斗,但萧翊经营那么多年,即使远在建康,也难以扳倒,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。
萧翊手指轻叩案几,他该如何处置他们?屋子里很安静,偶尔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手指轻叩案几的声音突然一停,萧翊淡声道:杀了他们。
萧行禹一惊,忙道:郎主此举不妥,萧铭,萧钦乃二房嫡子,若是斩杀他们,必生动荡,郎主远离兴湖,鞭长莫及,怕是难以应对局面啊。
我意已决,不必再说。
烛光摇曳,萧翊的脸半明半暗,漠然冷峻。
萧行禹不敢再劝,低头应是。
过了会,萧翊道:过几日回兴湖。
回兴湖?回兴湖!萧行禹又是一惊。
郎主在建康做官做得好好的,怎么突然就要回去?不对。
他什么脑子,郎主自然是要回部曲的,建康的破官有什么好做的,他应该高兴才是。
只是……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?发生了什么事?萧行禹抬头看向萧翊,见他正盯着案几,似乎在想事,然而仔细一看,发现他那双眼……人的眼里出现这样的神采,通常可以解释为……发呆。
萧行禹吓到了。
郎主从来没有在谈事时恍神,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事?到此刻,萧行禹忽然有种直觉,这次回去,怕是不会再回来了。
漏壶响了一声,萧翊才回过神,叫萧行禹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