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翊展开一张宣纸, 研了墨, 写下几行字,等墨迹干了,折好放入信封, 用火漆封口。
信是写给宗绍的, 他要与宗绍结盟,想必宗绍一定乐意。
有了宗绍, 他的家主之位可以说无人能撼动。
当初萧翊响应朝廷征召, 一是为了降低朝廷的戒心,二是为了引出部曲中那些居心叵测的人,借机整顿, 是以从一开始,他就未想过在建康久留,只是没意料到会走得这般早。
他看向窗外,建康城笼罩在如墨般的夜色里, 他觉得, 建康城是一座奢华又安逸的牢笼。
所有人呆在这座牢笼里,不管生活得奢靡还是清贫, 本质都是麻木的, 他们遵循着古老而腐朽的规则生存于世。
曾经有人想打破它, 但失败了,那场抗争牺牲了很多人,牺牲得毫无意义。
白日司马妍的那番话缭绕在耳边,萧翊嗤笑一声, 无能之人的抗争只能带来毁灭,能征善战的将军不该为他所用。
她的想法真是可笑又天真。
可视线,却落在了案几前的卷轴上。
鬼使神差地,萧翊抽掉上面的丝带,将它展开。
建康城新开了家茶肆,做的是早茶生意,所以请的都是交州的厨子,虽然建康人没吃早茶的习惯,但味道着实好,就有这习惯了。
司马妍起了个大早,慕名去了。
奈何她还是去晚了。
天将亮,茶肆就人满为患,里面已经坐满,外面还排了长长的队。
司马妍瞧着里里外外乌压压的人,悲伤地叹了口气,带着绿绮排队。
公主殿下,巧啊。
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。
司马妍转头,看见两个熟人,谢广和采衣。
司马妍没忘记他莫名其妙扯她头发的事,扫了他一眼,转头没搭理。
采衣惊呆了,她只在飞花楼见过司马妍,以为司马妍是王珩的族妹,然而她竟然是公主!王郎竟然会带公主去飞花楼!他们什么关系?自然没人能解答她的疑惑,谢广都不知道。
这时一个伙计出来,对谢广毕恭毕敬道:郎君久等了,请进。
司马妍:……这么多人在外面等,他才刚来,怎么就请进了?凭什么?就凭他姓谢?吃饭还分高低贵贱,过分了罢。
司马妍本就受先帝的影响,不喜欢士族走到哪都是高高在上,一脸我就是特权的样子,再加上讨厌谢广,肯定不能让他如愿进去。
正要出言阻止,却听谢广道:多开间房,领这位女郎进去。
哦?司马妍挑了挑眉,他这话是什么意思?谢广对司马妍笑道:那天多有得罪,还请公主见谅,这是弥补。
司马妍冷淡道:不必了,我可消受不了谢郎这么大的面子,就老老实实地等罢。
老老实实四个字她咬得很重。
谢广不是蠢人,怎么听不出司马妍的言外之意,便道:那我也在外边等。
他还真就站在外面等。
这一等就轰动了,想想谢广也是冠绝建康城的人物,大多数人只闻其名,不见其人,结果谢广今天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,简直是等着人来围观。
你们看,那是谢广。
认出谢广的都激动地对同伴说。
他这一嗓子,震惊了周围一大圈人。
谢广?那就是谢广?我竟然看到了谢广!人们议论纷纷,并向谢广聚集,一开始只是茶肆这边的路人,后来酒肆商行的人都跑出来,人群汹涌而至,街道就堵塞了。
司马妍及时远离谢广,默默旁观,看到有小娘子往他身上砸果子,觉得他道歉的态度着实诚恳,决定不跟他计较以前那事了。
时下的小娘子们会通过掷果表达对郎君的倾慕,司马妍觉得以谢广的长相,再站下去,估计会被砸死。
好在谢广的侍卫挡在他前面,并制止小娘子们这种行为,谢广才逃离了被砸死的厄运。
接着,有人认出采衣后,议论渐渐针对采衣。
谢广身边的可是采衣?飞花楼拍卖采衣初夜那晚我在场,就是她没错。
那晚我也在,宗明锡出高价竞拍,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,可惜谢郎一来就把采衣拍走了。
哈哈哈,花钱都不行,宗明锡还有什么用?说到宗明锡,不免要提游猎那天发生的事,大家又嘲笑了宗明锡一顿。
别提他了,说起来,谢广马上就要娶妻了罢。
谢广早几年就与荥阳郑氏三房的二娘子订了亲,郑二不久前举行了及笄礼,算算日子,该迎进门了。
另一人道:好似郑氏那边对采衣颇有微词。
婚前男方那边通常都会洁身自好,以示对妻族的尊重,然而谢广一点都不收敛,每次露面必带采衣,确实过分。
不过大家并不关心郑氏,只关心采衣美人。
采衣怎么办?那就要看谢广的态度了。
等郑二娘子进门,有采衣受的,这么水灵的美人,就要遭磋磨,可怜啊。
谢广不久前已经给采衣赎身,若把她留在府里,可想而知郑氏会怎么对她。
司马妍看向采衣,采衣显然也听到了议论,脸孔骤白。
司马妍觉得采衣可能对谢广动了真情,因为她看着谢广的样子,是伤感而非惶恐。
谢广根本没注意到采衣的变化,毕竟他走到哪就被人议论到哪,根本不会听人们在议论什么。
排了不知道多久的队,伙计请司马妍进去,司马妍点了几样尝了尝,觉得味道确实好,让绿绮叫伙计过来,又点了几样,装进食盒带走。
一个时辰后,司马妍提着食盒去萧翊租住的院子找他。
今早是授课时间,但萧翊称身体不适告假在家休息,司马妍当然要去看望他。
司马妍紧张地敲门,有点担心萧翊觉得她唐突。
一个仆役开门,询问司马妍的身份和来意,就去通报,过了会出来迎司马妍进门。
院子相当冷清,一路走到主屋,就只见到一个洒扫的仆婢。
进屋后,看到萧翊坐在椅子上看文书。
我来看望廷尉大人,廷尉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,还难受么?萧翊:无大碍。
司马妍放下心,将食盒放在桌上,拿出菜碟摆好。
绿茵白兔饺、马蹄糕、娥姐粉果等卖相极好的美味糕点,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,司马妍将其中一碟推到萧翊那头。
京里新开了家茶肆,今早我去尝了,觉得味道极好,便带了些,廷尉大人试试看,很好吃的。
司马妍期待地看着萧翊,萧翊静默片刻,捻起一块,面无表情咬了一口。
如何?司马妍问。
他简单评价:不错。
司马妍再推了几碟。
你都尝尝。
萧翊没拒绝,又捻起一块,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,也很迅速,就像完成任务,很快就吃完了。
司马妍惊喜万分,萧翊没有反感她贸然拜访,给他带了糕点,也没拒绝,于是大着胆子问:糕点带过来凉了,口感就差了,若廷尉大人喜欢,改日我们一起去,如何?萧翊:明日我要出京查案,公主既然来了,便跟公主说一声,授课得停一段时间。
……意外来得太突然,司马妍懵了。
他怎么突然就要走,一点风声都没听到。
她问:多久?萧翊道:快则半月。
半个月不长,只是刚刚觉得萧翊态度软和了,给他带东西吃都不会拒绝,以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,心生希望,就得知他要走半个月……司马妍内心很绝望,这么久不见,那点好感肯定消散得差不多了,还得从头再来。
不过心里再怎么崩溃,司马妍都没有表现出来,她点了点头,乖巧道:廷尉大人放心,我一定好好练习,绝不偷懒。
他注视她,她笑着,神采飞扬,就如同向阳而生的花朵,耀眼而美丽,不知怎的,他突然烦躁起来。
翌日,司马妍早早出宫,等在朱雀门前。
淮河两畔依旧繁忙,舢板大船穿梭,朱雀桥稳稳伫立,联通两岸。
约莫过半个时辰,一对人马渐渐清晰,为首那人玄衣纁裳,骑着匹神清骨峻的骏马,阳光斜射,他的身影一半明,一半微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