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妍看到飞刺的瞬间想的是, 这飞刺往她身上哪个部位射, 她不会因此身亡罢?真有可能,谁敢质疑刺客扔飞刺的准头?她竟然因为见义勇为而死……怎么这么倒霉?司马妍欲哭无泪,她还不想死, 要是阿兄知道她出来一趟就死了, 不得哭晕过去?但这不是她能控制的。
司马妍开始回忆自己很有可能就此结束的短暂一生。
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,最后的画面是被王珩扑倒。
她的视线里一半是他俊秀的脸, 另一半是浩瀚天空。
天空有数不尽的银色光点在闪烁, 牛郎织女星遥遥相对。
司马妍觉得自己可能是撞到头了,她竟然看到繁星组成了鹊桥,牛郎织女星幻化成人形……是她和王珩的模样。
胡思乱想之际, 似乎有人托起她的脑袋。
他的脸埋到她的肩颈,她闻到一股檀香,淡淡的,令人安心, 还听到浅淡的, 悦耳的声音:还好你没事。
可是……司马妍紧张地问:你受伤了么?王珩:一点小伤。
司马妍一惊:哪里?王珩:背上,阿妍要看么?司马妍:……等阿右过来罢。
没一会, 阿右赶来, 紧张道:郎主……王珩:你先去处理林二郎的伤, 我没有大碍。
阿右看了一眼王珩的背,只是擦伤,道:是。
阿右走后,司马妍被王珩压着, 纠结了好久,忍不住问:你伤得重么?她快被压窒息了。
王珩:怎么?司马妍:……没怎么。
王珩轻笑一声:抱歉,需要你再忍一会。
司马妍:……没事。
阿右给林傅处理伤口的速度不慢,但也不快,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回来。
王珩撑着身子坐起来,阿右撕开衣服抹药。
司马妍担心地问:伤得重么?阿右犹豫片刻,如郎主所言,是小伤,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,于是沉重道:颇重。
司马妍霎时露出愧疚的表情。
王珩似笑非笑地看了阿右一眼,阿右眼观鼻,鼻观心。
处理伤口的时候,司马妍问:林郎那边情况怎么样?阿右:他的胸口被刺穿,出了很多血,属下只能给他抹止血药简单处理,剩下的交给医工。
司马妍心里咯噔一下:阿珩伤到哪了?阿右回答:暗器只是擦过,没有刺进郎主身体,不像林郎那么严重。
其实就是一个小口,出了点血,但到阿右嘴里就夸张了,不过暗器锋利,划了很深的口。
司马妍问:多久能好?阿右: 最少十天半个月。
司马妍点了点头。
阿右抓紧时机道:公主有空可以多陪陪郎主,心情好,会愈合得快些。
司马妍理所当然道:那是自然。
王珩愣了下,嘴角牵起。
不多时,伤处理好。
正要走,却听宗明姝喊:阿妍。
司马妍回过身:?宗明姝神色复杂:你……究竟是谁?被父亲关进柴房的那几天,宗明姝细想了下,觉得司马妍的谈吐气质并不像个姬妾。
司马妍:我?我就是我啊。
宗明姝默了默,真诚道:谢谢你。
司马妍甩了甩手:好好照顾你的阿郎罢,我跟……阿兄先回去了。
不是她不关心宗明姝,实在是挂心王珩的伤,草丛条件有限,得赶紧回院子让阿右细致处理,还要请医工过来。
宗明姝:好。
这一别,恐怕一辈子都见不着了罢,又道,……有缘再见。
虽然司马妍骗她,让她气了好几天,但司马妍也救了她,还让她明白林傅的心意,并且她第一次出府,也是司马妍帮忙,她非常感谢。
不过就算司马妍没帮她,她也想交司马妍这个朋友,司马妍人有趣,见多识广,待人坦诚,不弯弯绕绕,一句话恨不能有九九八十一个意思,极大治愈了她被含沙射影惯了,生出的敏感易碎琉璃心。
司马妍一愣:好啊。
她接近宗明姝是存了利用的心思,目的不纯,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,宗明姝似乎把她当好友了,知道她隐瞒身份,看这样子,似乎不介意,司马妍觉得很对不住她,以后若能再见面,就跟她好好道歉罢。
……不过她嫁的是萧翊,真有机会见到,十有八九会碰到萧翊,太尴尬,算了罢,这辈子没有缘分再见。
司马妍离开后,宗明姝走向林傅,他的僮仆已经找来一辆牛车和几个帮手,把林傅抬上去。
宗明姝抓着林傅的手,有很多话想说,但最后只剩一句:你要好好的。
林傅:我会的。
宗明姝:刚才我……林傅:我不怪你。
宗明姝:为什么要替我挡剑?林傅转过头,看着天空。
为什么?他也不知道,就是下意识的行为,或许可以解释成喜欢,他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,但在她身边,他觉得他可以勇敢。
他突然明白喜欢她什么,她一直勇敢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,他做不到。
林傅没有回答,反问:阿姝现在信我了么?他其实无法解释,就算喜欢,也没到明知道极有可能丢命,都要救她的地步,会在一瞬间做出决定,可能是心里一直牢牢记着,她是宗绍的女儿,如果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,宗绍饶不了他,他这辈子也就毁了。
宗明姝心想,他都能为她挡刀,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?欣喜下更愧疚了,不禁落泪道:我信你,再也不怀疑你了,刚才是我不好,我太冲动了,你……她想了半天,都没想出来该怎么弥补,干巴巴道,你打回我罢。
林傅无奈道:那样的境况下,我也不可能相信,不能怪你。
宗明姝看着他苍白的脸,知道不能再耽搁了,不舍道:不多说了,你快走罢。
又补了一句,你一定不能出事,不然我就抹脖子跟你一道去了。
林傅沉默了会道:阿姝,你不要那么冲动。
他分不清,劝阻她是因为喜欢她,所以不忍心,还是担忧她殉情,会导致宗绍报复林氏。
宗明姝:不想我跟你一道去了,就一定要活下去。
林傅知道她这人犟,不然就不会纠缠他那么多年,道:好。
很快,草丛里剩下宗明姝一个人,宗明姝擦掉眼泪,收拾好心情回去,走出草丛,看见地上躺了个人。
宗明姝吓了一跳,仔细一看,发现这人好像是……阿宛?她怎么在这?管她呢,这是裴二娘的人,理她做什么?绕过她走了几步,宗明姝烦躁地抓了抓脑袋,这种鬼地方,阿宛若遇到恶人,就惨了。
宗明姝快步返回,拼命摇阿宛,猛烈的摇晃下,阿宛很快就醒了,宗明姝拍拍屁股走人。
阿宛揉着脑袋,清醒过来,看到宗明姝的背影,崩溃了,刚刚发生了什么?她被人打晕,什么都不知道,回去怎么跟女郎交代?夜晚,东厢房,阿右跪在地上,等待惩罚。
他万万不该听到公主的命令,就冲上去帮宗明姝挡剑。
第一,说不定宗明姝死了,联姻就黄了,根本没必要去救宗明姝。
第二,他竟然不顾郎主安危,在打斗的时候冲出去,导致郎主受伤,幸而没有大碍,不然他万死不足以抵罪。
不晓得郎主怎么罚他,若是在建康,肯定要进刑堂,但他在外面。
王珩:回建康后,自己去领罚。
阿右打了个激灵。
听过来人讲,刑堂的人都阴险狠毒,专挑最痛的地方打,进去一次能要去半条命。
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么?王珩问。
阿右:没有。
那刺客突然出现,全身而退,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。
王珩沉思,他觉得冥冥之中,似乎有一条线,将此事与别的事串连起来,那条线的尽头是什么?乞巧节后,天气一直不太好,时而下点小雨,荆州城灰蒙蒙一片。
司马妍坐在廊道上看着天上的乌云,想起之前在宗府的日子,有种曲终人散的惆怅寂寥。
又想起林傅最后的英雄救美,觉得命运弄人,林傅把宗明姝放在心坎里,却要娶别人,若是她嫁给萧翊就皆大欢喜了。
她幽幽叹气:老天啊,你晓得你毁了三桩好姻缘么?哪三桩?司马妍突然听到曲径传来王珩的声音。
他的身影半掩在树丛间,细雨打在他身上,水汽氤氲,模糊了他的面容。
司马妍尴尬地笑了笑,转移话题:下雨了,你背上有伤,别站在那。
王珩没继续刚才的话题,走来唤她去承天寺。
他们来荆州城,王珩唯一外出会去的地方就是承天寺,司马妍有时会跟他一道,不过不是去瞻仰佛像,听人诵经,而是去吃斋饭。
承天寺是久负盛名的寺庙,香火鼎盛,这里面也有斋饭做得精致可口的缘故。
因为下雨,承天寺里的香客比往常要少,难得清幽。
小沙弥领他们见知客师父,王珩跟知客师父说话,司马妍望着窗外发呆。
到傍晚,他们在承天寺用饭,雨越下越大。
承天寺建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上,山道泥泞,看样子是没法回了,两人在寮房住下。
这场雨一反先前几场的绵绵之态,来势极大,竟下了一整夜,第二天司马妍起来,听到几个小沙弥在抱怨。
这雨下得实在太大,我那屋漏水,哪哪都湿,可难受死我,一宿都没睡。
我那也是。
我也是。
廊外,暴雨如注,灰蒙蒙一片,看样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。
有沙弥叹了声气:希望晚上能停。
另一个沙弥道:时候不早了,我们快去烧水劈柴罢。
一群人很快散去。
司马妍推开门,看到王珩站在门口,望着外面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感觉屋里霉气有些重,你的伤怎么样,有没有不舒服?司马妍问。
王珩:无碍。
一小沙弥见两人都出来了,道:两位这边请。
小沙弥带他们去斋堂,还没进去,外边起了骚动。
有人高喊:城里发大水了,百姓都聚在山下,住持唤大家下山安置百姓。
引路的小沙弥道了声失礼,就跑出去,整座寺庙乱哄哄的。
司马妍跑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,眺望山下,郊外状况尚好,但整座荆州城陷于汪洋之中。
在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,堤坝被冲垮,水直入城,城里的百姓没有山下的百姓幸运,上不了高处,只能抓着木桩,在水里挣扎,但水势太猛,很快就被淹没。
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嚎声,司马妍脸色越来越白,她在山上,躲过了,是凑巧么?她希望是,但理智告诉她,不是。
她不忍再看,转过身,却看见王珩,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。
永和四年,荆州遭遇洪灾,万余百姓死伤,衙署、百姓房屋、仓库以及监狱被淹,损失惨重,朝廷获悉后震怒,斥责宗绍疏于维护大坝,酿此大祸。
宗绍上书称,暴雨前他已命人加固大坝,然雨大势急,百年难遇,再坚固的堤坝都难以阻挡。
朝廷不关心雨是不是百年难遇,以及宗绍有没有命人加固大坝预防,总之,荆州城在他治下发大水,就是他的错,于是斥责宗绍推脱责任。
两方你来我往,最终以宗绍多名属官被削职罢官,让中央官员继任作结。
这是朝廷和荆州的博弈。
在民间,荆州豫州两地流言四起,称此灾看似天灾,实乃人祸。
流言称宗绍与萧翊杀孽过重,分镇两地才得以压制,然这两人联姻结盟,邪气也随之聚合,此气太过邪佞,神明示警,才降下天罚。
在有心人的推动下,流言快速蔓延,加上灾后粮食短缺,伤者得不到医治,死伤百姓逐日增加,恐慌也快速蔓延,宗绍在亥水之战中积累的民望大降。
流言传着传着,愈发玄乎,称上天看到宗绍和萧翊的邪气,即将压过朝廷正气,预感不妙,才会引发洪灾,镇压邪气。
说得通俗点,就是老天知道宗绍与萧翊想造反,所以发动洪水警告。
这可不得了,百姓最怕打仗,一听宗绍要造反,各个都视宗绍为不详之人,烧香拜佛的时候,都祈求朝廷能找个人顶替宗绍。
还要把他抓起来,不能让他祸乱苍生!宗绍在书房里听到亲兵转述的,某些愚昧百姓之愚昧言论,气得要吐血。
朝廷竟使这样的阴招!虽然宗绍被士族不喜,但很受百姓爱戴,这是他经营多年的成果,结果因为一次洪灾,几乎灰飞烟灭。
说起这场洪灾,宗绍在半个月前就收到有人要毁堤的消息,做了部署,但俗话说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哪怕一个小洞都能酿成大祸,也不只一个势力在打堤坝的主意,防不胜防,他即使知道也于事无补。
不过事已至此,宗绍认了,是他无能,让荆州城成了炼狱,但竟然认为他是罪魁祸首?气死他了!百姓都是猪么,这都信,说他邪气重,不祥,也不想想是谁带兵打退北狄大军,没有他宗绍,这些愚昧百姓能活得那么安稳?嗯,就是□□稳了,所以天天闲得没事跟道士混在一块,他一定要把那些妖言惑众的臭道士弄死!吩咐亲兵继续抓捕散播流言的臭道士,宗绍问:皇后那边可有消息?建康城,栖安宫。
佛堂前,一名素衣女子阖眼跪坐,手里滚着念珠。
屋子里只有几根蜡烛燃烧,光线昏暗。
太监李喜进来,跪在她身后,低声道:娘娘,一切已准备就绪。
杨皇后仍阖着眼,没有说话。
佛堂极静,只有念珠碰撞,和蜡烛啪嗒爆出火花的声音,不知过了多久,念珠的碰撞声一停,杨皇后缓缓道:告诉宗颐和杨阶,后日丑时带人进宫。
她的声音嘶哑,好似常年念经念坏了嗓子。
李喜应诺,躬身退下,余光看见杨皇后,打了个哆嗦,觉得瘆得慌。
杨皇后整张脸隐在黑暗里,只有身子被烛光照到,就像没有头。
吴夫人在华林园闲逛。
这几个月,吴夫人试尽了各种方法,都见不到儿子,皇上也很久没来她宫里,她的意志渐渐消沉,惆怅地想,再如花似玉的脸,都有看腻的一天,皇上后宫三千佳丽,她能得宠四五年,已经算是烧高香了,至于阿链,就当代替皇后怀的,不要再想了。
唯一的好消息是,总跟她对着干的郑修仪也失宠了——自张道长走后,郑修仪也步她后尘。
所以宠爱都是一阵阵的,不牢靠。
淡看云卷云舒,是后宫生存法则中最重要的一条。
吴夫人望着天空,不得志地叹气,已然看透世事。
如此悲凉的时候,她看到了后宫之战的赢家——杨皇后。
宠爱皆是虚幻,唯有权柄和孩子实在,所以哪怕杨皇后在宠爱上垫底,她也是赢家!唯一的赢家!吴夫人很久没看见杨皇后了,乍然见到,还揉了揉眼睛,确定自己没看错,发现杨皇后面色红润,状态好极了,进宫以来第一次见啊,从前杨皇后看起来就像个死人。
皇后娘娘金安。
吴夫人起身行礼。
杨皇后微微点头,问:你是不是常来此?吴夫人愣了下,不想沉默寡言的杨皇后还会跟她唠嗑:是。
杨皇后:你可有见过萧廷尉?皇后为何突然提起他?吴夫人:没有。
杨皇后似乎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,点了点头,离开。
吴夫人云里雾里,不知道杨皇后怎么突然问起萧廷尉,不过杨皇后一直就古怪,她便不再去想,又看了会华林园的美景,打道回府,路过沈美人那宫,顺道进去与她叙话。
沈美人是皇上的的新宠,吴夫人非常欣赏她的品性——不骄不躁,人淡如菊,这是吴夫人自觉需要学习的。
与她闲扯了一会,吴夫人道:你知道么,我今天竟然在华林园看见皇后娘娘……沈美人正在沏茶,闻言手一抖,险些把茶盏摔碎。
吴夫人:怎么了?沈美人:没什么,就是突然听姐姐说起皇后娘娘,有些惊奇,我从入宫到现在都没见过她呢。
吴夫人:皇后娘娘平日都在佛堂念经诵佛,好些年没出来了。
沈美人:原来是这样。
又说了会话,吴夫人回到自己宫里。
半夜,吴夫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吵醒。
怎么回事?吴夫人问。
宫婢说:好像是式乾殿那边出事了。
式乾殿?皇上的寝宫?吴夫人趿鞋匆匆跑出去,看到式乾殿那边灯火通明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奔至门口,打开一条缝,看到乌压压的羽林卫在奔跑。
深夜带剑进宫?吴夫人心中突然升起很不好的预感,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,先是皇后,再是沈美人,最后是羽林卫……难道……传说中的宫变,发生了?吴夫人捂住嘴,再度望向式乾殿。
皇上?您还好么?或者说,您还在么?时间回到洪灾那天。
承天寺。
司马妍神色复杂地看着王珩,想说什么,但不知道从何说起,最后选择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