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珩沉默了一会, 问:伯翁可还记得荆州城的洪灾?王族长:怎么?他突然提起这个, 不知怎的,王族长有种不祥之感。
暴雨那天,他安插进大营的人还没行动, 就被抓起来处死了, 肯定有人泄密,是谁?王珩:我将有人毁堤之事告知宗绍。
……王族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。
简直了, 难以置信!为什么?王族长阴沉着脸问。
王珩:阿妍不愿看到百姓死伤。
王族长一拍桌子:你有没有想过, 若宗绍真溯江攻打建康,死的人更多!王珩不置可否,大晋开国至今, 没几年不打仗,北伐,内乱,皆因主弱臣强, 无法集权, 各方势力一旦失衡,便生动乱, 是以族长的话, 极有可能成真。
如果没有阿妍, 他会冷眼旁观。
王珩:只是可能而已。
可能?你怎么知道只是可能?不主动出手,难道等着宗绍攻进来?你怎么变得如此天真愚蠢?不对,你懂,你是为了公主。
王珩没有反驳。
王族长深呼吸几次, 冷静了些,道:不说这个,说说公主,你提起这事的意思是,为了她,你能出卖家族?王珩没有说话,王族长当他默认了。
你竟敢威胁我!王珩看着王族长,虽然没有争辩,但丝毫不见妥协的意思。
你……你……王族长指着他,气得手指都哆嗦了。
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,怕自己冲动之下做出让他后悔的决定,心里不断说,要克制,克制!好一会,牙缝挤出一个字:滚。
王珩听话地滚了,从书房出来,就去刑堂。
他知道迟早要进去的,不如主动点。
王族长坐在书房,痛心疾首。
他不能理解,不能接受。
不提娶公主好处不大,麻烦还多,一个女人而已,竟然能影响王珩这么深,让他连家族利益都不顾,没娶都到了这种地步,娶了还得了!他绝不同意,王珩对家族太重要了,绝不能被外人影响。
这时有仆役慌慌张张进来。
王族长不爽道: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?自己去领罚!王氏的人,必须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无论是谁!慌里慌张的被外人看到了,多丢脸!王氏是有底蕴的家族!这一条,他反反复复不知道强调了多少遍,只有王珩做到了!所以他看重王珩。
仆役:族长,三郎去刑堂了,说他犯了大错,自愿受罚,现在正被人打板子!王族长猛地站起来。
你说什么?说完觉得不对,王珩犯了天大的错,这不是应该的么,他激动什么?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!于是他又坐下,淡定道:算他自觉,不用理他。
可是……仆役迟疑道,那是六十大板啊!王族长不淡定了:什么!这是要打死人啊。
谁让打六十大板的?真是乱来,存心要打死他侄孙么,活腻歪了?是谁?欠收拾!……郎主自己。
王族长:……王族长一阵牙疼,王珩知道六十大板什么概念么?那是会死人的啊!他对自己也忒狠了!王族长:六十大板是轻易能打的么,他不明白你们还不明白?怎么不跟他说清楚?仆役:刑堂管事说了,可郎主执意领罚,说这是他该受的,拦不住啊!王族长皱眉,怎么办,若是吩咐停手,他的威严何在?停肯定是不能停的,少也是不能少的,那不明摆着他认输了么,以后怎么压住他?可……也不能打死啊。
王族长在屋中踱步,几个来回,他停下道:你叫刑堂的人轻点打!仆役应是,匆匆离去。
王族长依然焦躁地在房中踱步,这轻是怎么个轻法,那些人晓得分寸么?六十大板可不是闹着玩的!走了几步,王族长叹了口气,让黄氏去看看他罢。
在院里绣花的黄氏听了大惊:他犯了什么错,要这么罚他?虽说王珩只是堂侄孙,说不上亲近,但也是黄氏从小看着长到大的,她一直挺喜欢和欣赏这个小辈,下意识维护他。
王族长:这你就别管了。
黄氏以为是王族长吩咐的,气得瞪他:你……你真的是……都不知说什么好。
族长不说必然是机密,她也不好再问,只能放下花绷子,匆匆去刑堂。
一直到戌时,王珩才醒过来,发现他正趴在自己屋中的床榻上,黄氏坐在一旁。
伯祖母。
他哑着嗓道。
你别说话。
黄氏倒了杯水喂他。
王珩抬头喝了点,继续趴着。
黄氏看他脸苍白如纸,心疼道:你伯翁真是够狠心的,犯了什么错,竟把人打成这样?王珩没接话。
黄氏也就是抱怨一句,见他似乎倦极,就说:你好好歇息罢,我明日再来看你。
出了院子,一道细小的声音响起。
伯母。
黄氏才看到院门边站着一人,正向她行礼。
你是?黄氏认了一会,实在不知她是谁。
妾身卢氏。
女人道。
黄氏又想了一会,才想起她是王珩母亲,她都快把这号人忘了。
黄氏点了点头:阿珩伤得重,你进去轻声些。
卢氏垂头应是,待黄氏走远,朝院子走了几步,太久没见,卢氏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王珩,有点尴尬又有点害怕。
明日再来罢,今日他肯定累了。
她为自己的冷血行为找好理由。
卢氏的出现勾起了黄氏的回忆。
卢氏出身一个小族,这样的家世,比之琅琊王氏差的是十万八千里,本来决计是不可能嫁进来的,然她生得异常美貌,饶是流连花丛,阅尽千帆的王珩之父王胤之,都被卢氏的相貌吸引,闹着要娶她。
王珩这支从祖辈起便平平庸庸,俱是攀花问柳,勾莺引燕之辈,既然借着家族荫蔽生活,在家族中就谈不上多有地位,对他的婚事也没有过多要求,于是卢氏一族出了一大笔嫁妆后,王氏勉为其难接纳卢氏。
卢氏到底出身小族,除相貌外别无所长,没多久王胤之便腻味了,继续出去寻花问柳,每日跟友人一起听清倌唱的小曲,尝美姬煮的新茶,好不快活。
卢氏能嫁到王氏本来就如同捡到了馅饼,就算王胤之整日不归家,她也不敢置喙,两人的关系说得好听是相敬如宾,说得难听是生疏。
因卢氏出身不好,在夫家还得不到重视,行事就愈发小心翼翼,就算后来王珩极得族长看重,出去交游,参加清谈会后又名声大噪,腰板也没因此挺直,行事作风改不过来,妯娌们的茶话会依然不参与,面对各房的夫人也是唯唯诺诺,故而存在感十分微弱。
也不知这样平庸的得不能再平庸的一房,是怎么养出王珩的。
厢房里,王珩尝试着动了动,然后就疼出了一层汗。
王珩:……阿左进来给他换药。
换药时,王珩面无表情地问了句:伤何时能好?阿左:约莫要三五个月才能消肿,至于淤青……怕是要过上半年到一年才能完全化掉。
王珩:……看来成亲那日是好不了了。
第二日,卢氏来看王珩。
卢氏坐在榻边,想要说话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她与王珩相处的时间不多。
王珩开蒙以后,卢氏就很少能与他说上话,到后来连面都难得一见。
沉默了好一会,卢氏问:你怎么……卢氏想问他怎么会受杖刑,但说到一半没敢说下去。
她其实是有些怕王珩的,在她眼里王珩与族长无异,都是位高权重的人,不能当儿子来看。
王珩知道她想问什么,直接说了:我顶撞了族长。
卢氏脸色骤变。
族长什么人,平日里说一不二,谁敢顶撞他,王珩怎么如此大胆?若是族长厌弃他,得有多少族人落井下石,看他们的笑话。
毕竟自从族长亲自教养王珩开始,夫君王胤之就愈发得意,性子也愈发张狂,在外闯了不少祸。
族长看在王珩的面上都绕过他,有次王胤之欠人赌债还不起,族长还卖了族里的铺子给他还。
因这事,很多族人对王胤之心怀不满,认为族长太过偏袒六房。
所以一旦王珩被族长厌弃,他们六房的日子就难过了。
好久没等到卢氏说话,王珩问:母亲还有什么事?卢氏犹豫了会,小心翼翼问:为什么顶撞族长?王珩:我想娶公主。
卢氏点了点头,什么都没说,仿似不敢追问劝阻,亦仿似不关心。
相对无言。
王珩:我有些倦了。
卢氏正愁怎么离开,他这么一说,忙道:你快休息罢,好好养伤,我……改日再来看你。
不用。
王珩道,母亲的心意我领了。
卢氏本就不大愿意来,这话正合她意。
嗯……不,你好好休养,我回去了。
王珩随意应了一声,之所以告诉卢氏自己顶撞了族长吓她,是因为他知道卢氏并不想跟他呆在一块,吓吓她就能把她那少得可怜的关心给吓没,不来看他都不会愧疚。
他对卢氏没什么感情,亦希望卢氏能把他当陌生人,不要那么别扭。
之后,王珩一直呆在屋里养伤。
养伤期间,族长一次都没来看他,也没遣人送补品,仿佛不知道他被施仗刑。
倒是王珩一直往族长那送东西,多年收集的孤本棋谱,字画古董什么的,族长一件没收。
后来还是有人通报王族长说,王珩伤势加重,竟高烧不退,整个人晕迷不醒,才终于来探视,可来了以后发现王珩清醒得很,就知道自己被骗了。
王族长气得一甩袖,转身离开。
临到门口,王珩开口:伯翁,我错了。
王族长愤愤,这会知道错了,别以为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想使苦肉计让他就范,没门!王族长拉开门要走,王珩又说:伯翁能听我说几句么?呵,说几句?有什么好说的,事做了,威胁也威胁了,还能说出朵花不成?心里这么想,脚却牢牢粘在地上。
王珩也未等王族长回话,自顾自说了。
我自小便没有选择。
这是开头,也是结论。
读四书习六艺,任太子舍人,交游,都是伯翁的安排,做了很多事,却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愿。
族长愣在原地,没想到王珩会这样说。
族里大概没人会是我这个样子,每个人都有想做的事,喜欢的东西,唯独我没有。
后来我想,如果当年伯翁没有选中我,或许我能比现在过得更自在,能找到自己想要的,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。
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再去想也改变不了,受了伯翁那么多教诲,需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,唯一的愿望,便是娶我属意之人。
说到这,王珩声音放缓。
伯翁能准许么?王族长久久未语。
王珩竟然是这样想的?觉得自己被安排了?确实有人不喜政治,出家或隐居了。
难道王珩想过那样的生活?没看出来啊。
王族长仔细回想,百思不得其解,他真没看出来,王珩虽然一直都是他命令什么便做什么,但他本来也没什么想做的事罢。
他真的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王珩身上,以致于王珩找寻不到生活的意义?说来王珩确实可怜,有个行事放荡的父亲,还有个对他几乎算是漠不关心的母亲,算是爹不亲,娘不爱。
都这样了,他还要干预他的婚事,是不是有点过分了?王族长叹了口气。
也不知道这番话是王珩的真实想法,还是为达目的装可怜。
其实他知道,王珩习惯谋定而后动,既然提出来,就有把握逼他同意,都敢为公主忤逆他,还有什么做不出来,所以不答应也没用。
况且王珩自己领罚了,就算惩治过了。
王族长道:随你罢。
王珩:多谢伯翁成全。
这番话,是骗王族长的。
按王族长给的路走,是因为每条路对他来说都差不多,无所谓安排。
王族长拉开门,迈开步子。
王珩又道:还有一事要与伯翁说,萧翊是尹笠之子。
王族长一惊:你说什么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