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死?他不过是想知道, 司马妍误以为他听说十一恋慕她, 吃醋把十一丢去剿匪,会是什么反应,怎么会自由发挥成他送十一去死?王珩脸白了:我不知晓十一是谁, 更无从得知他恋慕你, 以致于要送他去死,阿妍听信这些流言, 不信我么?司马妍顿时愧疚极了:我……我……想说她没有不信她, 但她的话确实是这个意思。
王珩盯着司马妍,半晌,自嘲地笑了笑:在你心里, 我就是这样赶尽杀绝的人?她伤到他了么?司马妍急着解释:不是,其实我一开始是不信的,但是人命关天,才向你求证。
王珩:你以为真相是什么?她以为?她以为流言中这几件事的关联太荒谬。
司马妍:我以为十一被选去剿匪是正常的调派, 其它都是乱传的。
所以哪怕听到旁人说他恋慕她, 她依然觉得不可能?她是真觉得不可能,还是在逃避?他之所以没有明确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, 就是怕她拒绝, 再也不接受他, 但是不表明,默默对她好,她或许真感觉不到,或许在逃避退缩——因为不喜欢他, 但又碍于自幼的情谊,不想表现出来伤害他。
他的解决办法是让她慢慢依赖他,继而喜欢他,再跟她吐露心思,但叔父将阿夏阿冬送来,他的努力功亏一篑。
她现在对他的警惕心那么高,只能使苦肉计和利用她的愧疚心,让她亲近他。
王珩:你不想他去剿匪?司马妍:我没有想不想,选择参军必然就是要上阵杀敌。
王珩:若是有生命危险呢?司马妍:刀剑无眼,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,我只能期望他能活下来。
王珩沉默下来。
你累了一上午,饿了罢,我今天带了奶汁鱼片,八宝野鸭,酿豆腐,芝麻卷还有红豆膳粥。
司马妍将食盒拆开,一盒盒摆在王珩面前,指着酿豆腐说,这是厨娘新学的菜式,你尝尝。
王珩从司马妍手里接过筷子。
这顿饭,司马妍话明显多了,说自己这些天看了什么戏,戏里讲了什么,还说她想学习插花,买了好多花,说她想养只鸟,问王珩喜欢哪种……王珩并未掩饰自己的情绪,一副恹恹的样子,司马妍更愧疚了。
下午,司马妍没去戏馆,在家插花。
窗台上,石榴花,莲花和铃兰被精心裁剪,放在碧绿鹅颈瓶中,花瓣盛着水珠,层层叠叠,娇艳欲滴,散发醉人清香。
王珩回来时,看到的画面是,大开的雕窗正中间,一只纤纤玉手正拨弄着一朵石榴花。
司马妍的脸凑在石榴花旁,微微歪头,细碎的头发落在耳畔,偶尔随着动作飘动,眼睛半垂,慵懒惬意的样子。
琼鼻精致挺翘,乌发雪肤,唇就如手下的石榴花一般鲜红娇艳,微微弯起,让人想……一亲芳泽。
王珩的眼神幽暗,可惜以他和她现在的关系,他什么都不能做。
司马妍感受到他的视线,抬头看到他,霎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。
窗台的花姹紫嫣红,争奇斗艳,但跟她比起来……王珩想起一个词。
——人比花娇。
她没有贴海棠花钿。
她以前总是在额间贴海棠花钿,但嫁给他后,就再也没有这样装扮过。
因为她不想,或者不需要讨他欢心?司马妍笑容微收。
王珩站在垂花门口,乌黑瞳孔似一汪深潭,表情不似平时那般柔和。
他似乎不大开心,因为午间的事?想到王珩当时难看的神色,司马妍心中愈发愧疚,他都表示不知道十一是谁,她却还要问他是不是故意派十一去送死,被人怀疑质问的感觉很糟糕罢,她不想伤害他的。
对不起。
她说。
王珩一愣,道:阿妍不用道歉,人命关天,自然要慎重,你没有错。
过来帮我看看。
司马妍又朝王珩咧开一个笑容,语气却有些小心翼翼,好么?王珩进屋,打量几眼花瓶:阿妍在插花?对。
司马妍道,我随便搭了一瓶,看起来会不会太密,不是说插画讲究疏密有致,高低错落……还有什么?你知道么?司马妍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。
阿妍觉得……王珩看着司马妍充满求知欲的杏眼,缓缓道,我什么都会?司马妍一愣,下意识喃喃:不会么?瞪大眼,你不会?王珩:阿妍觉得我该会?司马妍:……我以为你什么都会。
王珩:我并非你想的……那么全知全能。
司马妍笑道:我从小就觉得你特别厉害,下意识认为你什么都会,原来你也有不懂的,不过这样也好,我们终于有可以一起研究的东西了。
听她这么说,王珩的表情柔和下来:阿妍想我跟你一起研究?司马妍:你不愿意么?王珩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:当然愿意。
翌日,司马妍去大市买了本《瓶花清赏笺》,书里详尽地讲解了插花技巧。
白天,司马妍在院子里插花逗鸟,偶尔出门看戏。
晚上,司马妍给王珩展示自己的作品,让王珩品评。
王珩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,既然要研究,就要研究透彻,于是让阿右买了市面上能买到的,所有讲解插花技艺的书。
渐渐地,司马妍跟王珩说起花艺,就只有听的份。
从品瓶到品花,再到插贮滋养等方方面面,王珩了解得透彻。
某天,司马妍对王珩说:不过是个爱好而已,不用那么认真,你白天那么忙,晚上该好好歇息,我也不需要多专业的点评,随便说说就好,不用看那么多花艺书。
王珩:算不得认真,就是拿书来消遣,正巧也颇感兴趣。
司马妍:……这就是从小被族长严苛要求,和从小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区别么?她和他对认真这个词的认知差距有点大。
司马妍惆怅道:你平常不是要看兵书么?会不会太耽误时间了?王珩:那些兵书看过数遍,早已烂熟于心,平日里不过拿来打发时间而已。
司马妍:……之后的夜晚,两人在屋里,一人摆弄花,一人看书。
花窗印出两人身影,偶有交谈声传出。
屋外庭院,月光倾泻,树影婆娑,构成一副唯美温馨的画。
王珩以为他和司马妍之间不会再有波折,却在一天收到庾山那边的消息。
——十一殁。
十一死在了庾山,他的死并不惊天动地,他只是如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样,平凡地死在战场。
如果不是因为跟司马妍有过交情,他的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。
王珩没有瞒司马妍。
人是他派去的,司马妍本就疑他,若是从别处听到十一的死讯,说不定再也不会信他,从此形成心结,梗在他和她之间,永永远远。
庾山那边来消息说,十一殁了,追击匪寇时被乱剑砍死。
王珩告诉她的时候,司马妍正坐在窗前,摆弄瓶里的花。
话音刚落,司马妍先是震惊,然后露出疑色,最后脸色迅速难看起来,就像瞬间枯萎的鲜花。
她眼神空茫,整个人毫无生机。
王珩吓了一跳,问:阿妍 ,你怎么了?司马妍没说话,好似没听见。
令人心凉的沉默蔓延开,半晌,王珩艰难道:阿妍,你觉得我害了他,是么?虽然司马妍还没有回答他,但王珩已然知道答案,司马妍就是在怪他,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。
时间慢慢过去,院子里很安静,滴漏声清晰传来,滴答滴答,好似砸在他心间,要将他的心砸穿。
夜晚的风穿过雕窗刮进来,明明是夏季暖风,王珩却觉得自己像是立在凛冽寒风中,被冻成冰坨子,最终,他轻声道:我知道了。
这种时候她应该不想看到他,他也需要找个地方冷静。
王珩转身迈步,拉开门,跨出去。
木门难听的吱呀声划破寂静的夜,司马妍终于被响动惊回神。
她透过雕窗,看到王珩离去的身影。
等等——司马妍叫道,你去哪里?王珩顿了顿,没有停步。
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,司马妍猛地站起来,跑出去,从背后抱住王珩。
你去哪里?她在听到十一战死的瞬间,就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中,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。
他的声音好像从极远处传来,听不真切,直到开门声响起,才拉回神。
她当然不觉得他害了十一。
现在解释还来得及么?名士大多爱憎分明,说话做事全凭本心,很难妥协。
割席断义这个故事她记得特别深,仅仅因为一起看书的时候,达官显贵从门外经过,友人跑出去看热闹,管宁就要跟友人断交。
她当时听到这个故事,感慨了好久管宁当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。
所以王珩没有怪她不相信他,甚至质疑他,已经很迁就她了。
乞巧节的时候,她也说错过话,他也没怪她。
可事不过三,小事积累起来,也是难以忍受的。
这次肯定踩到他底线了,不然也不会被气走。
司马妍越想越害怕,抱得越紧。
她记得他以前说过,抱抱他,他就不怪她,那时她觉得,他可真好哄。
现在呢?那时说的话,现在还管用么?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,司马妍略略镇定。
然后她听见他无奈,压抑又受伤的声音。
阿妍,你既然怪我,觉得我害了他,为何现在又抱住我不放?你究竟在想什么?王珩总是在想,司马妍在想什么,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,其实最快的法子是直接问她,但他怕自己得到最不想要的答案,以致于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,所以什么都没说。
他最近总是忍不住去试探她,每次试探的结果,都让他很失望,却还能安慰自己。
但这一次,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,痛苦到想逃离她,以免受到更大的伤害。
他不想听到答案了,可是她却抱住他,他又舍不得甩开她。
该拿她怎么办?我……司马妍的声音也很痛苦,亦有困惑,好似被什么巨大的难题纠缠,我在想,为何跟我亲近的人,最后都会死?父皇,阿兄,还有十一……风将司马妍的声音吹得有些破碎,他们都死了,是不是我亲近的人……最后都会死,我是不祥之人么?王珩怎么也想不到司马妍会想到这上面去,他掰开司马妍的手,转身就看到司马妍脸上迷茫又痛苦的神色。
他想起司马妍听闻宣元帝薨逝那天,喝醉了酒,把他误认为阿青,说自己该死,觉得自己是罪孽。
王珩捧着司马妍的脸,凝视她,认真道:阿妍,你不要这么想,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命数,与你无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