寿宴在除夕前两天,上班上学的都放上假,街道人流车流大增,簇拥得冬日也不再像早前那么凛冽。
孟得安他在亡妻生命尽头没有遵守丈夫的本分,更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。
尽管他与封如玉的事,林音撒手人寰那天也不知晓,一切看似平静和谐。
然而林图还是无法原谅孟得安,年节的电话、红包概不接,更别提让他来寿宴。
然而孟得安还是来了。
探头探脑的。
被孟朝茉先一步在门口挡了出去。
父女俩在孟得安车旁说话。
孟得安封了个鼓囊囊的红包塞给她。
悄声悄气,给你外公的。
孟朝茉手往后一背,没接,爸,你不该来,要想让我外公开心过个寿,这红包就别给,何况,外公也不差这点儿。
孟赴约竟也在车里,按下车窗劝:姐,爸的一份心意,你别和你外公说是爸给的就行了,爸一直惦记着今天呢。
抛开孟得安父亲的身份不论,孟朝茉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丈夫。
虽说关于林音的记忆只有零星半点,连母亲轮廓也描绘不清,但道德标准使然,她打心眼儿里唾弃孟得安的出轨行为,遑论是在林音病重的阶段。
听完孟赴约的话,她不禁反讥:我为什么要接下这个红包,再在外公那边替他瞒着?就是为了抵消他那点长年的愧疚吗?让他忘记那件事,下半辈子心安理得好过一点?不可能。
孟赴约疑惑蹙眉,姐,你今天怎么回事儿?我也是好心。
并非今天反常,实在是他们父子俩蹦跶来外公的寿宴,踩着她的底线了,还提这种在她雷区蹦迪的要求。
早年挺安分的,今年不知怎么着,一个二个都来触她的霉头。
孟朝茉不予理会,你的身份在这件事上没有话语权。
这话一出,足以令在场父子俩尴尬无言。
还是孟赴约握空拳,干咳一声,不收不收,姐你知道爸有这份心意就行啦。
进去吧,别生气。
爸咱们先回去吧。
说话时脑袋微微探出,无意朝停车区域扫去一眼,才坐回座位。
照理,孟朝茉往常不会分神注意孟赴约的小动作,但打从心底埋下疑刺起,他所有言行在她眼里悉数放大数倍。
于是冷不丁来一句:商俞没来。
孟赴约一怔。
随即愣愣找回自己的声音:怎么突然说这个…你不是在找他的车?我说了,别再妄想从他那儿得到点什么,如果你不听,那我和他两头都抓是不可能的。
孟朝茉总算弄清孟赴约为什么会行为反常跟着来。
把孟赴约惊得没言语,倒是孟得安满脸疑窦,怎么了这是?怎么还扯到商俞?孟朝茉一时无言,辨不清孟得安是虚伪还是别的。
照孟赴约所言,当初去远商实习的事,是在冬至家宴上告知过孟得安的,他不该是这副不知所云的模样。
除非,孟得安压根不知情。
正是这刹那,孟朝茉在孟赴约脸上捕捉到逝过的局促。
她直截了当问:你不知道我弟在远商实习过吗?孟得安瞠目竖眉,一个爆栗敲在孟赴约头顶。
没骨头的!老子怎么教你的!跑去远商实习?你姐离了婚你还能朝商俞开的了这个口?孟赴约捂头闪避,边提醒:爸,别杵这儿,待会儿老姐外公看到你该气出个好歹来。
这话孟得安听进耳,倒是停下动作,他还没想把老爷子气出个三长两短。
来这处也归结于靠封如玉拿到了药厂的投资,脑袋一热,听信孟赴约的,奔这儿来了。
于是撂下句:回去再收拾你!便开车离去。
孟朝茉总算轻松。
一回头,见钟如鱼在不远处绿植旁站着。
不,坐着,坐轮椅。
清浅的笑。
钟如鱼迎上她微微错愕的眸光,挂上明晃晃的怨念,姐姐外公做寿,也不叫我,我还得从启峰那听说,太拿我当外人了。
孟朝茉心说你可不就是外人,但还是笑应:忙糊涂了。
说着领他入内。
钟如鱼仰头散发自己的好奇,刚刚和姐姐说话的人是谁?孟朝茉目光在座位席逡巡,我爸和我弟。
他们为什么不进来?钟如鱼又问。
他的好奇仿佛是天性使然,稚气尚存不会惹人厌烦。
孟朝茉替钟如鱼找到合适的靠窗位,接过灰衣助手的工作,把他连人带轮椅推向那边,同时耐心尚佳回答他:他们来了会惹外公不高兴,所以我没让他们进来。
钟如鱼点点头。
姐姐…你不喜欢你那个弟弟吗?不喜欢吗…孟朝茉审视自己,她确实没法重拾之前待孟赴约的心态。
眼下没对钟如鱼袒露心声。
细心辨别出对方语气里的丝丝低落,转而问:怎么突然问这个?我大姐她不喜欢我,很长时间没和我说话了。
钟如鱼语气委顿。
孟朝茉与钟语声只有一面之缘,况且是人家姐弟俩的家事她不好置喙,没去细细琢磨钟如鱼的郁郁之色,稍安慰他几句就去迎接别的客人了。
开席前唯一的轰动,是闻隐携礼物来给高中老师贺寿。
他气概不凡,模样更是卓尔不群,一到场就引人频频侧目。
听人说这位就是箜市走出去的创业家闻隐,赖秀秀双眼发直,尤其是听到林图亲切喊他幺儿,更是一副看金龟婿的眼神。
一边暗啐她女儿林小茹没时运,偏偏今天就去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校友聚会。
爸,别光站着和你学生叙旧哪,坐着,来,闻先生坐这儿吧,我女儿待会儿过来,你们这辈人有共同话题。
赖秀秀热络不已,也想喊他幺儿,但忌惮对方的气场,不敢过度自来熟。
实则闻隐分明比她女儿大了个辈分,被她硬生生降成同辈。
不料,闻隐谢过她的好意,说:我先去和朝茉打招呼。
随后向林图和赖秀秀点头欠身离开。
林图在后边看得一脸欣慰,赖秀秀双眼烧出火,朝林图质问:爸,他俩怎么认识的?林图不知道孟朝茉和闻隐先前有渊源,只以为是自己从中撮合才熟识,于是顾左右而言他:我怎么知道,俩人都是做生意的,说不定就认识了。
哎呦!老王,你来啦。
随即遁走和老王寒暄。
闻隐能抽空来,在孟朝茉的意料外。
两人碰杯,娴熟到仿佛认识很长时间。
尽管先前不乏入座邀请,闻隐还是问她:我坐哪儿合适?一共十五桌,分好友和亲戚。
她目光要落在朋友席,被使眼色招手的赖秀秀先吸引注意力,于是说:咳…坐我外公那桌吧,我舅妈很想认识你。
闻隐眉尾轻抬。
心说她还真一点不藏私。
真正说出口的是:你旁边也有空位。
意指刚刚她起身的位置,旁边是空的。
孟朝茉一家是和另一家亲戚拼成一桌的,还余下个空位。
闻隐不属于亲戚类,不该坐这,怪就怪自己刚才先提让他坐林图那桌,现在反口说不也没理由。
况且她意识到对方不情愿去舅妈那,那你坐我旁边。
然而算起来,闻隐半个钟头也没坐到。
席间接个电话便得回公司。
邓竹来的时候,宴席已经接近尾声。
孟朝茉在门口送客,见到邓竹,诧异一闪而过,又看只有他一人,于是重归四平八稳的心态。
邓竹把紫砂壶和画交到她手里,说了几句场面话,便离开。
完成任务般钻回车里。
后座传来询问:她怎么说?邓竹如实回复:让我向你代转谢意。
商俞近两天来高强度工作积累的疲倦一扫而空,但柔削的脸还是没什么血色,以至于唇角惬意的笑,稍显阴恻。
接着沉默,在等下文。
还有,让以后别再送她家人礼物了。
邓竹抬眼看后视镜,犹豫接下的该不该转述。
商俞唇畔的笑凝滞。
邓竹沉凝片刻,豁了出去。
孟朝茉看眼他提的袋子,竟能开得起玩笑。
——结婚一年半,家庭聚餐,他吩咐你给我家人送的礼物都能堆满一房间了。
怎么离婚了还让你来送,既然他还在车里等你,我就代外公收下好让你完成工作,替我谢谢他,以后别再送了,否则于我于他都不便于过上新生活。
没带喘气停顿,邓竹原原本本一字不落交待。
老板!邓竹解开安全带,奔到后座商俞身边。
商俞捂住胃部,如同被抡了重拳,整个身子往下弓,墨眉凝蹙,脸色刷白,另只手撑在前椅靠背上,铺天盖地的痛感钻进骨头缝里,泛出阵阵冷意。
这段时间饮食不规律,饮酒过多,胃病犯了。
中央扶手箱里有他的胃药。
邓竹倒出两粒,拧开瓶水,助理多年一下就觉得水温太冰,转念欲塞自己大衣里暖暖,但商俞的状况显然不允许,现在倒进改装后的车载加温杯里也来不及。
于是放轻声音:水有点凉。
话没说完,商俞捻药入嘴,生咽进了胃里。
邓竹手心已经空了。
对方药苦也毫无反应。
照以前来说,商俞有时嫌药苦难吃,宁愿忍着胃痛,硬捱过去,这次大概是痛得太过厉害。
邓竹把座椅调低放平,让商俞好躺着。
遮阳帘升起,车内环境暗下来。
隔断玻璃也调成非透明。
做完才询问道:去医院吗?商俞唇角轻抿摇头。
那么就是照常回南舟临江君园,他去前面开车。
商俞却抓了他衣服,执拗问:她怎么知道我在车里?这个邓竹没提过,也纳闷,大概是孟小姐比较了解你。
商俞眼底熄灭,划过丝脆弱,新生活…他回想起那个类似安排她相亲的电话,她有男朋友了吗?邓竹摇头,怕商俞误解自己的意思,随即补充:当时孟小姐身边没别人,具体情况也不清楚,但一小时内可以查清。
商俞松开他衣服,脸转向另侧,算了,她相亲,多半是有。
说着说着哽咽。
窗外箜市的街景飞逝。
隔断玻璃抵挡了微弱的哭音。
他擦干泪,摁下手边通话键,让邓竹掉头开回去。
当车停在十五号餐厅门口,商俞随之下车朝里去。
邓竹在后面无奈叹息,捞起羽绒服跟上。
零下五度,西服单薄,好歹穿个外套吧。
他认命加快步伐,把钥匙交给门童泊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