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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

2025-03-22 06:38:44

商俞拨过去的电话响过很漫长的一段时间,最后被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男音接听。

他在车内盯着刺目的白日光蹙眉,耳边传来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,与他内心的纷杂同处一个频率。

商俞?闻隐纳闷看了眼来电备注。

她电话怎么在你那。

乍然开腔,低沉的凛风过境。

这下轮到闻隐沉默,像是一言难尽,只道:我们在清荷镇小池村,你要是想见她直接过来吧,这边都挺忙的。

说完挂断了电话。

清荷镇的路并不好走,积水横贯建筑之间的空隙,好在周六雨停,积水有稍许消退,加上邓竹提前探听好路况,开的是越野车,除了速度慢点,商俞还是稳妥抵达小池村。

小池村状况明显糟糕,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将其摧毁了大半,目及之地多是断壁残垣,商俞找到孟朝茉的身影时,她身上穿的衣服已脏得不成样,正把一个半大的小孩抱上救援车,有瞬间想往上颠抱,是前边在车旁负责接应的闻隐伸手托住、而后接过。

随即关好车门,拍了拍驾驶座车窗,示意可以出发。

待车启动走出有段距离,两人回头才发现在一处废墟旁立着的商俞。

孟朝茉与他隔着满目狼藉衰败相望,两人都是波澜不惊的一眼。

她没闲暇去深究他的情绪,快步去到他面前,你怎么来了?然而没等他回答,便因学校方向有人喊她去帮忙而跑开,商俞目视她远去,刚刚她臂弯抱有小孩时,一步步沉稳有力,现下才恍悟她的纤瘦,但并不妨碍她背影如风,赶上前面的闻隐。

即使她不被叫走,也等不到商俞真实的回答。

在这种情况下,他那句你怎么没来澜轩总归没法问出口。

前面是所小学,大半的教学楼被摧毁。

看到这,他大抵明白孟朝茉和闻隐在泥石流过境的小池村做些什么。

两人奔赴同个目的地,似乎身披同束光芒。

瞬间是亮白到无法直视的刺眼。

好像和孟朝茉做这种事的不会是他,他也从未想过要到灾害现场出力,甚至未闪过一丝半点的念头。

四周莫名袭来一股力道裹挟着他的四肢,顿时有种无力感。

身侧的邓竹察觉他的落寞,适时道:箜市这次受灾,远商包括你个人也都捐款驰援了,数目是他们俩的十倍不止,并非人亲自到才行。

然而商俞像是没听进去,视线仍留在孟朝茉与闻隐走过的那条路,忽而问:你觉得他们般配么?邓竹一时凝语。

答非所问:商先生怎么问这个。

商俞像是听到了答案冷淡轻撇唇角,拾步沿着泥浆淌地的道路,踩上那种工地上运来的木板临时铺成的路,朝孟朝茉消失的方向走去。

邓竹在后面跟上。

毋庸置疑,他刚才下意识的反应是般配,郎才女貌如何不般配。

就拿商俞和孟朝茉来说,在他眼底也是般配的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另一边的孟朝茉正在组织被困在学校附近的学生撤离,好在这天是周六,学校也就十来个小孩在小操场玩闹,泥石流来时,有个六年级的学生领着大家往山坡高处跑,因此躲过一劫。

孟朝茉原本是听闻小池村遭遇泥石流,电话里联系不上孟得安,于是匆忙驱车赶来查看他是否无恙。

彼时孟得安正和村长一众人在安置点奔波。

孟朝茉便留在小池村帮忙。

至于闻隐,本是因祖宅在洪水中受损而回箜市,途中遇到车在水里熄火、发动机受损的孟朝茉,主动提出送她前往小池村,也因缺人手而留下来出一份力了。

找到失联的小孩,众人先是铺板,板不够了便是竹子,再排成人梯似的队伍接力,一个个将孩子从坡地接应下来安全的地带,再送去下面车辆等候的出发点,由救援车把人送去安置点。

萝卜头似的小孩哭得惨烈。

嘴里直喊妈妈。

在场的人纷纷安慰妈妈待会儿就来了,然而现实是他妈妈在失联名单里,至今未有消息,最坏的猜测是不幸罹难。

商俞立身的地方是处空旷且相对平坦的地儿,被接应下来的小孩相继码萝卜似的码在他这边。

萝卜头四处张望搜寻他妈妈的身影,最后像是在废墟里辨别出了家的方向,要往家那边跑。

一不留神摔趴在地。

就在商俞脚边。

然而商俞也只是轻淡垂眸瞥了眼,尽管近在咫尺,但他什么也没做,哪怕施手将其拉起的动作迹象也全然没有。

邓竹条件反射弯腰满心怜惜将半点大的小孩扶起时、帮其擦泪温声安慰时,某一瞬忽然明白,商俞所问的那句你觉得他们般配么是缘何而起。

大概是孟朝茉与闻隐的怜悯心。

让商俞生此疑问。

邓竹帮小孩擦泪的动作不由缓慢,他甚至想,单从性格方面来看,孟朝茉与闻隐确实更般配些。

商俞自小缺失怜悯以及共情能力,他会捐款会大规模做慈善事业,全然是来自于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,是一种机械且不掺杂他个人情感的做法。

但当一个全然陌生的人、甚至小孩摔倒在他脚边,他也未必会施手去扶,就如刚才。

邓竹感慨,有意点燃商俞的怜弱心理,维持蹲下的动作抬头问:商先生,家旺手伤着了。

在刚才安慰他的对话中,邓竹弄清小孩名叫家旺。

半指宽的血迹蜿蜒在小手臂上,现下已然凝固。

有更高年级的小孩不怕生回应:刚刚跑去山坡上的时候他摔跤了,他才读一年级,也不知道是摔跤疼哭的还是吓哭的。

他应该是想妈妈想哭的。

有别的小孩猜测。

邓竹没等到商俞的回应,便问当时发生了什么,于是又叽叽喳喳响起小孩们的嗓音,稚嫩地诉说当时的险状。

回吧。

商俞说。

邓竹不明白他跟上来却又要走的心态,拍了拍家旺的脑袋,临走回望一眼孟朝茉的方向,她与闻隐一行人已将困在山坡上的小朋友接应下来,正往这边来,而正是这时候商俞提出回去的。

商俞走在前面,心里频闪悔意。

他不该来,倘若不来,也就不会在见到孟朝茉与闻隐的背影时,不可避免地产生他们俩登对的念头。

他离去的步履飞快。

却还是在临上车时被一道温柔清和的嗓音绊住,商俞,你正好要走吗?回身见到只有孟朝茉独自一人的身影,他竟然松下口气,什么时候她与闻隐站在一起也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压迫感。

他点头当回应。

孟朝茉听后继而抱着家旺来到他面前,你能顺路把家旺带去安置点吗?安置点设在清荷镇的体育馆。

商俞垂睫看她怀里的家旺,已经不再聒噪地哭,似乎很怕他,一直把脸埋在孟朝茉怀里。

孟朝茉显然以为他的沉默意味拒绝,忙解释:这趟救援车坐不下了。

如果你回南舟的话,是顺路的,到了体育馆会有接应的人,不会耗费很多时间。

还有,今天失约没去澜轩,我很抱歉,下次…她后知后觉商俞来这处找她的目的。

商俞听闻她的长篇解释骤然蹙眉,打断:我送他去安置点。

为让他答应帮忙而讨好般的解释,仿佛在她的印象里他生来冷漠、断定不会答应。

当然,他并不想承认他有种被戳中的气急败坏。

闷声接过她怀里的家旺便上了越野车。

也没问她接下来的安排,总归有闻隐不是?路况不好,一路行进得艰难。

商俞看不下去家旺晃来晃去的小身板,给他系上了安全带,大概是他动作凌厉果断、面色寡淡冷感,家旺嘴一扁又想哭。

别吵。

商俞先制止他的哭音。

家旺硬生生吓得不敢哭。

垂头用食指和去抠手臂上结痂的血迹。

没再发出半点声响。

啊。

忽地小小叫了一下。

因为旁边的商俞刷一下扯过他的小手臂,拿湿巾替他擦血迹,动作看起来很可怕,但是手臂凉凉的并不疼,家旺也就把下半声低叫咽回肚子里。

手臂失去钳制,家旺又下意识去抠手肘,但碰到的是柔软的布料,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块手帕包住,上边还绑了个死结。

家旺也就放弃抠手。

维持垂着小脑袋的动作。

到了后,商俞抱他下车,他也不像原先那样抗拒,软绵绵趴在他肩头。

确实如孟朝茉所言,体育馆有接应的人,对方听闻家旺是小池村的小孩,伸手要接过带去二楼。

但家旺哼唧了几声。

搂着商俞的肩膀不肯松手。

商俞:你带路吧。

体育馆二楼的篮球场是小池村的安置点,其中有家旺眼熟的人,他抬头,一双黑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,没找到想找的人渐渐熄灭光亮。

商俞放下家旺。

对方仍攀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。

松手。

商俞语气算不上温柔。

家旺应声轻轻松开,眼底怯怯的。

商俞未起波澜,还是朝邓竹说:去给他拿点吃的。

安置点会分配相对简便的食物和水,邓竹拿到泡面和矿泉水,又去车上把两袋茶糕给拎上了二楼,这还是今天在澜轩商俞冷面离座后,经理追出来硬塞他手里的,说了一堆服务不周的话,企图让他在商俞面前挽回稍许。

商俞在安置点待到了晚上,吃完东西的家旺睡熟在他腿边。

途中来了两波人,先是坐救援车来的其他小孩,晚上才是孟朝茉和闻隐那批在现场帮忙的人。

与他们一同的还有获救的民众。

家旺像是有感应似的。

枕在他腿上的脑袋晃动一下,醒了过来。

奔起朝一个女人跑去,扑在她怀里,软软喊妈妈。

孟朝茉一身泥泞不堪,唇角勾起轻轻的弧度。

从商俞这个角度看去,昏暗的篮球场入口,她身旁的闻隐也面含惬意的笑,辨不清是看到家旺扑进他妈妈怀里而笑,还是因孟朝茉的笑而笑,总之在那刻,再多的人都仿佛是局外人。

邓竹见到家旺妈妈平安归来,满心欣慰,等在众人劫后重逢的场景里抽身,才反应过来观众席已不见商俞坐着的身影,也不知离开多久了。

孟朝茉此时也问:商俞呢?本以为他将人送到便离开,但邓竹居然还在,也就意味着商俞并未离去。

邓竹正纳闷,刚刚还在的,就在那坐着。

他指向篮球架后面的位置,那空空如也。

此时,隔壁的器材室传来一段钢琴音。

在经历灾难的人听来犹如熠熠闪耀的银河在眼前徜徉,音符清越跳动,载动了大部分湮灭在灰烬中的希望,仿佛在这段钢琴曲里,可以暂抛泥石流那段灰暗的记忆。

有小孩反应过来:是学校那架钢琴!没有被泥石流弄坏,被搬到这里来了!是音乐老师在弹吗?好好听啊。

肯定不是呀,音乐老师周末都回家了,她家又不在清荷镇。

孟朝茉听出来这首《Tassel》里的失落。

音符下厚重哀缓的心境。

和闻隐对望一眼,显然对方也明晰地辨别出来了。

他朝琴音流淌来的方向挑了下眉,意思让她放心去。

有小孩也要跟去一探究竟,被闻隐蹲身横臂拦下说:我们就在这听,别去打扰弹琴的人哦。

孟朝茉推开器材室的门,由内而外钻出的烟味呛得她直拧眉,挥开往鼻尖扑的烟味,分目光望向琴音来源处,只能看见窗边朦朦月光下隐隐绰绰的人影,以及反放在钢琴上的燃到一半烟,一点星亮尤为醒目。

她抬手摁灯的开关。

两下,并无反应,灯是坏的。

与此同时,随着她的动静,黑暗里琴音戛然而止。

孟朝茉?商俞叫的是全名。

是我,她答,灯坏了吗?嗯,坏的。

你怎么了?她问。

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是她失约没去澜轩的事,毕竟他能找到这来,就意味着心情还没到琴音深处沉沉缓缓的地步。

难不成是因为目睹箜市乃至小池村遭遇的天灾,而心生悲悯?以她对商俞的了解,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。

商俞把烟摁熄。

仰头辨清靠近的孟朝茉的身形。

伸手去触她的手心。

孟朝茉只感到盈满手的冰凉,紧接像是什么抵靠在了她的身上,应该是商俞的额头,随后胸口下传来他鼻音闷钝的低喃:我们也很般配,是吧?以及透过衣料渗透肌肤的丝丝凉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