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开地牢的门, 顺着狭长的通道走进去,郁矢看到坐在床上,背靠着墙壁出神的苏雾许。
她愣愣地看着墙壁上镶嵌的灯盏, 苍白/精致的眉眼在明灭的光线下显出琉璃似的脆弱感。
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。
郁矢顿住脚步, 忽然不敢靠近苏雾许。
关她进地牢, 是他一时失去理智,想让她妥协。
可是他忘了, 他的师尊,本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。
郁矢停顿之时, 苏雾许听见脚步声,偏头朝他看过来。
两人的视线在寂静昏暗的地牢中相撞。
苏雾许漆黑的眸子氤氲了烛火的暖色,就那么平静地,无波无澜地看着郁矢。
那样平静而毫无攻击性的目光,却好像有人拿着钝刀, 一下又一下地从郁矢心上划过。
哪怕他苦苦哀求,哪怕他将她关进地牢,苏雾许也依旧心如止水, 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容。
她的心像一块石头, 石头里是不可能开出花来的, 自始至终,动心的,患得患失的,痛苦的......只有他一个人。
可即便如此, 在他不顾一切随着苏雾许再次跳入重雪崖时, 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他甘愿当扑火的飞蛾。
郁矢垂眸敛去眼底的痛苦之色, 平静地走到牢房前, 用钥匙打开牢门。
苏雾许安静地看着郁矢的动作, 有些诧异。
从郁矢离开到现在,不到半刻钟,他竟又回来了。
郁矢已经打开门,大步朝苏雾许走过来,而后便俯身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来。
两人产生肢体接触的一刹那,苏雾许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胸腔中蔓延出来的,无穷无尽的悲伤感。
那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荒凉的旷野,四野俱暗,星月皆无。
郁矢神色冷淡,平静地抱着苏雾许大步朝外走。
苏雾许微微仰起头来看他。
心中的悲伤之感仍在蔓延,这不是她的情绪,而是来自于另一个人,郁矢。
许是因为她把心焰给了他的缘故,如今她的身体较之醒来时好了许多,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。
可他为何如此难过?修为全失的人是她,任他为所欲为,被他关进地牢的人也是她。
苏雾许愣神间,郁矢已经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庭院,走上一条缀满繁花的长廊。
长廊两侧绣了金莲纹样的纱幔随风轻扬,露出清澈见底的湖泊,湖中金莲灼灼。
这座宅邸的建筑布局苏雾许很熟悉,是她画的设计图,每一处都分毫不差。
一路走来,假山流水,繁花穿庭,一切都是她喜欢的。
苏雾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,她忍不住开口:你为何如此难过?郁矢顿住脚步,垂眸凝视苏雾许良久,而后语气平静地反驳:我不曾难过。
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有些难为情,郁矢说话时,苏雾许感应到了慌乱的情绪。
她点了下头,体贴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,也不曾和郁矢说自己能感应到他的心绪。
郁矢抱着苏雾许回到卧房,将她放在床上,照旧在她身后放了一个柔软的枕头让她靠着。
他做这一切时一直非常沉默,赌气似地不曾和苏雾许说一句话,末了让温榆来将大床四周的长明灯拿到别处,便出了卧房。
两人没了肢体接触,苏雾许无法再感应到郁矢的情绪。
她靠着软枕看着温榆手脚麻利地收拾长明灯,开口问:这里是何处?这么大的行宫,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建成,可魔域应当崩塌了才对。
温榆抬起眼睛,笑着道:夫人,这是魔域呀。
魔域......苏雾许眉心轻蹙,凡尘界如何?温榆以为苏雾许担心云麓,便道:夫人不必担心,沈姑娘和卫少尊每年都会来探望夫人,他们都知道夫人在魔域。
如此看来凡尘界也没事,但——每年?苏雾许眉心蹙得更紧,问:我昏迷了多久?温榆顿了一下,而后面露感概地道:夫人昏迷了整整三年,这三年里,君上每一日都盼望着夫人醒来。
我竟睡了三年......苏雾许轻声呢喃,忽略心中的怪异感,对温榆道:你不要叫我夫人,叫我少尊便可。
温榆沉默半响,手里捏着两盏长明灯站起身,轻声道:少尊,容温榆斗胆,请少尊不要与君上置气。
苏雾许平静地看着她,为何这么说?三年前那日,下着大雪,君上将我找来行宫照看夫人......温榆一字一句清晰地叙述着,陷入了久远的回忆。
她是郁矢座下四位护法中唯一的女子,因为懂医术被器重,深知君上是如何的心狠手辣,冷酷无情。
可是那日魔域大雪,君上秘密将她召来行宫时,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。
那向来冷漠,视人命为草芥的人,将一个女子紧紧地抱在怀中,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,却仍不要命地朝怀中之人不停地输入灵力。
他全身经脉俱断,近乎濒死,开口的第一句话,却是让她救他的师尊。
那是温榆第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魔君跌落尘埃。
温榆上前为那女子医治,发现她已没了气息,神魂也散尽了。
可是君上不信,他固执地让温榆救她,寻来数千盏长明灯,一盏一盏摆满卧房。
君上伤重未愈,却仍是独自一人去了幽冥,若非卫少尊送他回来,只怕他已撑不过去了。
长明灯在温榆手中熠熠生辉,她垂着眼睫慢声道,我知道,他是去幽冥寻少尊的魂魄,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寻回来。
苏雾许捏紧了被角,没有说话。
温榆接着道:头两年里,君上每日都去幽冥寻少尊的魂魄,凡是能招魂的法子,他都试过了,可是......可是他依旧没能寻到我的魂魄。
苏雾许接过话,声音极低。
她完成任务后,理应回到神界,虽然不知郁矢为何能找到她的身体,但她的神魂应当去了另一个空间,只是不知道为何,又回来了。
温榆缓慢地点了点头,是,第三年,君上依旧每日出去,伤痕累累地回来,可是有一日,少尊的魂灯忽然亮了。
她亲眼看着那双死寂的眸燃起光亮,被赶出卧房,而后听到房间里传来压抑的,喜极而泣的哭声。
温榆眨了眨温热的眼睛,认真地请求道:君上真的很爱重少尊,他将少尊关进地牢,大约只是一时冲动,还请少尊不要和他置气。
苏雾许轻声道:我不会和他置气。
她并非草木,能感受到郁矢对她的心意,也不全然是无动于衷。
只是这份心意太重了,她头一次手足无措,不知该如何处理。
那便好。
温榆松了口气,忽然懊恼地道:瞧我这记性,少尊睡了这么久,肯定饿了,我去把粥端来。
君上每日都给少尊煮粥,用灵力温着。
温榆将手中的两盏长明灯放在高处,而后便步履JSG匆忙地往卧房外走,才走了没两步,便垂下头恭敬地道:君上。
苏雾许抬头看去,见郁矢端着一碗粥走进来。
温榆被郁矢扫了一眼,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。
郁矢走到床边,将粥碗放在桌案上,递给了苏雾许一个勺子,而后便坐在一旁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苏雾许手握着勺子舀了一勺粥,她现下依旧没什么力气,手有些抖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过来,夺过她手中的勺子,将满满一勺粥送至她唇边。
郁矢紧抿着唇瓣,拿着勺,冷淡地看着她。
苏雾许看他一面故作冷漠,一面又来喂她喝粥的样子,一时间觉得心里有些暖。
她将嘴唇凑过去喝粥,喝完一勺,郁矢又送过来一勺。
粥的温度刚刚好,喝下去暖洋洋的,味道也极好。
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,郁矢终于开口,别扭地问:可还要?苏雾许摇头,我吃饱了。
她虽然昏睡许久,但腹中并无饥饿感,应当是郁矢经常用天材地宝给她调理身体的缘故。
苏雾许偏过头看了眼窗外,天色已经暗了下去,她折腾许久,此刻也有些困了。
苏雾许试着自己躺到床上,但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依旧有些难度,郁矢便倾身过来,半抱着将她放到床上,又将枕头放平,让她可以舒服地靠着。
苏雾许强忍着睡意,客气地对郁矢下逐客令,我有些困了,你也回去歇息吧。
她话音未落,郁矢便慢条斯理地开始宽衣解带。
苏雾许蹙眉,你做什么?郁矢冷着一张脸,理直气壮地道:此处是我的行宫,这是我的床。
苏无需无言片刻,决定宽容地不和郁矢计较,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,你给我换一个地方。
不习惯?郁矢长眉微挑,只着一件中衣坐在床边,面上罕见地露出一点笑意,可是这三年来,我日日都抱着师尊睡。
苏雾许:......苏雾许又惊又怒,深吸一口气,尽量冷静地道:我可是你师尊,你这是大逆不道!郁矢安静地看了苏雾许片刻,忽然冷笑一声,抓住苏雾许的手,眼里漫上疯狂之色,那又如何?我是忘恩负义,大逆不道,可师尊别忘了,你如今是我的阶下囚!他与苏雾许也算相处良久,可她分明一点都不了解他。
哪怕他再渴望,也不曾做出那种污她清誉的事,最多不过抓着她的手,在她床前枯坐一整晚。
手腕被郁矢紧紧地握着,熟悉的悲伤感再一次从心头漫了上来。
苏雾许看着郁矢,心中的愤怒一点点褪去。
他此刻明明在笑,可内心为何如此痛苦?还夹杂着一丝......委屈。
苏雾许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明明是他在欺负她。
好半响,苏雾许无奈地道:你睡吧,不许碰我。
她侧身让开了些,与郁矢隔出一段距离。
郁矢怔了一瞬,而后看清苏雾许眼里的无奈与疲倦。
她这般模样,像在包容一个任性的孩子。
他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她意识到,他并不是一个孩子,而是一个喜欢她的男人?郁矢咬了咬牙,忽然俯身凑近苏雾许,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