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绥之注意到她的反常, 握住她的手。
掌心微微黏腻,指尖冰凉。
他探向手腕脉搏,抬起眼眸, 问道:心跳得这么快?傅知妤怕他发现自己的心虚, 鼓起勇气与他对视。
傅绥之眼中笑意更深,指腹缓缓抚过肌肤:是因为我?她飞快地错开视线,咬着唇,气鼓鼓否认了傅绥之的说法:没有, 我只是有点累!这种事, 下次交给方瑞去做就行。
傅绥之并未责怪她碰触文书奏折,也没有问她其他, 要是觉得无趣, 不如帮我磨墨。
傅知妤睁大杏眸。
她甚至觉得傅绥之是有备而来,不然怎么临到批阅折子了, 砚台里还没有朱墨,朱砂锭就好端端地摆在桌上。
底端化开,将清水慢慢晕染成浓稠的朱红色。
傅知妤盯着摞起的文书奏折慢慢变矮变少。
一旦傅绥之有所停顿,她都要紧张一瞬,唯恐他是看出了什么。
直到他搁下笔,傅知妤方才回过神。
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,以至宫人端来膳食,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, 还是忍着吃下去。
柔软的触感令傅知妤愣了愣,傅绥之替她擦去唇角沾到的酱汁, 眸光温和。
宫人端来漱口清茶, 傅知妤垂下头, 借由漱口的动作掩住眼底的不安。
阿妤今日怎么心事重重。
傅知妤脑子里一团浆糊, 胡编乱造了个理由出来:我还在想前两天看得话本……结局实在是太不尽人意,这两天都看不进其他书。
话本也是人写出来的。
傅绥之淡淡道,浮于表面的情情爱爱,并不值得你为他们伤悲春秋。
想到了什么,他笑了笑,不过阿妤心地善良,会因为书中人的不幸感到难过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他的亲吻落在唇上时,傅知妤诧异地睁大眼,浓密的眼睫轻轻擦过,意识到他想要更深一步的唇.齿相接,傅知妤才后知后觉地推开他,乌发间露出通红的耳尖。
趁着汪院判到来的工夫,傅知妤借口不想闻到药味,直接回了披香殿。
踏出殿门的那一刻,寒冷沁入领口,也吹醒了她发懵的大脑。
方瑞端着药碗走过,看到小公主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,迟疑了一下,望向傅绥之。
天子脸上并未露出愠怒的神色,方瑞还是从他平静的声线中,听出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情绪。
随她去。
傅绥之敛眸。
当晚,荷月被寝殿里间的声音吵醒。
她持着蜡烛,小心翼翼挑起帐幔,看向坐在床中间的小女郎:公主,是做噩梦了吗?傅知妤点点头,随即又摇头。
额上的薄汗打湿了发丝,一缕一缕贴在颊边,很不舒服。
这是她今夜第三次惊醒,说不上来做了什么噩梦,只是在黑沉的夜里她的不安感被放大了许多倍。
公主看起来短时间内睡不着,荷月索性又点起几支蜡烛,让室内更亮堂些。
荷月打来清水,给傅知妤擦过额头和脖颈的薄汗,问道:奴婢在呢,等殿下睡着了奴婢再回去。
傅知妤不能告诉她在担心什么,只能默认了她的话。
·翌日,天子出现之前,朝臣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。
赵如璋站在角落里,以他的资历和官职,能参与朝会已经是天子开恩。
面对他们的争论,赵如璋自然也插不上话,默默听着他们争辩的内容。
他环顾四周,唯独没发现沈贻的身影。
沈大人今日告假了。
同僚答道,好像是昨天跌了一跤,不大方便走路。
赵如璋颔首,同僚又问他:你和沈大人也没私交,怎么突然问这个?只是听到他们争论的内容,突然想到的。
赵如璋并未拿卢三郎那层关系来说事。
同僚闻言恍然大悟:沈大人不来也挺好,不然听着他们一封封折子拿自个儿外甥女说事,心里准不好受。
天子一出现,立即安静下来。
正如同僚所言,今日上奏大半是关于天象与公主的事。
尤其是他也听闻太医院说太后的病情有加重,不容乐观。
哪怕太后只是禁内一具尊贵的摆设,在朝臣们看来也是天家颜面的象征,不容许随意被破坏。
他细细观察了一番出列发言的人,赞成让公主离开禁内的,皆是士族出身或是被士族提携,尤其与魏家沾亲带故的那几家,更是言辞凿凿地拿出沈修媛的事来驳斥。
听到沈修媛三个字,傅绥之微微眯起眼。
底下人吵得激烈,没有发现天子的不悦。
若是魏家的人还在朝,必然会敲打他们不要再提起沈修媛。
然而如今他们皆被革职,无人劝阻,只能任由他们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。
散朝后,舒五娘躲在角落里,望向来来往往的宫人们。
等某个小黄门出来,她朝小黄门招招手。
对方略一思忖,看了看周围,没人注意到他,才谨慎地往舒五娘的方向走去。
舒五娘将几块碎银塞进小黄门手里,问道:朝会说了什么?小黄门掂了掂分量,收进腰间暗袋,才回答她:说是公主冲撞了太后,要将公主送出宫去清修,吵得可激烈了。
那陛下可有定夺?舒五娘追问。
没有。
小黄门摇头,陛下说之后再议。
那……陛下有没有什么打算?小黄门为难道:舒娘子,这话奴婢可答不上来,朝会上的事本就不是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可以探听的,陛下的心思更不能揣测。
舒五娘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躁,清了清嗓子:是我多嘴了,下次的朝会还得接着拜托公公。
小黄门却拒绝了:舒娘子还是再寻别人吧,宫婢探听政事被发现了是死罪。
你……!舒五娘咬牙,你说你母亲身子不好,缺钱给她买药,太后娘娘是看重你才会给你这个机会,你现在倒好,银钱到手就想抽身?舒娘子此言差矣,要不是为了母亲的药钱,奴婢也不敢铤而走险。
舒娘子是不知道陛下的手段,当年东宫和披香殿那些人……小黄门回忆起来,打了个寒颤,反正就这一次,念在舒娘子的银钱救急的份上,奴婢还是劝一劝您。
说罢他转身就走,留下舒五娘在原地气急败坏。
她敏锐地捕捉到小黄门所说的事。
披香殿?不就是公主住的地方吗?舒五娘疑惑着,先行回到了太后寝殿。
为了让天有异象更具说服力,这几日太医院的人跑得很是勤快。
端上来的药并非是太医口中的治病良方,只是一些温补汤药。
宫女从早到晚煎药,弥漫着清苦的气味,再加上进进出出的太医,营造出一种太后身子病弱的假象。
舒五娘跨过门槛,就听见太后发问:事情怎么样了?她将从小黄门听来的原话复述给太后,忍不住抱怨:怎么能这样,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探听的。
她不放心地问道:娘娘,他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?太后嗤笑一声:那不就把自己也供出去了。
她抬手召来女官,嘱咐了几句,女官十分明了地应下,退出去。
舒五娘喜笑颜开,上前几步,扶住太后的手:不愧是太后娘娘。
凑近了看,她发现太后的脸色不大好看,略略发白,唇色灰败。
太后摆手,示意不用她的搀扶。
舒五娘没想太多,以为是想到了什么新法子,叫太后的病情看起来更为逼真。
毕竟,她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。
太后皱起眉,突然掩住唇咳嗽起来。
女官递上巾帕,在太后松开手的一刹那,依靠着多年在禁内磨练出来的性子,女官没有尖叫出声,脸色也忍不住变了又变。
掌心一摊殷红,指缝都沾着血迹。
舒五娘一下慌了手脚:娘娘……娘娘吐血了?!太后无法回答她,踉跄几步,眼前一黑,一头栽倒在地。
女官瞥了舒五娘一眼,转头向另一位吩咐:去请太医,不要说娘娘吐血,只说身子不适即可。
舒五娘手忙脚乱想上前去帮忙,被女官灵巧避开。
她听到女官冷冷的声音:舒娘子为太后侍疾,近日就不用出去了。
·廊下,傅绥之没有急着回去处理政事,面对司苑局精心打理的后苑,他的视线却落在远处。
方瑞将太后寝殿处发生的事告诉他。
傅绥之面上毫无波澜,取了巾帕擦拭方才拨弄过花枝的指尖,淡声道:你知道该怎么吩咐他们。
方瑞连连称是,又问道:那舒娘子怎么处置呢?傅绥之的手微微一顿,似是也在思考。
舒五娘是家族中的庶女,并不受待见,却比其他四个高门嫡女多了许多心眼,惹出更多的事。
这种身份最为尴尬,若是置之不理,以陛下的性子,恐怕不会将错事一笔勾销,但真要处置起来,又没什么合适的由头……还容易让她倒打一耙,肆意编排公主。
同样的事她也不是没做过。
方瑞苦恼地想着。
让张世行去办。
闻言,方瑞一愣。
·太后的病情像是一发不可收拾,传入傅知妤耳中,已经是披香殿宫人们美化过的版本了。
还有个小宦者被发现死了,听说也和太后宫里有些牵扯。
小宫女发出感慨,我看不是什么公主冲撞太后,就是亏心事做多被反噬了。
荷月经过,听到她们的聊天,厉声斥责几句,吓得小宫女不停告罪。
先前的宫人什么遭遇她也有所耳闻,只是偷偷摸摸聊几句,没想到也会被荷月姑姑这么严厉的训斥。
傅知妤听到脚步声,正巧看到荷月皱着眉头的模样。
没事,只是有几个管不住嘴的宫人,又在议论不该说的事。
荷月担忧道:太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,公主可有想到对策了?对策?傅知妤重复道,当然没有,他们肯定觉得是我冲撞了太后,非要把我赶出去吧?外面的形势正如傅知妤所想。
荷月对她不急不躁的态度很是忧心忡忡:殿下才回来,若是又被送出去,还不知道要传得多难听。
傅知妤唔了一声,放下怀中兔子:也是,皇兄下朝了吗?朝会已经结束了。
荷月答。
傅知妤洗了把脸,径直去了文华殿。
殿门紧闭,宫人解释说有大臣在里面议事。
傅知妤微微颔首。
不出一会儿,里面的争执声变大了,随后就有大臣怒气冲冲甩袖而出。
见到廊下的美貌女郎,几个大臣们都怔住,纷纷放慢脚步。
傅知妤没有上妆,她昨夜就没睡好,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,也不涂口脂,看起来脸色憔悴。
再加上四起的流言,她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人觉得,公主是因为这件事才寝食难安。
低垂的脖颈如纤细花枝,柔弱的身躯像是会被冬日的寒风吹折。
有资历略浅的臣子,在看到公主的容颜时,也不由得微微牵动恻隐之心。
身旁的老臣咳嗽几声,才回过神,快步跟上远离她。
他们吵架争得脸红脖子粗,傅绥之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,只在傅知妤靠近时,眸光微动:没睡好?昨夜心里总是很不安,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傅知妤轻轻摇头。
还能是因为什么。
傅绥之微微一哂:沈贻朝会告假,昨日跌了一跤,兴许是这个缘故。
傅知妤一怔,她倒是不知道这事,不过既然傅绥之说了,她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:那我……我舅舅还好吗?没什么大碍。
傅知妤放下心。
即使知道沈贻是她亲生父亲,傅知妤还是开不了口,依旧用舅舅称呼。
外人不觉得,在她看来却有些怪异。
皇兄。
她拉了拉傅绥之的衣袖,杏眸惶惶如小鹿,刚才那些大臣……是在说我吗?傅知妤轻轻叹了口气,要是皇兄觉得棘手,我也可以回道观去的。
久久没等到回答,傅知妤大着胆子,仰起脸。
四目相对,她看到清寒凤目中的不悦,随即唇上一痛。
傅知妤被亲得喘不过气来,眼尾泛出盈盈水光,伸手去推他,手腕被捏得生痛,确切地感受到傅绥之的怒气。
她断断续续地想躲,傅绥之总算放开她。
你就是这么想的?指腹抚过她的唇瓣,傅知妤却觉得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落在她的脖颈上。
我……我知道皇兄肯定不愿意。
傅知妤急急忙忙解释,只是去宫外住一段时间,等太后病好了再回来,流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?若是换个其他人,这主意都不用她提,傅绥之就已经安排好了。
但现在牵扯进去的人是傅知妤,从她口中说出来,却不是原先那层意思了。
他不动声色,傅知妤眼眶微红,分不清是因为刚才的亲吻,还是真的难过:皇兄……阿妤。
他眼中又升腾起令傅知妤恐惧的神色,你答应过我什么?傅知妤轻声道:我没有要离开皇兄……她抿唇,主动揽住了傅绥之的脖颈。
少女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,说话间,温热的吐息拂过肌肤。
皇兄,我只是害怕,有个小宦者他被太后……她说着,傅绥之感到脖颈后沾上湿意,我舅舅说当年娘亲就承受了很多非议,他不想让我也经历同样的事。
她看不见的地方,傅绥之沉静的眸色下,蕴藏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。
而表面上,他只是轻拍着傅知妤的脊背,安慰道:没事的。
皇兄没有想过关系暴露之后会怎么样吗?傅知妤的声音微微颤抖,舒娘子好像知道了,那太后岂不是也……傅绥之蹙眉。
半晌后,她听到身边人的话语:那就按阿妤的意思办。
·僵持数日后的结果,是天子选择退让。
公主本就不是先帝的亲生血脉,天子愿意照拂是念在手足之情,何况要较真的话,沈家还能算是欺君之罪,混淆皇家血脉。
太后与并无血缘关系的公主,孰轻孰重,天子能分得清楚,让那些大臣们极为满意。
荷月收拾着箱笼,很是为傅知妤打抱不平,又不敢把心中所想说出口。
透过影影绰绰的光,傅知妤的眉眼格外温和,似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。
另一边,太后从昏沉中醒来。
她这几日身体愈发沉重,急速地颓败下去。
太后苏醒,女官端来药,凑到她唇边。
往常太后会就着女官的手喝下药,今日她却觉得哪里不大对劲。
原本只是想装病,就让太医院开了点补药,身子却越喝越差。
吐血晕倒后,一碗接一碗的药喝下去,身体并无好转。
太后死死盯着那碗药,哑声问:这是什么?女官答道:是太医院给的药材。
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,太后突然抬手打掉了那碗药,碎裂的瓷碗掉在地上,顿时整个室内充斥着难闻的药味。
我不喝,换个太医来!不要现在这个!女官拾起碎片,并未对太后的震怒有所触动。
过了会儿,她又端了药来,这回早有提防,带了个小黄门来,不顾太后的怒骂,强行用汤勺撬开齿关,将药喂了下去。
·车顶挂着镂空的鎏金小球,里面放置了熏香,在炭盆带来的温度下,暖香宜人。
一辆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出,深入清晨京城的雾气之中。
傅知妤放下车帘,不去看越来越远的宫禁。
当年沈修媛离开禁内的时候,大约和她的心情并不相同。
荷月想把各种东西都给她带上,被傅知妤一一拒绝。
她垂下眼,看着腕上的赤金手钏。
并不想带它离开,但傅知妤找不到解开它的办法,只能等离开后找个工匠看看怎么才能弄开。
傅知妤摸着手钏表面镶嵌的宝石,困倦感慢慢袭上。
出了城,人烟逐渐稀少。
马车拐了个弯,离开宽阔的官道,往一条偏僻小路驶去。
在雾气掩映下,看不清远处的路,道上甚至没看到其他车和行人。
前方传来几声怒喝,车夫一惊,下意识停车。
一群彪形大汉走出浓雾遮盖。
他们得了贵人的银钱,要劫一辆马车。
虽然不说车内是谁,为何要劫,雇主也没有表露身份,但看衣着谈吐能猜出肯定身份不凡。
加之出手大方,他们便接下了这个活。
马车外表不算太奢华,细节处很是到位,像极了京中贵人娘子出行所用的式样,又与它们有些区别,似乎更为考究些。
在周围还有护送马车的随从,可见其中的人必然尊贵。
跟随他们的还有个嗓音尖细的人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和山匪们不是一伙。
还愣着干什么,动手啊!那人趾高气昂催促。
几个打量间,山匪们互相颔首示意,明白了彼此所想。
雇主要他们杀了车里的人,但若是留个活口,以此做要挟去问家人要赎金,就能赚两份钱。
至于身侧这个监工……刀剑无眼,砍杀起来不小心手滑了也是常有的事。
他们也不是没劫过富贵人家的女眷,对那些人家的随从水平也有个底。
只是这一趟,这些随从们似乎太花拳绣腿了点,都没打几个来回,就四散奔逃。
山匪们十分惊异,还是头一次遇到扔下雇主自己跑得快的奇事。
疑惑归疑惑,他们还是上前去,一刀劈开车门。
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花容月貌的贵人女眷,而是一脸惊恐,被五花大绑的女郎。
舒娘子?尖声尖气的嗓音满是震惊,怎么会是你?!作者有话说:有小红包~一觉睡醒天都黑了,狠狠迟到了7个小时,开始思考我和我家猫哪个更能睡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