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雾散去, 一片狼藉的地面展露在人前。
张世行随手挑起支离破碎的木框,上面还留着几道被刀戈砍到的痕迹。
周围的禁军们一边翻找,一边忍不住发出唏嘘, 马车都满目疮痍了, 里面的人难道还能保住性命吗?想归想着,他们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,将尸体摆好,一一检过。
唯独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那具。
这几具是山匪, 那边的穿着不像……张世行打断了他们的话:把附近都仔细找一遍。
……是。
柔弱的公主遇上山匪必定是凶多吉少,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。
张世行并未参与到他们的搜寻中,而是踱步到马车的残骸旁, 翻找着什么东西。
过了会儿, 他从木板下拾起了一个镂空的鎏金小球,被坍塌的物品砸的微微变形, 但里面的香料还是完好的。
不出半日,朝中上下都会知道公主在路上遇害,生死未卜。
除了惋惜金枝玉叶的凋零,大多数人什么也做不了,也不会记得太久。
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,大步向前吩咐道:派几个人去附近农家问问,近日有没有山匪的踪迹, 说不定他们将公主掳走了。
消息传到禁内, 饶是方瑞已经知道这事是张世行一手安排的,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 望向帐幔后的身影。
人还在昏迷着, 张世行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, 马车里也没层层叠叠包上软垫。
方瑞提心吊胆地让人来检查一番, 好在只是皮外伤,不伤筋动骨。
陛下的心思,仅仅是想一想就够让他心惊肉跳了。
方瑞摇头,听到帐幔后传出轻微的嘤咛声,吓了一跳,询问道:醒了?没有。
荷月脸色惨白,上着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,药效没过醒不了,大约是觉得疼了。
方瑞松了口气,忍不住压低声音抱怨:这药效怎么这般厉害……他瞥一眼荷月,汪大人怎么说?没什么大碍。
荷月答道。
荷月收拾好东西出去,在太极殿外候着的都是口风极严的宫人,见到她从密室中出来,都当作没看见,继续做着手头的事。
·暮色四合,一盏灯火如豆。
先是头脑隐隐作痛,傅知妤慢慢睁开眼,借着微弱的灯光,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。
傅知妤慢慢起身,牵动手臂上的伤口,刺痛感让她清醒不少。
……她在路上睡着了,醒来就在这个地方。
傅知妤不安地打量周围,觉得这里的陈设风格有些眼熟,可她记忆中又没来过这个地方。
有、有人吗?傅知妤小声开口,室内一片寂静,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,什么也听不到。
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傅知妤试着踩上地面,然而双腿酸.软,被裙子绊倒到地上,撞到桌角,桌案上的花瓶被碰倒在地,洒出一汪清水和一截梅花枝。
痛感迟钝地袭上四肢,她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,然后被纳入一个充满熟悉熏香的怀抱。
傅绥之听到密室中的声响,知道里面的人醒了。
推门进去,就看到摔倒在地上的小女郎,莹白的肌肤上,眼尾一抹浅红,正因为不知道来者的身份情不自禁流露出惊惧的神色。
这种神情,傅绥之在围场见过许多次。
遇到狩猎者的小鹿,惊慌失措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,就会露出这副表情。
皇兄?傅知妤迟疑地问。
小女郎的眼睛雾蒙蒙的透着水意,警惕地咬着唇,小心翼翼地拢起身子。
她不明白自己明明出了宫禁,怎么还能遇到傅绥之。
最后的记忆支离破碎,印象中只听到了贼人之类的字词,随即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头还痛吗?傅绥之问她。
傅知妤摇头:不是很痛,就是有点晕……我好像想不起来路上的事。
傅绥之的神色隐在黑暗中,她后知后觉地睁大眼,意识到不对劲:这是哪里?她没得到傅绥之的回答,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脸庞。
头晕目眩的感觉又上来了,傅知妤分不清是因为她没怎么吃东西,还是受到惊吓导致。
皇兄,你说句话呀。
她抓住傅绥之的衣袖,软声开口。
傅绥之微哂:说什么?倒是要谢谢阿妤,让我知道朝中还有这样多太后的党羽。
黑暗中傅知妤都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,像是能看穿她的所思所想。
傅知妤勉强扯起唇角,尽力让声线听起来平稳些:皇兄在说什么?我又不闻前朝的事,连大臣都不认得。
阿妤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逃离,留在我身边就这么难吗?傅知妤瑟瑟发抖,她怕极了在这种环境下与傅绥之独处,唯恐那个雪夜里的一幕再次发生。
可是皇兄答应我的,只是在外面住几个月。
她越解释,越显得慌乱,皇兄,这儿到底是哪里?她问了两遍,傅绥之都避而不答。
身下的绒毯柔软顺滑,室内熏着雅致的香气。
绝不是道观会有的布置。
四周门窗紧闭,厚厚的垂帘挡住光线,她在其中都分不清时辰,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。
大约是察觉到傅绥之并不信自己的话,傅知妤的手慢慢垂落下来,无力地抱膝,任由眼泪沾湿衣裙。
傅绥之冷冷看着她。
你是不是……早就知道了?傅知妤问道。
没有那么早,我曾经全心全意相信阿妤,但阿妤真是……太让我失望了。
后半句话,他咬字很重,傅知妤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。
何况你出去做什么?难道要让人看看永嘉公主死而复生?傅知妤一时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,呆滞片刻,才慢慢理解傅绥之的话,面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:你对外人说我死了?温暖的室内,她只觉得冰冷刺骨,不可置信地盯着傅绥之:你疯了吗?你是不是想让别人都以为我死了,然后你——之后的话她甚至羞耻地说不出口,眸中蕴着水雾,樱红色的唇瓣微微张合,气恼至极:我不是你豢养的鸟雀!情绪上涌,此时的傅知妤也顾不得眼前人是天子、是九五之尊,处死她只需要一道旨意,不费吹灰之力。
眼泪不断地滑落,她仿佛回到披香殿的雪夜,从骨子里漫上寒意和疼痛。
傅绥之想去抱她,被傅知妤用力推开。
你别碰我!傅知妤力气比不过他,双手被按住,像是感受不到手臂伤口的疼痛,你要当齐襄公你去当,不知廉耻的事不要拉着我!傅绥之眯起眼眸,盯着她满面泪痕看了会儿。
傅知妤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,在衣带被抽开的一瞬间,骤然涌出的泪水还是出卖了她的恐惧。
推搡间她手臂上的伤口崩裂,鲜血顺着小臂慢慢淌下,在玉白手臂上显得尤为刺目。
傅绥之停下手,目光掠过她鲜血淋漓的伤口,冷冷道:你要出去,就凭现在衣衫不整的模样吗?傅知妤垂下头。
衣带被解开,一挣扎反而露出了脖颈和胸口的肌.肤。
她拢起衣衫,因为疼痛和害怕,身体还在微微发抖,戒备地看着他。
听到傅绥之甩袖离开的脚步声,门栓落锁,周围又一次恢复寂静,傅知妤才缓缓松了口气,却没什么劫后逃生的喜悦感。
房间里唯一的光源——桌案上那盏灯也在燃尽灯油后熄灭了,房间里黑漆漆一片。
傅知妤摸索着想去掀开帘子,却发现四角都被盯住了,存心不让人看到外面的景象。
清晨吃得东西早已经消化殆尽了,现在的傅知妤又饿又渴。
刚才她只是碰倒了东西傅绥之就马上进来,说明傅绥之与她仅仅一墙之隔,现在他大概还在外面,等着听她求饶,求他开门放自己出去。
傅知妤咬着唇,死活不肯随他心意。
正如傅知妤猜测,傅绥之离开了密室,却没有立即远去,就站在门口,听着小女郎隐隐约约的抽泣声。
天子的脸色十分难看,方瑞大气不敢出,猜想应当是公主又惹怒了陛下。
然而任何一个人被这样对待,恐怕都不会给好脸色。
方瑞只敢暗自想想,不敢说出口。
里间的哭泣声逐渐消失,傅绥之有一刹那想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,在手摸到锁的那一刻,又忍耐下来。
方瑞看出他的犹豫,上前解围道:陛下,张大人还在等着。
傅绥之淡淡应了一声,转过身时,仿佛又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。
天子驾临,张世行起身迎接,飞快地瞥了眼他的脸色,再加上方瑞委婉的暗示,张世行瞬间明了。
臣思虑不周,未能顾全公主的身子,请陛下责罚。
傅绥之黑沉沉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,半晌才道:罢了。
张世行颔首:其他事臣已经全都善后完毕,届时只要直接宣布公主途中遭遇山匪,生死未卜即可。
他停顿了下,说道:剩余的山匪也已经派人去追捕了,一同带走的还有舒五娘和太后身边的一个宦官,他们跑得匆忙,行踪不会掩藏得很好。
太后那边,再吊两日就可以动手了。
提起太后,傅绥之露出厌恶的神情,毫不犹豫地向方瑞吩咐。
说完其他事,张世行也不多停留。
走到门口,他听到天子的声音,脚步停顿一瞬。
傅绥之按着眉心,踌躇许久,才慢慢说道:……让她身边的女使去看看,睡着了没,把伤口重新上药包扎。
方瑞才抬脚,他又补充了几句:不要惊醒她,手脚放轻点。
作者有话说:一点小红包~呆滞脸,这章好难写,反反复复改了几遍QAQ*齐襄公就是诗经里搞兄妹骨科还绿了妹夫的那个……。